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咱们走不走?”——“好的,咱们走吧。” ——但他们仍然像昨天一样,站着不动。
已经是第三天下午了,由于巫峡县地处偏僻,从万县赶来的疏浚船还没有到回龙湾的堰塞区,山坡下的巫水仍旧在咆哮肆虐。老船工的船就绑在离漩涡区不远的一处回水湾里,尽管这几天老船工多次涉险靠近河边加固绳索、木桩和石桩以更牢固地拴住自己的船,但现在看来效果并不是特别理想。纤细的木壳船身随着一泻千里的洪水杂乱地摇摆,那几根粗细不一的用来固定船的麻绳则被波涛残暴地在河滩坚硬的碎石上摩擦,绳屑散落在河滩上到处都是,船只随时都有被饥饿的漩涡吞噬的危险。
随着时间的发展和情况依旧恶劣,经验丰富的老船工也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只能整日不安地坐在临河的一处小坝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看着自己吃饭的家伙而担惊受怕,他一杆抽完又是一杆,最后带的烟草用完了便抽起来苏梓畅给他的珍贵的太行香烟。暂时的精神慰藉能让他的灵魂飞离自己精瘦的身躯,飞上巫山的山脉之巅,随着轻风直上了云霄。
老船工的无奈与洪水依旧的肆虐映射的是这一地区的偏僻与贫穷,前后无路唯有浑浑噩噩地等待,就像《等待戈多》所表现的那样——“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谁也没有去”。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被渐渐淡忘,巫峡县移民办就是时常被淡忘的对象。首先巫峡县地处大巫山深处位置偏远,且她仅仅位于大江三峡段支流巫水的上游,面对三峡的淹没受到的影响自然没有巫水下游大江沿岸的那几个县大;其次巫峡本就贫穷,硕大的县境连境内二十多万常住人口都无法养活,就更不会过分承接其他地区的移民,如此一来巫峡县的移民工作自然轻松。
巫峡县政府为节约成本,只在移民办设一个副主任,只是看见苏梓畅作为一个共和国大学的高学历人才甘愿来大巫山里的这种山区小县工作,才重新在移民办设立了副职。而移民办正职主任的工作模式都是整日“看书喝茶当大爷”,就更别提副职副主任的“潇洒”程度了。
苏梓畅爷爷当初跟他在电话里吵吵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爷爷深知巫峡县移民办副主任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闲职,为他孙子感到不值。
遇见这种苦等无果的无奈情况,苏梓畅自然也变得着急起来,他害怕在被淡忘的基础上再被彻底的遗忘。而此时情况已逐渐变得明朗起来,照这个样子若仍旧沿巫水北上巫峡县城可能没半把个月很难抵达。苏梓畅自然也用尽各种办法恳求老船工希望他能涉险驾船北上,结果自然也是被拒绝了。
到了第四天早晨,苏梓畅觉着不能再这么耽搁下去了,便去询问老船工看有什么别的出路。老船工依旧一大早便来到岸边那处小坝又抽起烟凝视着自己的船起来。苏梓畅焦急地把船工拉到一边,道:“老师傅看你这几天抽烟抽得挺多。”
“你看到你全部家当在河里头飘能不慌吗,慌就要抽烟来平复心情嘛。”
听到老船工这样说之后,苏梓畅便突然面露笑意地说道:“嘿嘿,老师傅这里又是两包太行,悠着点抽,我也快没有库存了。”
“嘿,你小子今天突然又给我两包烟诶?”老船工突然意识到苏梓畅可能有事相求。
“我也不瞒老师傅了,我去县城公办要紧,不快点去报到我怕难免引起非议和别人的不快。”
“我跟你明说,现在无论你走水路还是陆路都危险得很,劝你还是老实的待几天。”老船工则不以为然的回应到,接着他想了想又说道:“你去干什么公办嘛这么急?未必是上面派来传圣旨的?”
“那倒不是,我如果可以混到上面传圣旨那一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郁闷喽。我是去你们巫峡县移民办当差的。”
“那我就不明白了。莫看我老头子书没读过几年,大字不识一个,我们巫峡县的大小事情我还是都略知一二。巫峡县又没得多少移民人户的,这个移民办就是闲职,屁都不放的那种,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急的。”
“总之老师傅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可以快点到县城去?”
“你要去县城无非就水路和陆路两种,平常因为这陆路年久失修所以自然走水路要方便快捷些,但是现在水路完全受阻,你如果实在要去可以涉险走陆路。”
苏梓畅一听似乎还有无绝人之路,心中顿时豁然,急忙又追问道:“你是说山顶的那条路?”
“对撒!”老船工干脆地回答到:“但是走那条路说老实话跟你现在去走水路没有什么区别。上头那条路年久失修,全部是碎石子路和泥巴路,而且我们现在没有交通工具,要去县城全靠你两条路走喔。再说了我们现在完全不晓得前边有没有塌方啊滑坡什么的,你现在这样盲目去走危险的很哟。”
“老师傅你出个价吧,我想请你当我的向导你看怎么样?”苏梓畅现在显然是不能考虑到这么多,从心中莫名其妙升腾而起的一种正义感让他想尽早去到巫峡县城,以至于甘愿涉险。
老船工无奈一笑,急忙推脱道:“算了哟年轻人,我还想多活上十几年,勒次你无论出多高的价钱我都不得去了。不过我老头在巫水上跑船楞个多年了,做生意的本分还是有的,你给我的跑船钱多的我肯定分文不会收,多的我现在就退给你。”说完老船工把烟杆放在一旁长满青苔的石台上,把自己已经长满毛球的粗布裤子的裤腿卷起,卷到了及膝处有一个暗包——一块破布松松垮垮地贴缝在裤子上。老船工把自己肥大长满老茧的指拇小心翼翼伸了进去掏,样子看起来很是费劲。
苏梓畅站在一边看着老船工费劲地想弥补两人之间的公平却毫无进展,最后还是道:“算了老师傅,这些钱你个人收到起,你赚个钱也不容易。就全当我那些大件行李的运费了,我走那些山路肯定拿不了这么多的行李,还要麻烦老师傅到时候水退了之后帮我运到县城来哈。”说完从外套的内夹层里掏出一只本子和一支斑驳掉漆的自来水笔来写了个地址塞给了老船工。
“这没问题啊。只是你要走山路的话真的要三思哦,不知道好多人在那条路丢了性命,有些人还滚到河里头去死无全尸了。”
“老师傅你莫看我没多大,这人活一辈子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你说这人一辈子是不是就是活口气嘛,总要有个信仰嘛,我不光光是把我喂饱了喝足了睡好了就行了嘛,总要有奋斗的目标嘛。这是我第一份工作,我不能因为大家觉得这只是个闲职就不爽他就拖拖踏踏嘛,我很重视。”
英国作家罗斯金说过:“年轻时代是培养习惯、希望及信仰的一段时光。”
这是苏梓畅当年的青涩模样。
他在那处平坝的长江边留下了他回川之后的第一张影像资料——他请老船工和他的兄弟以及兄嫂在颤巍的土屋前坐好照下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也留下了苏梓畅最初的政治抱负和远大理想。这张照片纵使现在皱了、黄了也被他摆在了家中显眼的位置,代表了他青葱岁月,也代表了他想活成的那个模样,只是这种憧憬随着照片形状的扭曲也日渐扭曲变了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