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秋
三、一江秋水照月昏
郫邑城内,亦是一派萧条,瑟瑟的秋风吹过,卷起掉落地上的落叶,飘飘地飞舞。城门口,有几个孩童在玩耍嬉戏,原本该是最无忧虑的孩子,神色之间却藏着一股难以描述的恐惧。他们在害怕!李冰体内趟过一阵酸软的心疼,这么小的孩子,在无情的洪水面前,也懂得了生死与别离。
“老人家,我想尽快赶到江水,就不休息了。”李冰立即掉转马头,又吩咐三娘,“我和你二哥去江水查看水道,你就留在城中,等我们回来。”
三娘很不情愿,巴巴地望着二郎,盼着他能在李冰面前为她说话。二郎偷偷瞧了瞧李冰的神色,沉吟片刻才说:“父亲,不如带三妹一道去吧?”李冰看向三娘,面色犹疑,但三娘渴盼的眼睛又让他心软,不觉就点头应允。
“让双儿一起去?”三娘与双儿同乘一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此时,当真是片刻也不愿分离。李冰微皱眉头,到嘴边的断然拒绝,在三娘的眼光中化成无声叹息:“三娘,此去江水,并不是玩耍,你可知道?”三娘十分委屈,低声辩解:“父亲,我只是想帮你……双儿说,她知道一条近道,可以尽快赶到江水。”
李冰犀利的眼神射向双儿,这时候,他才真正注意到双儿。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会有什么目的吗?双儿在李冰的目光下瑟瑟发抖,她感觉自己似乎被那两道刀锋一样的目光,看穿了五脏六腑,天地之大,竟无所遁形。“大人,我只是想为蜀国百姓做一点事。”双儿嗫嗫说,不知不觉,头越垂越低。
二郎偷偷看着双儿,想帮她说句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李冰却在此时突然说道:“就依三娘吧,一起去。”三娘高兴地拉着双儿又蹦又跳,二郎面上也泛出喜悦的神采,不自觉又看向双儿,想要看她那双秋水般的明眸,是不是盛满了欢喜。然而,双儿只是低着头,不肯抬起来。二郎想了想,提议道:“我们赛马,好不好?”三娘当即欢呼,拉着双儿上马,说笑着看谁先到江水。
“三妹,你带着双儿可以吗?我一个人可是稳赢的。”二郎有些不放心,偷偷瞅向双儿,怕她不乐意。双儿仍然垂着头,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要小瞧人,我和双儿就要赢了你。”三娘不服气,对着二郎一扁嘴,率先扬起马鞭奔出去。呼呼的风声掠过,双儿略微受惊,抬头四顾,正好与二郎担忧的目光相撞。她浅浅一笑,很快扭过头,将头靠在三娘背上,一动不动。
虽然只是极短的一个瞬间,但已足够二郎看清双儿明澈眼眸中暗藏的喜悦,他兴奋地大叫一声,追着三娘而去。
李冰未曾阻止,只望着一双天真烂漫的儿女,心上忽地一痛,握着马鞭的手竟不住颤抖,怎么也抽不到马身上。二郎毕竟还只是十来岁的孩子,那些无关天真、无关欢乐的重担,他又怎忍加诸给他?然而,他根本没有选择。李冰握紧马鞭,又准又狠地抽在马臀,飞一般驶往二郎三娘消逝的方向。
二郎三娘已不见踪影,李冰不断催马加鞭,想要追上他们。风呼啸吹过,平坦的原野荒凉无际,空中闪过黑色的影子,“哇哇”的乌鸦叫声连绵不断传出。李冰心生警惕,四下张望,却没有发现可疑。
过得片刻,李冰略略放松下来,就在这时,他的背后突然卷起一阵旋风,悄无声息地向他袭去。李冰猝不及防,被旋风扫落马背,他还未曾站起,四面八方就涌出浓厚的黑雾,将他团团包围。李冰心知有异,挺身站起,四处环视,但眼中所见只有茫茫黑雾。他忍不住喝问道:“什么人?”
黑雾外面,逐渐显出了许多淡薄的影子,正在围绕着李冰不断游走,一阵铿铿的怪笑声传来:“郡守大人,你大概想不到,还未曾正式上任,就要死在这里吧?”
“你为何要杀我?”
桀桀怪笑忽前忽后,方位不定:“郡守大人不要拖延时间,这玄雾捆仙阵是易进难出啊,这里又没有人在阵外助你,你还是认命吧!”
李冰慨然说道:“尔等小妖,也只配用这些鬼蜮伎俩暗害于人!”
“不愧是李冰!”“厉害啊!这么快就看出我们是妖,不是人。”“难怪他要我们背后偷袭才可得手。”……方才还是一个人的声音,刹时就化成好几个,闹作一片。“你逃不掉了,李冰!”过了片刻,那声音又合成一个,用尖利刺耳的语调得意地说,“乖乖束手就死。”
“我绝不会死在尔等手中!李冰之命,身系蜀地万千百姓安危,岂可轻易说死!”李冰大义凛然,浩浩正气从他身上不断散出。他挺直身躯,抽出随身携带的宝剑,喝道:“一起上吧,我绝不会被你们打倒。”“郡守大人,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哈哈……”那声音猖狂地笑着,笑声未绝,李冰周围的黑雾便卷成一根根利箭,向他急射而去。
李冰忙将手中宝剑舞得密不透风,织出一片如练的剑光,将不断而至的利箭挡出。然而,这法子挡得住一时,却不是长久之计,时间耗得越长,于李冰越是不利。这个道理,李冰知道,但此刻他亦无他法可想,只得尽量调匀内息,以求能多撑片刻,再寻破敌之机。
“大人,你已是强弩之末,不如投降,让我兄弟也好省些力气。”轰笑声四起,连绵不绝地回荡在山间,惊起阵阵飞鸟。李冰内息早衰,全凭一口精气贯于剑身,方可勉力维持,那轰笑声扰了李冰心神,宝剑织出的剑光顿时黯淡。
难道已再无办法?李冰的手,触到一片温凉的莹润,要打开玉盒吗?电光火石间,李冰转了无数念头,最终还是松开了玉盒。这是只有一次的机会,他如何能这般轻易就用了!李冰抖擞精神,提起残存内息,准备做最后一搏。
就在此时,忽听一声清越的鸟啼,西面天空祥云笼罩,一只五彩斑斓的巨鸟急速飞来。巨鸟所到之处,异香弥漫,到那鸟儿飞过李冰头顶,笼罩在他周围的黑雾竟消散无形,那些黑雾化成的利箭也悉数不见。
李冰仗剑而立,扫视着围住他的七怪。七怪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个头参差不齐,这会儿,他们的面上俱有惊惶之色,七颗头紧紧凑在一块,嘈嘈切切不知道在说什么。李冰立即疾步前行,他很清楚,天降祥瑞,消灾解难,可遇而不可求,方才有那只巨鸟为他消弭一劫,若再被七怪缠上,却不见得会有同样的运气,惟有趁着七怪分神之际,则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李冰脚下生风,不消片刻已看不见七怪身影,饶是如此,他也不敢稍作休息,急速向前。“郡守大人,为何走那么急,不等我兄弟?”李冰身后传来七怪阴阴的话音,震得他心头一颤。“你等妖孽太不知福!方才神鸟未曾要你们性命,你们竟还敢跟来!如若再不散去,神鸟神威之下,你等形神俱灭!”李冰舌绽春雷,转头怒视着七怪。他瞧出七怪惧怕那巨鸟,如此说话,是存心想借巨鸟之威吓走七怪。
七怪竟纵声大笑:“大人何必自欺欺人!我等虽然为妖,也知道机缘二字,可一不可二,神鸟虽灵,也不能两次救你。”李冰心知不能善了,宝剑“噌”地出鞘,冷冽的剑锋映照出一张刚硬至极的面容。
“郡守大人,得罪了。”七怪对望一眼,迅速将李冰围住,发动玄雾捆仙阵。黑雾乍起,李冰眼前顿时失去七怪踪影,雾气凝成的利箭也随即而至。突然,一阵强烈的气流破空而过,李冰只觉眼睛一亮,笼罩着他的黑雾和射向他的利箭再次消散。李冰定睛一看,就见二郎的长枪斜斜插在其中一怪腿上,那怪吃痛,捂着脚跳来跳去,玄雾捆仙阵少了一怪,自然消散。
李冰不觉微笑,眼睛盯着那杆长枪,再也移不开。“父亲,二郎来晚了!”二郎翻身下马,跪倒在李冰面前。李冰扶起二郎,神色突然就变得萧索,自从那夜梦见大郎,他就时常想起大郎,尤其在看见二郎的时候。
二郎回身寻七怪,准备将他们一一拿下,问他们为什么要杀李冰。哪知七怪一见二郎到来,早已趁机逃之夭夭,怎还寻得到踪迹。二郎不禁奇道:“那七人怎么打也不打就跑了?”李冰不语,沉吟片刻方问:“你是怎么寻来的?”
“我和三娘双儿赛马,突然见到这边祥光大盛,不自觉就追来了。”二郎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失望,“我听人说,蜀地有一种神鸟,我以为,这祥光就是那鸟发出来的。”
“三娘呢?”李冰岔开话题。二郎道:“在后面,她们两人骑得慢些,我就先来了。”李冰也不再说话,只等着三娘双儿来了,便与二郎共乘一骑,继续向江水方向行去。
路上,李冰一直不曾言语,二郎惴惴不安,不知道李冰是因为被刺杀,还是因为他和三娘赛马而不高兴。这么沉默着,李冰一行人到了江水边。
那是一江静谧的水流,澄碧的水缓缓流动,好似碧玉镶嵌在平原之上。李冰下马在江边默立,好一会儿才翻身上马:“不能再耽搁了,天都快黑了。走,我们赶快沿着河道去上游。”二郎三娘不敢怠慢,立即催马跟上。
夜慢慢沉下来,李冰一行从开阔的平原进入山岭。皎洁的月缓缓升空,照亮了越来越崎岖的道路,四周莽莽的山峰,遮挡住了江水河道,只听得水流的响声越来越大。李冰一行弃马急行,翻过一片山岩,终于又见到了江水。
水流的声音在李冰汇成耳畔巨大的轰鸣,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江水不再温柔宁静,奔腾翻滚的江水,咆哮着穿过两旁耸立的群山,不断冲击着突然阻挡它去路的一座山峰,发出震天的响声,也激起滔天的浪花。
月仿佛突然就暗了光芒,银亮的光辉被江水蒙上了氤氲的水气,模糊了夜色,更模糊了李冰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