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秋
五、几许秋霜染鬓白
江水奔腾咆哮,永不停歇,冲击着山石,发出雷鸣般的巨响。而李冰的话,好似在二郎心底幻生出一条江水,不断冲击着他的心。今天以前,他一直相信李冰告诉他的,母亲和大哥是生了急病去世,却想不到,真相如此残酷。
他的身上,竟然背负了亲人的鲜血!而让这一切发生的,是他的父亲!
“二郎,以往我不告诉你,是怕你接受不了,但是现在,你必须知道。要治理水患,你得成为一个有担当有勇气的男子汉。如果,连这个事实都不能接受,那你就不配担起治水的重任。”李冰双手压在二郎肩头,语声低沉,“二郎啊,我们身上背负着的,是千千万万蜀地百姓的希望。
二郎抬起头,凝望着李冰的眼睛,直望到那双眼睛最隐秘的地方。那里面,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这让他乍听真相,心中升起对李冰的怨怼,刹时烟消云散。因为他懂了,李冰心底的痛苦。无论别人怎么怪责怨恨,最痛那个的人,是李冰。然而,李冰仍然坚持。“父亲,二郎不会让您失望。”二郎再一次向李冰保证。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父亲,值得他用生命去崇敬和追随。
李冰含笑望着二郎,取出衣囊里一把寸许长的银色小枪:“二郎,这就是你在降生前手持的神兵,你一落地,就变成了这般大小,我想,现在是时候交给你了。”
二郎接过银色小枪,心底深处涌起一股久违的熟悉,仿佛银枪与身体融为一体。
“五气玄天,上始精流,微聚末息,结气凝灵,起!”
沉睡已久的咒语呼出,二郎将银枪抛向空中,那小枪就绽放出万丈华光,暴涨数尺,在空中盘旋一圈,落到他的手中。他诧异地盯着手中的银枪,熟悉的感觉被迷茫代替,他怎么就念出了那些古怪的咒语!
李冰见此情形,异常欢欣,握住二郎的手,指着脚下奔流的江水道:“你我父子,一定可以将江水治理好。”二郎坚定不移地点头:“父亲,会有那么一天的。”
天刚蒙蒙亮,李冰叫醒三娘和双儿,沿着江水河道,继续向上游走。一连数日,李冰带着儿女跋涉在群山峻岭中,饿了吃野果,渴了喝山泉,详细查看江水水势,以及河道两旁的地形。他命二郎将走过的地方都绘成地图,以便更好地研究治水方法。
三娘从没有走过这么久的山路,早已累得不行,可还是坚持着,喘着气跟在后面。双儿放慢脚步,与三娘并行,问道:“很累吗?要不要我陪着你休息一会?”三娘摇头,惊讶地看着神色如常的双儿:“你一点也不觉得累?”双儿道:“我从小习惯了走山路,这不算什么。”三娘吐吐舌头,道:“看来往后我要学你,多走走山路才行。”没等双儿开口,二郎忽然回头,张口无声地对三娘道:“早该这样了,小懒猪。你再不勤奋一点,根本就不能帮助父亲。”三娘愤恨地瞪向二郎,却发现他的目光已经移到双儿身上,与她的眼波对视片刻,便慌忙回过头去。
“我二哥喜欢你!”三娘凑到双儿耳边,悄悄道,“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一个人!”双儿刹时脸红到了耳根,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三娘嘻嘻一笑,拉着双儿跑向二郎:“二哥看到你脸红的样子,肯定会更喜欢你。”双儿竭力挣拖三娘的手,却不想踩上山道的碎石,整个人失去平衡,踉跄着撞向二郎。
此际,二郎正暗自思索,为何他一对上双儿的眼波,就不自觉地避开,丝毫未曾察觉,已经站在山崖边缘。更不想,双儿又从身后撞来,他毫无防备,竟被双儿撞落山崖。双儿被二郎的身体一阻,幸而未曾落下,可她眼见二郎掉落,顿时失声痛哭。
三娘被眼前的变故惊呆,呆立在原地,泪水也止不住湿了整张脸。李冰听得身后异动,从前面跑来探身看向山崖之下,触目所及,唯有滔滔江水翻滚不息,哪里还能寻到二郎的身影。
刹时,李冰如坠冰窟,身子无法动弹,肺腑却憋闷不已,仿佛呼吸也被冻住。绝望好似毒蛇一般啃噬着他的心:这就是结局?他不惜一切救活的二郎,就这样死了?真是讽刺……李冰不觉笑起来,越笑越大声,当那笑声高亢到了极致,蓦地又转成了哀哀的低泣。“郦姬,大郎。”李冰低声自语,压抑在心底的愧疚再次爆发,“我错了,我错了吗?”
没有人回答李冰。三娘被李冰的模样吓得不知所措,而双儿,仍然痛哭不止。李冰似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踉跄着站不住身形,忽听“噗”地一声,一方玉盒从他的袖袋掉落在地。他的目光落在玉盒上,立时放出热切的光。
李冰拾起玉盒,没有丝毫犹疑,立即打开。玉盒中央,放着一只鲜红的玉瓶,他拿起摇了摇,响起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似乎里面装了水。仔细一看,他发现玉瓶上有“玉露”二字隐隐闪现,便欣喜叫道:“二郎有救了!”才刚叫完,他开始发愁,就算玉瓶里装着能起死回生的仙界甘露,可二郎整个人掉落江水,根本就不能把甘露喂进他嘴里。正当这时,江水忽然涌起巨大的浪花,一股冲天水柱托着二郎的身体,缓缓升起落在山崖上。
崖上三人吃了一惊,随即都扑到二郎身边,探查他的情况。三娘和双儿各自抓起二郎的一只手,感觉到手上还有温度,不觉松了一口气。双儿更是擦了擦满是泪痕的脸,双手合什,喃喃念叨,感谢上苍的慈悲。
李冰先是探了二郎的鼻息,还有微弱的呼吸,便打开玉瓶,要将玉露给二郎吃下。却没想到,二郎的身体忽然自动向旁边移开,竟好似不让李冰喂食玉露。三娘惊得跳起来,二郎明明还未醒来,竟然会自己移动。李冰心知必有玄机,也不着急喂二郎吃玉露,俯下身仔细查看。二郎身下,竟压着不久前他交给他的神兵。他作势要将玉露倒进二郎嘴里,就见神兵发出一阵微弱的青光,带着二郎的身体向旁边移动。
这一回,三娘也看清了究竟,瞪大眼睛道:“那是什么东西!”李冰道:“那是二郎的兵器,我看,也是它将二郎从水里救起来的。”三娘惊叹道:“好神奇的兵器,二哥有了它,肯定会变得很厉害。”李冰笑着点头,将玉瓶收进玉盒放好,看来现在,不是用玉露的时机。
过得一会儿,二郎悠悠醒转,第一句话就问道:“三妹,双儿她没事吧?”三娘指了指在一旁祷告的双儿,打趣道:“二哥你看,那算是有事还是没事?”二郎出神地望着双儿,忽地听到李冰的轻咳,立时惊觉,赶紧收回视线。
“我想过了,二郎,我们要继续沿着江水向上走。”李冰沉思片刻,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儿女,“三娘,你带着王令回锦城,以免我久不到任,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至于双儿,她若想跟着你回锦城,我也不反对。”
二郎面上渐渐显出一丝失望,悄悄看向双儿,却见她的眸子里,漾着难以言诉的离愁。三娘将他们的举动看在眼里,当即表示一定要跟着一块去。她这样坚持的原因,就只是为了二郎和双儿不分开。他们不说出彼此的心意,那就由她这个妹妹帮他们吧。
李冰严厉道:“不行,绝不可以!三娘,你听好了,我和二郎这一去,不知道要用多少时日,若因此耽搁了就任郡守的时限,那还谈什么治理江水!”三娘神情黯然,只得点头:“父亲,我知道了。”李冰示意二郎将他的神兵交给三娘,道:“这是保护了二郎的神兵,你此番去锦城,如是遇到妖怪,我相信它也能保护你,千万带好了。”
三娘接过神兵,看那枪头处竟然微微分叉,好似有三个枪头,便问道:“二哥,这是什么奇怪的兵器,叫什么名字?”二郎尴尬地摇头:“我也不知道。”三娘道:“不如就叫两刃三尖枪,怎么样?”
“好名字!”二郎赞道。李冰也颔首,面露笑意。二郎拉过三娘,轻抚了一下两刃三尖枪,道:“三娘,我把控制它的咒语告诉你。念‘五气玄天,上始精流,微聚末息,结气凝灵,起!’,它就会自动变大,若是想要收小,把后面那个‘起’字,改成‘落’字,就可以啦。”三娘试了试咒语,将枪收小,依依不舍辞别李冰和二郎,带着双儿向锦城而行。
一路上,果如李冰所料,三娘和双儿遇到了不少小妖拦路,幸得两刃三尖枪灵性护主,顺利到达锦城。三娘召集锦城的官员,宣读了秦王王令,又再说明李冰的去向,让众人耐心等待。
消息很快传遍蜀地,在所有人的心里,都种下了希望的种子。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期盼,某一天一觉醒来,李冰到来,告诉他们,不会再有水患,从此可以天下太平。
然而,李冰不曾到来。整整三年,蜀地的百姓从希望到绝望,再没有人肯相信,蜀地的郡守李冰会来。锦城的官员并不把此事上奏秦王,他们都是蜀国的旧臣,都还念着先王恩德,郡守失踪,于他们来说,不是坏事。
这三年间,蜀地郫邑城以西的江水流域,年年经历水患,而郫邑城以东的江水流域,包括锦城,却年年干旱。三娘和双儿,尽一切力量帮助百姓,在灾难之后,重建家园,获得了百姓的爱戴。三娘曾不止一次问起过双儿,想知道她是不是还相信,李冰和二郎会回来。双儿每一次都坚定地点头,毫无迟疑。
“三娘,有些事,不能用眼睛去看,而是要用心去感受。”双儿如是说。
于是,在第三年的仲秋,她们等候的人,站到了她们的面前。
三年不见,二郎的身量又高了些,原本还有些稚气的脸,变得成熟刚硬,虎虎生威。而李冰,则憔悴不少,原本乌黑的发鬓,已染上雪白的风霜。
三娘微微哽咽,道:“父亲,二哥,你们辛苦了。”李冰欣然,淡淡道:“一点也不辛苦。”二郎高兴地握着三娘的手,眼睛却看向双儿,道:“父亲和我,找到了治理江水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