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我不要着急,一定一定,在任性的彼岸稍稍等她
四 季 、轻 拿 轻 放 4
元旦假期,长白山。
排队等着缆车,同行的还有葛翔和他女友莉莉。
嘉飞拿到Offer,八月份去美国。过完元旦,她先去香港学习半年。
葛翔老家在东北。大二寒假结束前,他邀我和良杰去他家,玩了一礼拜,我顺便花光了寒假打工的积蓄。去的第二天,我们去攀雪坡。山道中间,突遇的风雪瞬间将我三个打趴在地上。那情形别说抬头,我怕只是微微睁眼,就立刻被狂风卷走。葛翔同我们一样,脑袋使劲埋在雪里,一边大喊,“是不是雪崩?”重复嚷了几声。后来想想好笑,生长在北国的少年,竟然也怕雪。风雪渐小后,重新出发,先前的脚印消失了,但我感觉被吹退了很远。非常难忘。有时,没法总是往前。
冬阳加上松软的雪层,让人觉得,摔倒都是享受。可惜,不包括初学者,尤其刚拿雪杖就四脚朝天,并在周围激起一片雪雾和笑声时。又一次擦擦嘴角雪花的嘉飞,终于意识到,我确实是“高手”。原本她夸海口,说半小时就能学会,这会,她不服气地把我推到一边,让我自个儿玩去。
高处的我,望见葛翔正耐心地教莉莉。另一边,人群中的嘉飞正慢吞吞、一步步地蹒跚练习,配上她专注的表情和满脸倔强,相当可笑。我的目光,不愿再挪开。
上月,我妈来上海出差。
在爸妈的概念中,嘉飞一直是神秘的存在。为打消我的顾虑,妈甚至搬出爸的话,“长得难看就丰富内心。现在,漂亮的男女随手抓,懂礼貌又有个性、守底线又随和的年轻人可越来越少了。”这是爸看选秀节目时说的。
我和满怀期盼的我妈,在美罗城附近的餐厅等了半小时。
虽然迟到,嘉飞的打扮还是让我小得意。妈也饱含笑意望了我。妈准备得很充分,拿卫视热播的电视剧来当话题,年轻人追捧的那种。她的想法很美好,看过共同剧集,对同个艺人有兴趣,找到话题,距离一下就近了。
嘉飞请我妈点菜。炭烧猪颈肉,太薄裹不住汁水,厚厚一片又难入味。这家的话,刚刚好。凉了不够香,热了又太腻,恰好的温度一口咬,脆在外面,嫩在里头,酱料围着舌头打转。喉头到鼻腔,全是肩颈肉怪香。感觉很像,抱了只烤熟的巨大香肠,在香葱堆打滚。
愉快地没打两滚,我停下来。
嘉飞喜欢剧透。可我妈,最恨剧透。
借着医疗电视剧的话题,嘉飞绘声绘色地讲起法医的工作。我停下筷子。
中途,嘉飞去外面接了电话,回来跟我们抱怨香港那边住宿,多不合理,条件多差。
跟我讲就算了,我妈听了这些,又能怎么办?
包厢空调大概出了状况,越坐越冷。
菜还剩不少。老妈属于“一点不浪费”主义,但这次,竟忘了打包。
嘉飞回学校,说晚上请我们。
我妈,退了晚上的火车,改坐下午大巴。
空阔的入站口,妈的围巾被风吹散。
就这样,她要一个人回去。
临进站,我妈叮嘱,叫我平时多让着她。最后,把给嘉飞的见面红包默默递给我。
我很有点担心。她,不会难过得把行李落在大巴上吧?来之前,她一定报着巨大期待吧?她,回去怎么跟我爸描述呢?
想到嘉飞不顾我妈脸色,不停讲着法医解剖的情形,我连跟我妈“拜拜”都说不出来。我,唉,真是太不争气,太让她丢脸了!我甚至想跟妈一起上车,离开这个城市,从此再也不见嘉飞。
总之,我气到十成饱。
“你究竟想干嘛!”
“知道你一直使眼色,脸也焦糊的,但听我说。首先,包容我的人,值得我加倍尊重,而且她让我有好感;其次,我一定会跟她相处很好,这点你放心,”接着,嘉飞开始陈述她的理由,说小学时,每个老师都对她第一印象太好,后面反而不太喜欢她,那时她就懂得,完美的第一印象会留给对方更高期待,而且很难保持,逐渐暴露的缺点会被无限放大,令原先的分数骤减;相反,不太好的第一印象,通过慢慢接触,反而可以渐入佳境。所以,她干脆把以后可能暴露的缺点先夸张地表现出来。
“晚上让我好好表现下吧,嘿嘿。”
“我妈回去了。”
……
看到她的沉默,和没精打采的眉毛,我能怎样?说不定,她真的用心准备呢。算了吧。
她时常,不厌其烦地,在事实摆明的情况下,试图用她的错误逻辑说服我;另外,她还老上些没营养的论坛,看幼稚无比的美剧,这让我怀疑她的情商;最重要的是,她让我不要着急,一定一定,在任性的彼岸稍稍等她,一旦顿悟了她迟早会游过来。真是。我有那样好的耐心吗?
已经是研究生的嘉飞,古怪想法依然不少。我曾经被她拖去淮海路的相亲节目,扮成陌生人;她会因为突然想吃的东西,傍晚从老闵行跑到徐家汇,然后和楠楠拉上我满大街搜罗;楠楠是我们在募捐晚会上认识的小女孩,我们定期去孤儿院,带上些小礼物;有回遇到一对爷孙骑三轮搬家,东西全倒在路边,嘉飞因为美美的衣服不能动手,于是让我帮忙,一直送他们到目的地,结束后,她朝我鞠躬说辛苦;请我去学校,听古建筑修复的讲座,有次还在昏昏欲睡时让我掐她;休息天跟乐队朋友在金山沙滩玩音乐、长风公园夹在众多情侣中放纸船、七宝老街拍古风……
那些黏在思绪上的烦恼,被我抛远。
在讨论群里、会议室里,眼睁睁看着方案被批,努力堆砌的构架,洪水般被冲得干干净净。更多次,被同事针对、排斥,好心帮忙却换来风凉话。工作中了不得的懊糟事,在这刻,都不值一提。像是雪风暴后,远眺山谷时突然开阔的胸襟。
新年的第一轮落日,被正巧赶来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
五脏庙开始闹腾,我们收拾装备下山去。
缆车上,旁边的小脸红扑扑。摸到点诀窍的她,讲个不停。一下午不让我这“教练”指导,这时却追问动作要领。然而,望着前面卿卿我我的一对,我不想浪费眼下的风光。
“刚学滑雪,我常把自己想成鸵鸟。”
“鸵鸟会滑雪吗?”
“一个广告里见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总之,不要想也别管双腿,把下肢当成两截木棍就好,把握上身的重心,就像张开翅膀狂奔的肥笨鸵鸟,既然不能飞,那么尽情享受扑面而来的疾风就好。”
“听你说得很爽似的,不过,我后来还真有点这感觉呢。”
“是嘛。”
“快夸我。”
“为什么这么可爱?真是想不通。”
“嘿嘿。”
嘉飞学起印度人点头,摇晃脑袋,喜滋滋地看我。
“哦,我说鸵鸟。不是说你。”
“过分!”
“这里不错吧,比起嵊泗列岛,佘山森林公园,枫泾古镇,一点不差呢,是不是?”
嘉飞不睬我。
“记得荣格还是哪个心理学家说过,充满浪漫和不安全感的地点最容易一见钟情,所以,火车啊、飞机呐,旅途邂逅很正常。这里嘛,似乎是更好的诠释。”
我不敢朝脚下看,但,山谷、山峰、缆车、滑雪服、嘉飞脱了手套的双手,以及天地间,都是一片雪白。周围的空气里,飘着零星的雪花。
“不少男孩,跟你一样,对摇摇晃晃摔了又摔的单身女孩,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滥用同情心吧,哼。”
“这是女性视角。一见钟情的话,厚厚而可爱的滑雪衣,加上靓丽的容貌,必要时会让男人忽略女孩的身材,或者,对窈窕身材产生奇妙的遐想吧。”
我搭着嘉飞的肩膀,特别突出“身材”这个词,故意用不怀好意的眼光瞅着她衣领以下。
“走开,你这好色家伙。”
嘉飞鼻尖微皱,嗔怒着,要把我推出缆车。
我配合她做出差一点摔下去的姿势。接着,反手搂住她,贴近脸,朝唇吻去。
好色,我真算不上。
相处了快五年,我还没对她做过“好色”的事,但如果说,没动过坏心眼,绝不可能。我认为,不碰她,才没辜负她的天然信任。同事小赵的口头禅,“什么?没那种事也敢称情侣?”,总让我好笑,那家伙据说,每天竟然在内裤和袜子的搭配上花时间。
短吻超时,长吻未满。恐高症多半是好了。
“那个,在一起这么久,哪次最开心?”
嘉飞恰到好处地枕我肩上,躲我的眼。
这趟旅行有点伤感。接下来,是半年离别。
“让我想想。”
“下次,再一起去天文台看星吧?”
“嗯,好。对了,岳婉青也喜欢星空,和你说过吧,她在国外读书时还选修过星象什么的。你们应该有不少共同话题。”
“是吗。快回答我的问题。”
“哦,其实都还好,想约会地点很头疼啊。”
“委屈你了。”
“你知道我不是特立独行的人。但我认为吧,每对情侣都不一样。我承认,我说不出那种别的情侣没说过的、让人心神摇曳的话,而且,我也想不到什么诗意的、别人没去过的约会地方,但是,跟你在一起,我很满足,并且,我正在注视你的深情目光,世界上任何其他男孩都办不到。因为这一刻,我实在想不出,在这个星球上,还有哪个女孩子,会像你喜欢我这样去喜欢一个男孩。”
她大笑,拿起厚厚的手套,朝我背上拍,“臭美吧你!”
我们各自想了会心事。
“继木,我们会不会错过很多呢。每天隔着太平洋问候,算不算浪漫?”
“也许不浪漫。但是,决意相伴到老的两个人,这点等待都受不了,这感情有没资格算爱情?”
我大概,真当自己教练了。
用教练的口吻回答嘉飞,很明显我想掩饰。然而,说完那一瞬,我甚至有点被感动。
“晚上,我们同住一间酒店吧?”
她说。
我愣了一下。她脸上的红潮,和滑雪无关。
嘉飞和我,本来就在同一间酒店。
饭后,葛翔去找同学。回酒店,嘉飞同莉莉一路说笑,讲教我跳舞时闹的笑话。我默不作声跟着。
回房间不久,有人敲门。
嘉飞拎着包。
“怎么不按门铃呢?”
“嘻。”
她洗澡时,我去大厅抽了支烟。
即使没有尼古丁,一天的疲惫也消失无踪。
就在今晚吗?
然后,远隔重洋,三年,甚至更久?
守候对于我应该没问题,她也说一定回国。但,有些事现在是没答案的。
我回想嘉飞妈看我的眼神。
支持,我以什么姿态支持?
办签证前,嘉飞征求我的意见,一旦去香港,等于放弃目前的学业,除了留学无路可退。然而,我能给她什么意见?如果说不愿她出去、假如嘉飞为我留下,她的梦想怎么办?我能给她怎样的未来?这种无奈,就是我全部的支持吧。
时代的风,有时和畅轻柔,有时啸呼恣肆,它改变人的心智,摇摆梦想,甚至翻覆人的秉性。爱情与命运两者,在人生际遇中,都可以变幻不同的精彩,比起来,爱情像小魔术师,命运是个大魔术师。小魔术师会的,大魔术师也能办到;但大魔术师的手段,小的只能望而兴叹。嘉飞和我,自尊心都强,大魔术师只手轻摆,在她身上变成了坚毅执着,在我身上变成不饶倔强。这大概是,类似的志气面前,有才华和没什么才华的区别。嘉飞的好奇心促使她展扩视野,远渡重洋,在求真的探索中发掘精彩;摇摆中的我,只求先理顺工作,从景观中发现美的闪光,窥探设计的奥理。渐渐的,对于世物的见解,会因为经历、思考、交际圈而分歧。这样的两个人,最终能走到一起吗?
所谓患得患失,就是这种犹豫中的不舍,决定时的羁绊吧。
回到房间。
靠在沙发上,我想再点支烟。
嘉飞洗完出来,裹着睡衣坐在床沿。
我俩都望着别处,绯红着脸,一语不发……
不过已经无所谓。
这样的环境里,呼吸着相同的空气,猜测对方的心跳。我和她,乘潜水艇遨游在爱情海,只要谁有表示,打开一点点缺口,海水会立刻将我俩吞没。
我先开口。
“今天一天,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我站起来,走进浴室。
酒店特有的沐浴乳味道,弥漫着,今晚尤其好闻。
出来时,她已经睡下。
我轻悄悄走近床沿。嘉飞斜着身,躺在床的一边。她动人的侧脸,流露着不带任何防备的纯真。我弯下腰,在她额头亲了下。她的睫毛微微颤动,我知道,她还没入梦。
退了几步,抱上毯子,我在沙发躺下。
微微一阵风,树梢飘落许多雪絮。泥土与雪之间是松软的落叶,有足迹的地方,露出枯黄。偶尔,空旷处传来鸟叫。湖边有间上锁的木屋。它的主人,或许去伐木了,也许,他还是个梭罗一样的人物。瓦尔登湖旁的梭罗,生动地描述过种子的信仰,认为那是宇宙间可贵的自强不息。向远望,湖中不少人工鸟巢,大概为千里迢迢的鷿鷈或蒲鸭准备。鸟类无意中带来的种子,也在这扎根下来。
沿着欧萨克湖的小径,不知不觉走了很长。途中,我们偶遇了树丛里埋伏的摄影师,还有背着鸟食的湖区管理员。今年雪来得早,管理员大叔多了不少工作。带着不耐烦的语气,他命令几个小朋友离开湖边,去别处玩儿。小不点们搓了搓冻红的小手,一脸委屈。
时候不早,我和David黄一路往回走。
找到停车的地点,天已经暗了。David商量是不是找地方吃饭,附近休息一晚。
行驶中,一个“Tail Light”的招牌吸引了我们。
依山而建的小旅店,柔和的亮光。远远望去,仿佛一只在山脚小憩、散发雪莉色光芒的绵羊。
旅店有段很短的走廊,地板陈旧,墙也显得斑驳。
走出细窄昏暗,像是经历了一场袖珍的探险。里面,有种小俱乐部的感觉。
Party的氛围,几对老人在舒缓的音乐里,迈着舞步。沙发上闲聊的客人,最年轻也有四十岁。不大的客堂,精致而随意,墙上挂着各种渔具,放满了钓鱼的照片。
David和我,拉着行李走到服务台,或者叫吧台。
接待是位皱纹带笑的老人。
“欢迎,旅途辛苦了吧。”
他用英语亲切地问候。
跳舞的脚步停下来。
所有人朝我们投来友善的目光。
他乡,受到这样的温情礼遇,使我这陌生客心中升起感动。
同时,无法理解的预感,让我有种特别的察觉。与其说特别,不如说肯定。
我感觉到,她在这里。
并且,弄了这么多花样,绕了这么大弯的David,一定是打算带我来见她。
不会错。
“David。你告诉我,嘉飞是不是在这里!”
我抓住David的手臂,凶巴巴望着他。
“啊,你说飞飞姐?怎么会?她当然不在这里。”
David一脸茫然。
我转向吧台。
我满怀希望,让老人帮我查,入住的客人有没有叫Lucia或者Rosemary。
肯定是嘉飞。她知道,骗我不用技术含量,所以随随便便,编了三流谎言,诳我过来,让David黄故意开错路,把我带到附近……这种典型的无聊,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嘉飞风格。其他人可能猜不到,但我不会猜错。她的气息,就在这附近。
我紧盯老人的动作,焦急等待从他口里说出的“是”。
“没有。抱歉。”
老人抬起头。
“是吗?”
毕竟,只是我的幻想。
我转过身,一步步捱到沙发。
坐下来。
没有吗?
我以为,今天一定能见到她。
这几年,我一直候着她、恋着她,尽管这样,我却没有看过一张她的样子,没听过一句她的说话;接到David电话的这段日子,我始终惴惴不安,每晚梦到她;这一整天,我努力在David面前隐藏不安;David说嘉飞去过我家,刹那间,我的情绪爆炸,但我,不敢追问,只想等她出现;欧萨克湖旁,我重拾多年前与她在天文台的初恋感觉;快见到她,各种场景充斥脑海,担忧的急躁让我没法等到明天……然而,我强忍,克制泛滥的思绪,让自己平静。直到,走进旅店,在突然的一瞬间,被温馨打动。
我紧紧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双手抱着头。
这几天、这几年的压抑苦楚,在我的黑暗中搅成一团。
……
我平静下来。
David正向旁边的人解释。
David告诉他们,我因为担心分别多年的女友而情绪失控,事实上,并不是奇怪的人。
他想必也吓了一跳吧。
抚平头发,我站起来,长长舒出一口气。
耳边响起的,是猫王《Love Me Tender》。
茶几,咖啡,烟灰缸;半醺,斜靠,腿伸在桌上。双眼深情远望。在等电话,还是等待决心?
合适跳舞的曲子。
因为刚才的举动,我向周围的人道歉。
“年轻人,令你这样痛苦,该是多么动人的姑娘。”
一位美国阿姨对我说。
David拿了房间钥匙,问清了客房的位置。旅店没什么服务员,脚下的木板,“吱呀呀”的响声将我们带往二楼,送到走廊尽头。
每个房门口,都裱挂照片,下面有拍摄时间,60年代到现在。照片记录着湖和旅店,旁边还有英文小诗。
我们门前的小诗,大意是:
“湖上泊着一叶扁舟,任凭风吹,也纹丝不动,因为载不动,许多思念。
湖上荡着一叶扁舟,无风也自飘零,亲爱的,不知哪天,能与你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