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是个传统的中国农民,一辈子弯腰耕作,伺候几亩薄田,拉扯大五个子女。
我记事的时候爷爷已经是花甲之年,一身青灰色的棉袍、手持黝黑发亮的简陋竹节烟斗,倚在门口,笑眯眯的看着我四处乱窜。门口的老桑树是小时候最重要的玩具,桑枝特有的韧性让我像个野猴,翻滚在各个树梢之间。每当爷爷田间劳作回来,看着我摘吃完桑椹黢黑的手指和牙齿,还有荡漾在枝丫浪里白条般的光腚,总是面红耳赤的大声呵斥,然后伸出干枯的双手移动在我随时跌落的方位。
相对于奶奶,我跟爷爷更为亲近。爷爷比较沉默,没有老年人惯有的絮叨,他只是偶尔蹦出几句家乡俚语。收获的季节永远都喜欢贪床,劳动后的关节酸痛会让早起变得无比痛苦,然而相对于正午烈日,早晚的蚊虫和疲惫还是可以忍受的。跟着爷爷后面收割,深陷的双足和长时间的弓腰会激起你大脑深层的反抗意识,稻田水面的蒸汽和背后烈日的烘烤更让你像只乳猪般外焦里嫩。这个时候我会经常耍赖,找一块干燥的草地把自己胡乱的扔在那里,任凭蚂蚁在身上游戏玩闹。爷爷没有妈妈的暴脾气,他也会安静的坐在田头,拔出腰间的烟斗,深深的吸上一口,随着浓雾飘出来的是一声“小孩做事做不到晚,不是挠头就是扣腚眼”。
黄豆、土烟和散装粮食酒是爷爷的三大爱好,偶尔佐以半片咸鸭蛋便是过节般的享受。我喜欢烟草的味道,舌尖舔过散酒的火辣爆珠一样在口腔里乱窜,咸蛋黄便顺理成章的落入口中。炒黄豆应该是所有贫苦区域的通用下酒菜,一把干豆配一点盐,清香可口老少皆宜。夏天的黄昏,农村人总喜欢把竹床搬到室外,一把蒲扇拍打着裸露的脊梁和四肢,爷爷咀嚼着黄豆的余味,时不时的蹲起酒杯眯一小口,一天的疲惫便在满是沟壑的皱纹里满满融化了。爷爷偶尔会说起陈年往事,咂巴着嘴回想着往日的高光时刻,可能是少年时的抓住地主尾巴的甜蜜生活,可能是青年时躲避战火免遭日帝肆掠的点滴瞬间,更可能是集体大锅饭时的辛勤劳动,这个时候,你只需要静静的坐在那里,听不听懂已不是问题关键。
分家后爷爷跟着小叔一起生活,蹲守着小叔出国打工挣钱后盖起的二层洋楼,我因为求学的原因,只有在农忙的夏日双抢时节才能和爷爷厮混在一起。每每爷爷摸着我的后脊,总在感叹我没有长出农家人该有的强壮体魄,更为我长期读书以后无法适应农村生活而唏嘘不已。初三那年,家里添了一台黑白电视,妈妈为了让我更好的复习功课,白天做完农活,晚上便赶我到爷爷家,独自一人安静的读书。少年人的骚动是成人无法理解的,邻居家《西游记》《霍元甲》的歌声飘荡在耳边,那种独特的情绪让人可以忘记危险,从二楼楼梯口避开爷爷的围剿,义无反顾的窜到荧光闪烁曲调优美的屏幕前。几次以后,爷爷发现了我的踪迹,自那以后爷爷的板凳钉子一样的横在门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小调随着门缝弥漫着那个孤独的夏天。
爷爷的离去很符合家族的传统,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刚推开花甲的大门,却因为一次摔跤把脚步停留在六十九岁的门槛。得到消息的我正在为中考全心备战,匆匆赶回去爷爷却已经陷入昏迷,无法睁眼辨人。弥留之际,感受到我的气息,爷爷艰难的将我的手凑到嘴边,喃喃自语的嘴唇一张一合,那是我最后一次感触到爷爷的温热。
年轻的时候经常会在梦里会遇见爷爷,牵着那头总不抬头的老水牛,慢慢悠悠,越行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