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凉风从草丛中吹来,像羽毛般拂过花园椅子上乘凉的人,随后像一声叹息,隐入身后的水杉林中。那只鸟扑楞着翅膀从楼宇中穿梭而过,暮色紧随其后,像浓墨滴入清水。华灯初上了。
鸟忽而又盘旋着飞回来。不会是不认归巢了吧?
然而一只鸟是决不会迷路的,除非它不想归巢。或许在这初夏的凉风里,它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只享受一只鸟在空中滑翔的自由。夜晚的凉风掠过它的双翼,那凉爽托起它的翅膀和它一切的重量。什么都不想,就这样,一圈一圈地飞。
幸而今夜无雨。有雨时分,必是惶然急归了。雨水打湿翅膀,粘在肉翼上是冰冷的,需要一只巢来维持它肉身的温度,何况,还有两三双黑珍珠般的小眼睛在盼着它。一只鸟名义上拥有整片的天空,也仍然是有限的天空。
2
小区外的高架上,车灯蜿蜒,组合成一个长长的无意识的生物体,像一条蜈蚣。每过一段时间,从它的序列里吐出一辆车来。一辆银灰色的奥迪停到小区的香樟树下。车里有微光,赤红色的烟头在夜色里明明灭灭。那点赤红像一支笔,在夜的黑板上飞舞描摹,又像要用它的灼热,书写什么。良久,男人起身锁上车门。一天结束了。
楼道里的灯坏了一盏,暗淡的黄色光线里,每一扇门都紧闭着。门后住着什么人,又有怎样的喜怒哀乐?男人模模糊糊想着,跟邻居都不熟,偶尔碰到一两次,也仅仅是点个头而已。
他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室内静寂无声,空气中有一种沉重的凝结感。儿子穿着白色小背心,趴在客厅桌子上写作业,背影看上去有点抽搐的样子。妻子抓着鸡毛掸子,在客厅里踱步,看得出地球上某个空间刚刚发生了一场小小战争。
男人疲惫地说,“又怎么了?”
“又怎么了?”妻子似乎不是用嘴,而是在用鼻子说话,“你看看你儿子,数学单元测验又挂红灯,让改错题还不乐意!”
男人苦笑一下,走到儿子身边,卷子上的红叉被泪水腌渍,向外衍出细密密的红芒。他摸摸那毛茸茸的脑袋,轻声说,“儿子,要努力啊!”
话音像轻烟一样消失在空气里。
3
男人走到窗前,撑着栏杆,远处的楼房像密码,有的灯亮,有的灯暗。感觉偏头痛又开始发作了,脑后有一处随着血管的跳动一下一下地疼。
明天还得让小刘把PPT重改一遍,这小子总是改不到位,真的是嘴上没毛,做事不牢。跟甲方约定的产品演示只有最后三天了,方总的微信,语音,电话像密密麻麻的炸弹,一波一波轰炸。技术部的那帮人不催不动,到现在还在不断出BUG。男人眉头紧锁,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一只飞虫不断撞击着纱窗,他抬起手把它赶走,用力按了按跳动的后脑勺。
一堆烦心事。空调外机架子上,一张蛛网被风吹得簌籁抖动,网的主人——一只黑背蜘蛛肚子滚圆,正缩在一角睡觉。星光穿过蛛网,那是墨蓝天幕最亮的星。
是太白星呵,他认识。最大,最孤独的一颗星。它挂在天空,像一桩悬疑的心事。
4
“知了,知了!”蝉们伏在树干上,声嘶力竭地叫,彼此壮胆助威。它们只有一个夏天。西边那颗星像调皮的眼睛,升到林梢,在水晶般的深蓝天际闪闪发光。母亲告诉他夜里它叫太白星,到早晨又叫启明星。
邻居们纷纷搬出小桌,竹床,在傍晚刮来的风里,趁着一星半点凉意,摆上晚饭,喝个小酒。他穿着小背心,躺在褐色的竹床上,竹床用了很多年,竹篾被陈年的汗水浸透,在身下沁凉沁凉的。母亲的手摇着圆圆的蒲扇,在他眼前恍恍惚惚地晃。自从花婶讲过那个水鬼的故事后,他就再不敢一个人晚上去河埠,总感觉那里蹲着一个黑魆魆的影子,背上披着湿漉漉的青苔,静静坐在河边的石头滩上,一看到落单的孩子,就把他拉下水去……
好遥远的日子。
5
夜露渐上,汽车的尾汽散去,空气中满含着草木的清新。不知名的夜虫隐在洞穴里,放胆鸣唱起来。
月亮穿过云层,撒下银色的光芒,另一个世界拉开帷幕。
星星们在天鹅绒般的天空跳舞。
夜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