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按套路出牌的美国南部英语
作为意识流小说家中的大师级开拓者,福克纳众多难啃的作品里《我弥留之际》一直是大家认为相对比较容易理解的,于是我自讨苦吃,买了二手的英文原版。
可是到底是谁说《我弥留之际》好读的?简直一捧起这书来我就抓耳挠腮、捶胸顿足:全篇的“意识”来来去去,让我这等道行尚浅的菜鸟抓不住重点。
然而福克纳似乎并不在乎你会不会读懂,他想要将美国南部的生活描写得最真实:漫篇都是带有南部口音的美语,比如书中人物用"Howdy"作招呼语,实为"how do you do"的方言版(意为“你好吗”);"darn"这个表达“该死”的词语则用“durn”代替,既有委婉之意,也说明南方口音的特点。
书中还常用看起来不符合语法的词语,比如说“Dewey Dell a-taking good keer of her"。福克纳在这短短一句里有三处进行了口语化:"a"是"are"的近音,因为南方美语里有时会省略"r"音;"a"用在第三人称后面本身又是语法不规范的口语体现;最后的"keer"是"care"在南方口语里的发音方式。
所以我读这部英文原版不得不进行情景带入:想象着自己身处美国南部或者在看关于美国南部的电影,这样小说读起来才能流畅。否则读到“keer"时如果第一时间没看懂,又要重头再来推测本意,既影响速度也破坏阅读体验——这大概是英语非母语的读者不得不去克服的一项困难。
于是这么小小一本行间距并不密集的书,我作为一名习惯了维多利亚式传统小说的读者,似乎在看火星语,只想上天大喊一句——"Whaaaat?"。
福克纳创作《我弥留之际》时正在美国南部的一个发电厂做消防员与夜班看守,每天凌晨用电高峰过去了,他便开始写作,完成这部作品用时仅仅六周,可谓一气呵成。福克纳自称:“我从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就知道这部小说的最后一个字会是什么。”
他还说写作过程中“一个字都未曾修改过”,几乎是创作完成后把手稿和打字稿交给出版社就原封不动地发布了。想必夜深人静的厂子里,还有打字机的敲打声与福克纳笔下源源不断的“意识”作伴。
大概是为了保留这种一气呵成的效果,以及意识流的“自由”感,书籍尽管后来出版了新版本,也最多只是校订严重的拼写问题。而标点符号的不标准则得以保留,成了福克纳的特有风格。小说里经常缺少一半引号,比如
It's not your horse that's dead, Jewel," I say.
再比如下面这句作为章节的结尾却没有句号:
When I went to find where they stay at night, I saw something that Dewey Dell says I mustn't tell nobody
19个不同的叙事者
可是英语是母语的读者的阅读体验会是怎么样的呢?据美国文学教授托马斯·福斯特说,他的学生读福克纳也读不懂,除了词语创新、标点省略造成的阅读困难,还有意识流里大量的心理描写与符号象征的深层含义需要挖掘。
这也是福克纳成为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的代表的原因,突破陈规,不按套路出牌。“意识”可以将过去、现在、未来联系在一起,不受任何时间限制,成就了它的独特之处。
《我弥留之际》里福克纳通过不断切换故事叙述者而让每个角色具备自己单独的意识线,使得他们特征鲜明。比如以Vardaman作为第一人称叙事时,他有一个章节里一直在诉说自己要“哭”。“Then I begin to run....then I begin to cry.”然后“呕吐”,停下来后可以“呼吸”,接着继续“跑”,“run in the dust","striking in the dust",最后又回到“哭”。这种被周遭包围了的压抑感伴随着人物的意识流动,而不停地哭泣也给予了他鲜活的孩子形象。相比较而言,Cash也是一个叙事次数很少的人物,但他则具备另一个极端:少言寡语,作为家里的大儿子,与最小的儿子形成了鲜明对比。例如第一次以Cash为第一人称叙事时,故事已经进展到了三分之一,他却只说:“It wont balance. If you want it to tote and ride on a balance, we will have--"。而Cash再一次出现时,有一个三分之一过去了,他还是重复了同一个观点:“It wasn't on a balance. I told them that if they wanted it to tote and ride on a balance, they would have to"。这给一直在为正在死去的母亲造棺材的Cash创造了神秘的伏笔。
这种接连不断的角色切换给全书奠基了含蓄、悬疑的色彩——语言上有怪诞般的幽默,内容上揭示黑暗的人性。角色对外物的感受往往并不是事实真相,故事与意识交叉叠递,体现了福克纳小说叙事的高超。
源源不断的意识描写与符号象征达到了完美融合,是福特纳小说的另一大特点。你也许记不住Vardamon的名字,但是你读过小说后一定会记得他认为母亲是一只鱼,并且他又“跑”又“哭”的事情。“鱼”因此在小说中反复提到,成了Vardamon的符号。Jewel的特点是对马痴迷,Cash则整日都在拉锯。他们略带“神经质”的语言风格与悲剧故事,使之成为二十世纪文学史的经典人物。
语言大师
如果说海明威是语言简洁的小说家代表,那福克纳就是语言晦涩的小说家代表。上天捉弄人,还让二位活在同一时代,同一国度,成了对手。
福克纳曾经在一次公开场合评论海明威“缺少勇气”,连一个能让读者查查词典的单词都没用过。海明威得知甚为恼火,最后福克纳道歉尚算解决了问题,他说所谓的缺少勇气只是针对海明威创作方式不去冒任何风险,而非其人格本身。
听上去像是个“既生瑜,何生亮”的故事,但事实上20世纪的文学大观缺少不了其中任何一位。
福克纳一生比海明威穷苦许多,也曾颠沛流离,上顿不接下顿,这也促成了他作品大量出现的黑人角色的悲剧以及穷白人的贫苦。他通过意识流探讨客观事物、时间空间与人物本身的关系,这种存在主义风格影响了欧洲许多作家。诺贝尔颁奖典礼的致辞里说到:“英美文学中,几乎没有一个能像福克纳一样,把句子写得像大西洋的巨浪那样无垠无涯。”
And before you are emptied for sleep, what are you. And when you are emptied for sleep, you are not. And when you are filled with sleep, you never were. I dont know what I am. I dont know if I am or not. Jewel knows he is, because he does not know that he does not know whether he is or not.
福克纳在20世纪美国兴起的人文思潮和传统文学里亮起了一颗与众不同的星,与欧洲的存在主义不谋而合。在美国南方贫苦的生活里、在文学的固有形式里,杀出新的一派,成就了这个具有人道情怀、对世间疾苦抱有同情、对个体存在保持怀疑的艺术家。晦涩难懂而不失优美,乃文学之独道。于是在这“无涯无垠”里,人们始终在敬畏中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