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入土的那晚,我梦见了他,他褪去了苍老残疾的躯体,展现出我从未见过的年轻帅气的模样,他看着我,转身走入一片光亮。从那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到过我的梦中。
父亲性格很好,人没有多大本事,挣不到养家糊口的钱,母亲又是要强的性格,自己作着小生意,祖父也是退休的国家干部,我们兄妹四人的学费等一应开支都是祖父和母亲在供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父亲在家里常常是受冷落的人。从我懂事起,隐约感受到父亲家庭地位的“低下”,母亲常常大声地骂他,兄弟姐妹似乎对待他也不那么亲近,唯有我,全心依赖着父亲。
我上小学时过分调皮,常常一天被叫三次家长,恰好当时祖父刚退休,闲来无事,所有的心思便都放在“收拾”我这件事情上,打骂是我的家常便饭。现在想起那些童年的日子,我仍不寒而栗。那时的我胆小而卑微,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父亲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后来的许多年,发生了许多事,我在家中愈来愈隐形,与家人的关系也愈来愈淡薄。上高中后,我离家愈久,父亲也外出务工,离家愈远,每到春节,方得一聚,父亲每每偷偷塞钱给我,并叮嘱我不要让母亲知道,我的心事也总是悄悄告诉父亲。面对母亲,却总是默默无言。这样,一直到我大学毕业。
参加工作后,不知是不愉快的经历,还是忌惮兄弟的冷嘲热讽,我也开始像他们一样对待父亲了。我再不愿给他洗衣服、不愿再和风细雨地同他讲话,甚至在父亲卧床后,求我端一碗水时,我也心生怨怼,不理不睬。我不知道当我做这些事情时,我的父亲的感受,但是我想,被最亲的人伤害,父亲心里一定很受伤吧,有几次,我都看到他在偷偷地抹眼泪。
父亲去世那一年,家里似乎超乎寻常的不太平,先是春末时家里起了一场大火,接着母亲车祸住进了医院,正是农忙时间,家里还有一个近九十岁的祖父,一家人忙的人仰马翻,我被迫辞了工作,在医院照顾母亲。那时候,父亲已完全卧床了。好不容易盼到母亲出院那天,刚放下行李,我准备小憩一会儿的时候,就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杰,帮我把便桶倒了。”一股火莫名其妙地“腾”地起来了,“知道了!”我没好气地说,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一直到天黑,我都没有去碰那个便桶。第二天,我便踏上了去外地的大巴。我不知道的是,那一次,竟成了我和父亲的最后一次对话;那没倒的便桶,竟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十几天后,农历2017年六月初一,上午9点30分,我接到了长姊的电话,她泣不成声地告诉我,父亲去了……
接着便是马不停蹄地回家、送殡、下葬,整个过程好像做梦一样,我如何也不相信父亲竟已离开这世界,但高高的灵堂、孤独的坟冢、惨白的孝衣,一切又都提醒我父亲已故的事实。想起那没倒的便桶,我泪流满面。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独自抹泪,感伤之情,久久不能自已。
以前,总是听“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却从未读懂其中的悲伤,读懂时,亲人却已不在身旁。父亲的一生过的太苦,好不容易有个贴心的女儿,后来还成了白眼狼。为了逃避内心的自责,我再也不敢进父亲居住过的房间。父亲走了,也带走了我感知亲情的能力。我愈发沉默,愈发不愿归家,面对母亲的询问,我总是心生厌烦、敷衍而过。我迷失在生命这一方天地中,丢失了亲情的入口。
今年春节,本来准备在家只呆上一周的我,因为疫情不得不停留了月余。点点滴滴间,母亲的爱融化了我心底的执拗。大概,我们的亲人都是深爱着我们,只是被爱的我们不自知罢了,这许多年,我们又何尝不是活在自己构想的世界中呢?我是如此,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曾经,或许我们都过分看中生活中的苦难,所以才错失了家人的爱吧。
然而,父亲终究离开了我,再多的不舍、遗憾与愧疚,也只能化为永久的怀念。逝者已矣,生者当惜。生而为人,如何没有遗憾呢。幸而,我的祖父和母亲还康健,对父亲的愧疚,多多少少可以补偿在他们身上。如今,祖父已九十余岁,这个大年初一又摔伤卧床,我不知道还能陪他多久,我只希望,能不再有遗憾,把对父亲的愧疚转化为对眼前亲人的倍加珍惜。
因为,有一天,我也会老去;有一天,我的身体也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希望,我的生命可以不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