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生日那天,我都能拥有一份不会缺席的生日礼物。
热腾腾冒着热气,圆滚滚的鸡蛋沉在地菜熬出的鲜汤里,呈进不锈钢铁碗端上桌,下面还要垫一张报纸防着烫坏桌子。我的奶奶会呼唤她的满孙:“孙妹子,恰地菜煮鸡蛋了。”
鸡蛋和着水青的地菜一起煮,咬一口蛋白会尝到一股清甜的味道,而蛋黄的软糯又恰巧中和了那股甜涩味,再端起碗靠着碗沿抿一口汤,口味微苦但足够温和,你会觉得春天的味道就这样被收入腹中。像燕子归巢,像春雨抚慰,肺腑间不觉已浸满澄澈的暖流了。
我生在阴历三月三的后一天,三月四。
三月三,我们那都有一个说法是要吃地菜煮鸡蛋。而我,正宗的湘妹子,其实也可以说我们家都是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湖南人,所以三月三吃地菜煮鸡蛋这个老传统,也是由老一辈人口口相传,传到我们这辈留下的特别的习俗。而直到我长大后才从网上了解到,地菜的学名也就是荠菜,地菜是我们那一块的叫法。古时的三月三应该算是很重要,好像是少女结伴踏春,少男少女一起结伴表白心意的日子,一个明媚而美好的日子。不过到了现代,三月三似乎不是什么特别的节日,却永远在我爷爷奶奶那辈的人心中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
没有更特别的名字了,就叫三月三,阴历三月三,藏在清明和谷雨之间,一个春天里的,普通又不那么普通的日子。
但我又觉得三月三在爷爷奶奶心里格外重要的原因之一,应该是它的后一天,三月四,是他们最宝贝的孙女的生日。
如果是我外婆的话,她会记得每年那个日子从楼下的蛋糕店里买一个很小的、只属于我的小蛋糕。但奶奶不是。她会在三月四那一天为我煮一锅地菜煮鸡蛋。我还记得我有多么抗拒它咧!一个圆滚滚的水煮蛋,和看起来就不那么美味的青菜,不加冰糖的苦涩的汤,让我喝一口就有要把舌头吐出来的冲动。我不记得小时候在喝它之前是怎样抱怨了,也不记得奶奶又是怎样啰里八嗦教训我,最终由爷爷掺进白砂糖来收场。
总而言之,有一些东西愈发模糊,也有一些细节,会一直清晰存在。
那是高二的时候,是一个周末,也正好是我的阴历生日。我和妈妈照常去了外婆家参与例行的聚餐。
我一直不想提又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是,我的外婆有些重男轻女。她能经常参与到她外孙女的生日的原因,应该是她的女儿每天下班都会去陪她吃饭,并给她一笔生活费——是她的四个子女中给的数目最多的。于是如果当她的孙子和外孙女同时在场,外孙女永远是被忽视的那一个。比如好吃的荤菜永远摆在离弟弟近的那一边,比如弟弟生日得到的是一个巨大的巧克力蛋糕,而我的那个蛋糕,仅一个巴掌大小仅仅覆盖一层奶油。即使我的那个表弟从来只是调皮顽劣,在外婆眼里的,也永远只有他的大孙子。
就像我高考完的那个暑假,我高兴地告诉她,我要到一个还不错的省会城市读大学了,现在想起她的答复还能让我心情起伏。不过她有她浅薄的思想,我也有我自己要走的高远的路。她的话是这样的:“那地方(我的大学所在城市)都是穷鬼待滴咧,你克到那里以后出来也就是冒得钱。”
那一天我正好心情泱泱,也是女孩子的特殊时期,外婆家的餐桌上,看着眼前的青菜剩菜和遥不可及的弟弟面前的佳肴,眼眶竟渐湿了。
“我这个人好像从来是这样,像我的生日一样,不被人记起,不被人珍视。没有人想要祝我快乐,没有人关心我是否快乐。”生理和外在压力同时作祟,那时的我陷入这样的怀疑。
后来回家路上,在电动车后座上,眼泪迎着风马上被吹干,于是泪腺又开始工作。心中还在暗自同悲伤较劲,手上握着的妈妈的手机突然震动,屏幕显示通话请求来自奶奶。“今天煮了地菜鸡蛋……”是奶奶特别的属于湖南衡阳话的调调。
她还记得,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许多事会忘记,可是我的生日她还记得。于是我让妈妈立刻掉头去了奶奶家,大口喝着还滚热的汤。眼泪的咸消解了汤的苦味,只剩下一股暖流从喉头到胃再渗入血管经脉再到心脏四肢。奶奶有时会加一些当归和桂圆在其中,用她的话来讲,是对女孩子好的东西。可是她也很少加红枣,因为我不爱吃红枣。我总爱以她的那套,事物有阴阳两性的食补原理调侃她,道“这里头地菜是下火的,是阴的,当归是活血的,阳的,煮在一起还有冒得用?”王医生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略显严肃答到:“恰进克就冒得这些讲法!”
我的奶奶姓王,名字中最后一个字是美。我不记得她是不是说过说过她的小名叫小美,她的家人朋友都叫她小美。我觉得这是真的,因为我看过年轻时小美的样子。那是一张两寸的有花边的黑白照,里面是一个浓眉大眼,美得明艳的女孩,嘴笑得咧开,露出整齐的牙齿,她的一对双麻花辫刚好垂在颈项,像是民国时期极富魅力的单纯豪爽却又极其强势的大小姐。我有些羡慕和奶奶同一年代的人,因为他们可以结识到那个年代的还年轻的小美。我奶奶不高,应该只有一米五几,但她有着黄鹂鸟一样的嗓音,她年轻时做过工厂女工,也当过全区的广播播音员。她的嗓音经常被用来提醒在小区里玩的小时候的老爸和我,到了回家吃饭的时间了,她就那样站在楼上喊一嗓子,声音确实响彻整个小区。不是那种尖亮的或是什么细软的小家碧玉样的声音,她唱起歌更像开遍野花的山上会传来的那种久久徘徊在乡野间的歌声,我听过的,她偶尔也在家唱一些我有点耳熟的老歌,很动听很动听,我觉得下一秒她就该穿着美美的礼服裙站在舞台上的话筒前,但她总是唱罢后自嘲地笑笑:“老了音色都变咯!”
小美其人也是如此,一个牡丹般明艳大方的女孩。小时候我很惊讶她好像认识小区里的所有人,后来我发现她好像也和所有路人或是店铺里的人也认识。即使不是逢年过节,她新作一瓶剁辣椒,新晒了几挂腊肉,她也要给这栋楼里她最近走得亲的人送去些。和她一起走一路上总免不了要频频驻足等她,因为她又开始和人滔滔不绝地讲话了。她喜欢到处打听些消别家柴米油盐的事,手里掌握着邻居街坊各路消息,诸如这家的孩子高考多少分,那家的老人过马路时摔了一跤,这家最近要搬家,那家买到了更便宜的青菜……是的,她是个话痨,在家里也更是一个很啰嗦的人,数不清几次我爸因为不想听她念叨而摔下碗筷出门。
有时会觉得,不了解小美的话,就觉得她更像是一个讨嫌的老太婆,一副急不可耐的没读过什么书的多嘴八婆,我肯定也不可避免地这么想过。我们家从来不自己开火烧饭,一日三餐除了早餐,我和爸爸都是去爷爷奶奶家解决。在我还是小学幼儿园时,爷爷因为退了休又自己接了私活出去工作,也还不亲自掌厨,家里的菜一天能给奶奶想着法子往省事了做。如果饭桌上只有我和奶奶,她就干脆一个剁辣椒清炒包菜,再加几筷子腐乳,用白开水泡着饭拌点豆豉给我吃。奶奶做的其他菜也很马虎,总之那味道虽不能说是难以下咽,但也足够让我丧失食欲了。
那时每天最期待的就是爷爷或者爸爸能早点下班回来,做一两道拯救味蕾的菜。
那段日子里我肯定对奶奶没什么好印象的,喜欢唠叨,喜欢大嗓门,做出来的饭菜也不好吃,还喜欢打牌。
现在脑子里还能出现一个场景:小区里的大樟树下的一方石桌上四个老太婆正热火朝天打着牌,旁边烈日下边,一个皮肤黝黑的四五岁的小女孩就蹲在那,拿着根树枝翘着泥巴玩得津津有味。
可是现在为什么她的孙女又如此喜欢她了呢?可能是她的孙女开始习惯了她的唠叨,开始理解她的守望与温柔。她生了两个男孩,只有我爸爸,她的满崽,也是被她取的名,是从小被她和爷爷带在身边的。在我爷爷奶奶那,你从来不会觉得你会被定义为一个女性。相反的是,我得到了比我那个堂哥更多的重视与偏爱。
这其中肯定有我奶奶的原因,她有时给我的感觉像是一个女中花木兰,是她给我灌输了最彻底的“女人当自强”“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观念。她经常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悄悄说:“我只有小学文凭,亏在没读好多书,所以你一定要发狠多读书。”我爸爸有时在奶奶面前开着玩笑说为什么生的不是男孩,会被我奶奶以最严肃的口吻回击:“我看你生了女娃才是享福,我生了你们兄弟俩个冒得一点好,到底是女娃娃省心又有出息。”
我很感谢我有这样的奶奶,“重女轻男”的奶奶,因为她从来把我当成一个骄傲,而不受他们那个年代传统世俗的观点影响。我在她的“管束”和支持下成长,长成了一个我自认为内心还算富足,自尊自爱的不错的女孩。
我奶奶有她外在的泼辣与强势,内心里也不过是一个骄傲不肯服输的小女孩,所以她遇到了我的爷爷,一个更要强,又不擅长表达内心的委屈的人。爷爷是那种慢热又很温柔注重细节的人,他很有原则,也有些固执,所以和大大咧咧的奶奶相处难免有一些分歧和争执。不过他们俩性格互补,一个闷闷的,一个过分张扬,一个会纵着另一个的小脾气,一个是另一个的开心果,算是我心中很羡慕的爱情。
他们俩现在也一大把年纪,两口子还坚持每天出去散步。不过因为奶奶腿脚不如从前了,平日里也很少出去走动,两口子研究饭菜研究得最多,最高兴的事就是把一大家子人叫过去一起吃饭,可是一顿佳肴的准备过程又总让两口子更加劳累。年轻时辛苦工作,到了晚年也还是省吃俭用,又经常自己辛苦做饭给下班下学的子女吃。有时真的挺佩服他们的,也越发觉得舍不得他们。
我算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小孩,骨子里有从小带出来的自卑。可能是因为父亲盲目的否定,也可能是因为母亲吝啬的夸赞。于是我总是更渴望被人珍视的感觉,被人偏爱的感觉,不管是在亲情里,还是友情里,爱情里。
可是给我最多无条件偏爱的,也就是爷爷奶奶了吧。不管我是什么样的态度对他们,他们给我的永远是无条件的接受与宝贝。
少年的骨子里总是多少带着点叛逆和自我,我也不例外。小时候和哥哥在爷爷奶奶家顽劣惯了,没少惹事。
在阳台上用插衣杆把垃圾钓到楼下邻居的阳台上;把纸放在水里做成水球砸到对面邻居窗子上;和哥哥两个人看奇志碰大兵的相声,两个人只顾着笑让爷爷奶奶追着喂饭;本来说是好好拖地最后却演变成接了好多好多桶水倒在地上,想制造一个室内游泳池,家里的水足足把整只脚给淹了……也许是夏天,也许是冬天,在爷爷奶奶家小时候的日常,就是做一个疯小孩整天疯玩,像一个永远收不了心又没有烦恼的野丫头。
再长大一点,到了读书时期,就是进入了沉闷封闭的青年时期。爷爷奶奶换上了智能手机,自己也有一些闲钱可以买自己喜欢的课外书和贴画,于是性子沉静了下来,也不那么爱与人交流沟通了,于是爷爷奶奶家的对话常常是奶奶的一顿唠叨被我很大声地驳回,或是关切地询问被我极其不耐烦地敷衍回。后来初中高中,有了自己的手机,去爷爷奶奶家因为没有WiFi,吃完饭不想多呆一刻,只冷着脸催促爸爸妈妈要早点回家。奶奶因为视力越来越差而很少出去打牌,爷爷也因为到了年纪而不再外出接活工作,他们每天重复的是单调的与柴米油盐打交道的日子;而子女经历了一天的充实工作或是有趣的游玩,回到家只愿展露疲惫封闭的一面。虽然彼此都对彼此是重要的存在,可是有一些不可抗因素,或许称之为“代沟”,让双方都鲜少表达,只默默诉诸行动。
从小到大爷爷奶奶好像一直就是这样行动上默默的付出着,他们的老年时光仍然大部分时间为着自己的孙辈操劳,恨不得也要充当父母的角色。他们好像真的不为什么,因为他们心里也隐约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可能无法等到孙辈长大给他们带来福气和回报。
但事实上,我是一个被用心爱着的女孩,只有我在爷爷奶奶那里才能真实地存在这种感受。
爷爷奶奶家楼下的那条路,有如瀑般流动的四月里才盛开的迎春花丛,沿着路边一直蜿蜒到视线尽头。绿色的藤弯弯垂下,其中点缀着几点星亮的小黄花,到四月中左右,也就是阴历三月,会开得最盛,像夜空里满布的星子。时有几只翩翩的白色小蝶流连其中,叫人分不清动的是花还是蝶。曾经我经常和哥哥钻到那迎春花里头去玩,不过可惜的是那一片迎春花因为道路扩宽已被移除了。
记得第一次读林徽因的人间四月天,我就联想到那个场景了。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月风,轻灵,在春的光影中交舞着变。”
那次是和奶奶一起出去买菜,将要离开那迎春花丛时,奶奶在那尽头摘下了一条花枝,上面足有五六朵开得正好的迎春花呢。她把那花圈了一圈,又细心的扎紧,不出几分钟她手中的已然是一顶花环。她把那花环戴我头上,又细细瞧着我的脸说:“好看,好看!”她说她年轻时最喜欢扯下花枝戴在头上,说是别在头发上比发卡还美,只是后来没生出女儿让她为之打扮。那是我第一次听奶奶略带遗憾地说起过去的事。我眼睛一转,把花圈扯下来往奶奶头上戴:“你戴嘛,你戴好看!”小身板又一下子机灵地跑开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到足够远的地方,才悄悄回头看奶奶,她也正笑得咯咯地看着我哩。她是短发,年龄虽大了远远看去头发依旧很黑,皱纹化解在她的笑和春日的暖阳里。过路的人经过她夸奖她,她只说跟着孙女一起玩,也像年轻了一回。
那是我心中的人间四月天,深深烙印在我脑海里了,连同春日的美好本身一起,连同我对自己美好的笃定一起。
过去每每生日,我都更希望是拥有一个华丽的大蛋糕,朋友们簇拥着为我送上祝福与生日礼物,然后在生日快乐歌里幸福地吹灭蜡烛。爷爷奶奶的电话打来,说是做了地菜煮鸡蛋,我能听到电话里自己不耐烦的和喜悦氛围格格不入的声音:“明天再说。”
随着年纪增长,身边的朋友换过许多,但不变的规律是真心相待的好朋友越来越少。越成长就越来越能安静下来去发现身边最普通存在的事物,善变的世间里,鲜有什么永恒,不过我有幸拥有不变的亲情,和不会缺席的在生日时一碗热气腾腾的地菜煮鸡蛋。它提醒我我也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我的生日提醒我,我是一个伴着花香鸟语、带着仙缘出生的女孩,也是爷爷奶奶提醒我,自己的珍贵独一无二。在薄情的世界里,我也能有片刻要去到那人间四月天。
我一直在想,爷爷奶奶没有缺席的童年,是不是为我的童年乘了双倍的温情与快乐,又为我的未来添了更多的怀念与遗憾。
我只知道我还能继续吃到地菜煮鸡蛋的生日,吃到奶奶做的地菜煮鸡蛋的春天,可能不剩下太多了。
最近奶奶会偶尔打一个电话来,没有固定日期,没有固定时间,也没有必要要说的事,她害怕打扰她的孙女上课,又按耐不住自己的思念,仅仅想听听她孙女的声音,确认她的孙女还好好的咧,尽管我已经教过爷爷怎么用微信拨通视频电话。但我的手机又常常静音,于是即使是在通讯十分发达的年代,在外地的我和她的通话记录也寥寥无几。即便有多半也是她的叮嘱与唠叨,她好像只能找到教育或勉励之类的理由,来使自己拨通电话去打扰她在外地读书的孙女。
上大学之前,我从来没有和爷爷奶奶分别这么久过。即使高中住宿每周也一定会去一次爷爷奶奶家。
快要忘了地菜的味道了,身在异乡,写到此处,我觉得在我生日那天他们一定也做了地菜煮鸡蛋,虽然我缺席,但在他们心里从不让我缺席,因为我生日那天在名为“###粉丝后援团”的家庭群里,看到了爷爷发出的一条微信消息:“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很规矩的标点使用,也没有带多余的表情符号,但这简简单单的一条微信,已然承载了太多,足以让想家的孩子湿了眼眶。
我想下次回家时还吃一次奶奶做的地菜煮鸡蛋,然后把头埋进地菜煮鸡蛋缓缓流动出的水蒸气里。
我想起出生那天是在一个尚好的春日四月天里,年年岁岁的生日那天,也依然是少女怀春的三月三的后一天,是三月四,是人间四月天,那里还有带着春天味道的地菜煮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