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妈打电话过来向我倾诉,因对某件事的分歧问题,弟弟一时冲动说出对她感到失望的言语,爸爸和姐姐也言辞激烈地表达不满。
她在电话里虽然竭力轻松地调侃自己“众叛亲离”,但下一秒,我却感觉得到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呢?也对妈妈感到失望么?”
“怎么会,从来不会。”
不仅不会,我妈,一直是我的骄傲。每次与同事朋友谈论起她,我总是忍不住讲一讲她的“丰功伟绩”,顺道感叹一声自己未能好好地继承她的优点。
我妈自小便是学校里的优等生,优秀到退学时学校会安排家访劝说回去的程度。只是作为家中老大,在那个穷困的年代里,个人优秀努力终究敌不过生活的压力,她只好早早从业,成为了小镇上百货公司的售货员。
百货商店里的柜台往往夫妻店居多,我爸常年在外,这一方柜台成了我妈一人的舞台。
小时候我晕车晕得极其严重,妈妈一边心疼一边告诉我,车子坐得多了,就好了。当时我以为这不过是安慰,但后来她告诉我,她曾经也又晕车的毛病,但是为了到另一座城市进货,只好强撑着眩晕,一遍遍地提着沉重的货物,乘着公共汽车往返。如今,她已彻底摆脱了晕车的痛苦。
妈妈在百货商店的生意曾有多成功,我不算太了解,只是知道,被整个小镇大半人熟识称赞,与她常年在柜台上展开的良好社交脱不开关系。
后来因家中变故,全家被迫迁往另一座城市,妈妈与她积累了十年的人脉也割裂开来。面对这座比小镇繁华许多的城市,没有学历,没有人脉,百货商店更是渐渐被越来越多的个体商店取代,而我家并无资本支撑她成为个体户,十年工作经验顿时没了用武之地。
一时间,她陷入了茫然和无助。只好专心做了家庭主妇,每日洗衣做饭,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和弟弟去上学。
但她是天生适合站在舞台中央的人,相夫教子从来都不足以填满她的心。
几经波折,她进入了保险行业,这个行业看似门槛低,却与人脉息息相关。我妈性格中最大的特点便是好强,因此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变故,她总是能够迅速地接受新环境新事物,尽最大努力做到最好。
她用自己的真诚和努力,一点点地在这座不够熟悉的城市里扩展新的人际关系。从业十多年,同事们来来去去了太多,她却一直坚守着,而且是以一直保持业绩前列的方式坚守着。
周围人称赞她优秀,却并不清楚她曾吃过多少苦,承受过多少打击和阻碍。她的客户信任她,同事羡慕她,领导欣赏她,她被公司请去演讲,终于可以继续站上舞台发光发热。
近段时间她开始尝试新的副业,家人害怕她被骗,劝慰斥责居多,她认真地对我说:“我只是想试一下,就算失败,也好过躲避风险,直接放弃。”
我忽然明白一直以来我的执拗来自于何处,原来我看似傻气的执着,竟是遗传自我妈。因为理解,所以尊重,我又怎么会干涉她呢。
父母与子女,从来都是很难相互理解的关系。我们这一代的父母子女关系,更是掩藏着最难断的亲情纠葛。父母生长在传统还未被彻底冲击的年代,目睹变革之中的代价和痛苦,信奉安稳一生的朴素道理。而我们,成长在一个信息飞速运转的时代,接收的是追求自我的全新价值观。这无疑更是增加了相互理解的难度。
但我妈却并不愿被时代抛下,为了能够跟上我们的思路,也为了让自己不要过早地思想老化,她尽力去追赶对于我们来说轻易便可获知的新鲜事物。
多年前我考研时任性地选择中科院研究所,失利之后在家浑浑噩噩,有一日,妈妈骑着电车载着我,风中传来她听不出情绪的问话:你后悔么?我心中忐忑,语气却坚定:不后悔。
她当然也是有过愤怒的,那晦暗的两年间,我也曾不断被她质问和劝诫。但我痛苦过后并不会真的责怪她,因为人生在世,总是伴随着数不清的恐惧,她一切的不满和忧虑,都来源于对子女未来一片未知的恐惧。
后来她渐渐明白,她的担忧对于我们来说就是重重压力,她不能将压力转移给我们,于是选择将恐惧转移到其他寄托上。
她开始让自己学习理解,努力跟上她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儿的思路。我们之间的角色也开始慢慢转换,她期待着我的关注,期待着我的评价,希望成为我心中开明的母亲。
但她并没有真的成为老小孩,我明白,她依旧有着自己的骄傲和自尊。
长久以来歌颂母亲的诗歌或者故事,总是习惯讲述母亲为哺育孩子照顾家庭所奉献的一切。我妈并非欠缺这些,相反,生活起居,她给了我们她所能给的最好的一切,读书做人,她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们太多。
我不愿过多赘述,只是想要转换一个角度。母亲,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人,而后才是我的母亲。
幼年看高尔基的《母亲》,具体情节已模糊不清,却始终无法忘记,里面的母亲勇敢地承接了儿子的事业,作为一个独立的革命者站上了属于她的人生舞台。
《奇葩说》第九期辩论该不该同意父母去养老院的问题,里面有一个争执的论点,说到很多子女时常会根据自己的喜怒哀乐去安排父母的角色。他们认为承欢膝下就是父母最大的愿望,不觉得父母有其他独立的想法。
人总是这样,习惯从自己的角度去思考问题,然后用亲情去绑架所爱之人的自由。
除了理解尊重,我从来不愿要求我妈为我做任何事,我不想她成为子女的附属品,因为她在我心里远不止是母亲,更是我永远值得骄傲的榜样。
我亲爱的妈妈,我想告诉你:我明白你与我的价值观有异,甚至不一定认同你对一些事物的执着,但我选择理解,因为那是属于你自己的权力。请安心,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就像你会永远爱我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