前日我与老五闲谈,他说谢海华谢芳夫妇感动中国了。他说这是感动中国里为数不多的幸福之一。他说有两人携手走过的二十八年光阴作见证,这样的爱情不需要用任何颁奖词渲染。老五就这样唠叨着,我知道,他是想起自己的爹娘了。
老五的爹娘结婚已有三十八年了。
三十八年前,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不远千里来到中原,在黄河北的一座小村庄里与一位小伙子定下终身。时间这位魔术师,用了三十八年,把姑娘变成老太太,把小伙儿变成老头子。曾经日复一日的劳作,曾经肆意侵扰的病痛,都让他们活力不再。一路携手走来,代表沧桑的皱纹里满是对幸福安稳的期待和对彼此的深深眷恋。他们从不谈论所谓“爱情”,甚至自老五记事以来,他们都不称呼对方的名字。但是老五知道,比爱情更深刻的东西,早已融入两人的血液。他俩没有什么至死不渝的誓言,有的只是普普通通的陪伴。这陪伴,既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也有病魔面前不屈从的执着。
老爹的身体很不好,老五常常这样对我说。他还没出生时,老爹得过一次病。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老娘带着老爹辗转多地治疗,用过各种药,试过许多方子,最严重的时候已经被告知作好最坏的打算。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连给丈夫看病带拉扯孩子,就此挑起家庭的重担。那时候最难的尚不是看病带来的经济压力,而是农忙时节的折磨。主要劳力卧床不起,她只能带着稚嫩的孩子下地。老五的姐姐那时候已经七岁了,却只能在做完家务后跑到学校趴在教室外边够着头看老师讲课。看一会儿之后还要到地里赶着比自己高的多的骡子帮老娘干活。春去秋来,麦子熟了,玉米花生也熟了。镰刀挥了一下又一下,骡子赶了一趟又一趟。在又一年到来的时候,老爹的病治好了。关于那一年多的日子,爹娘很少提起。只有一次,老五和爹闲谈,言及此事,老人动情落泪,直说老娘不易。那是老五记事以来老爹第一次流泪。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老娘爱老爹,她不说。老爹爱老娘,他不说。年少时,老五常常好奇他们的姻缘,问爹娘怎么认识的啊,谁追谁的啊,怎么结的婚啊等等。每当这时,他们总是不约而同的打哈哈。老爹一般“嘿嘿嘿”地笑几声,老娘则笑着教训老五:问那么多干啥。时间一长,他不再多问,只是想啊,爹娘到底有没有爱情呢?每次说到这里,老五总是笑着对我说,那时自己真的是很傻啊。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爹娘的爱情世界深藏于生活的每个角落,老五用了很多年才逐渐体会和发现。
他小时候,老爹患过腰间盘突出。那时节,拖拉机还需手摇发动。每次打火,老娘就去找邻居帮忙,实在找不到人就自己帮老爹打火。干活是更是抢着最重的干,好像这个家里她也是个男的。她那么瘦小,却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老爹那脆弱的腰椎无法支撑他外出打工,老娘便四处奔忙挣钱。过多的劳累摧弯了她的脊背。老娘性格刚烈,骨子里浸润着要强。老爹平时不爱干活,为此老娘没少抱怨他,最常说的就是“这辈子咋就摊上你了!”
可是抱怨归抱怨,老爹并不只是被照顾。从南方来的老娘怕冷,初春寒冬便容易感冒。有时候一输液就是好几天。老爹每天做好了饭端到身边看她吃完。一遍遍为她量体温,掖被子。老娘的血糖偏高,老爹就每天提醒她吃药,定期催她去检查。有时候老娘嫌麻烦不去,老爹就一遍又一遍的唠叨,非得老娘检查了才罢休。老五上高中时老娘曾经骨折住院。那时正逢秋收,老爹忙完了医院忙家里。老五放假还未到家时先从外甥女那里得知此事,他火急火燎地赶回家里,先看见老爹在做饭。随即冲到卧室去看老娘。娘的头发有些蓬乱,面色倒还红润,更是难得的长胖了些许。她笑着安慰老五说没事儿没事儿,你爹照顾的可好了。这时老爹喊他吃饭,老五才有心观察老爹。爹瘦了,眼窝更深了,黑黑白白的胡茬耀武扬威似的布满脸颊。老五到了厨房,爹笑称自己一把老骨头关键时刻还是有用的。老五却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无用。他也突然明白,这不正是爹娘从不言说的爱情吗?
看谢家夫妇笑得那么甜,老五心里很好奇他们吵过架没有。对于老爹老娘来说,他们平时有多恩爱,吵架时就有多厉害。尤其是在老五年幼的时候,尚未步入老年的爹娘脾气都很大。印象中两人常常为一件小事或一句话而争执不下。老爹嫌老娘听不进劝,老娘嫌老爹心眼小。无论冷战热战老五都经历过。老爹有时甚至赌气不吃老娘做的饭。有一次他们冷战的时间很长,把老五给气坏了。他朝爹娘发了一通火,还摔了东西。最终以两人和解作罢。然而他们似乎嫌生活太平淡,消停一段时间便又开始新一轮战争。只是脾气再大终究敌不过时间的消磨。如今两人都老了,再也吵不动了。
今年过年的时候,老五找出以前的照片和爹娘重温往昔的快乐。可惜的是,翻遍了相册也没找到爹娘的合影。他这时才发现眼前这对结婚已经三十八年的夫妇竟然没有一张合影,更不要提结婚照了。当时老五便暗下决心,他要在爹娘结婚四十周年时为他们补上迟来的结婚照。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爹娘携手走过数十年的风风雨雨。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他们的爱情,到了霜染青丝,时光逝去时,终于长成北方冬天的枝干,勇敢而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