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芽

芙蓉县是个盛产花生的大县，家家户户都种花生。每年五六月份，收完上一季庄稼，村民们都准备着下一季：花生，大豆，油菜，绿豆，芝麻等等，每家每户各种农作物都会种上一些，来年收成时，啥都有。杨聪两口子不一样，他们是村里种花生最多的户主。10亩地全部都种了花生。

待到七八月份，花生开花时，小小的，黄黄的，一朵朵，铺满了整片土地，别提有多好看了。再过两个月就是收获的季节了，不管夏天多么酷热，邻居们大多坐在阴凉树下打牌聊天，杨聪和李芹两个人都是蹲在自己家的田地里，给花生锄草，打虫药，从不耽误。到了秋天，收成自然也是最多的，每年秋收之后都会累掉半条命，但看到自己屋子里院子里推满了粒粒饱满的花生，两口子的喜悦之情也由然而生。

杨聪和李芹有个闺女叫杨小燕，今年10岁了，在镇上读小学。杨小燕最喜欢吃花生了，而李芹做起花生的小吃来也不重样，炒花生，煮花生，炸花生米，裹上鸡蛋液，炸成咸的，或是啥也不放单独炸，出油锅时，撒上一把白糖，白糖遇到热油瞬间化了，渗到花生仁内部，吃起来又酥又脆，成了杨聪和杨小燕父女俩的饭后零食。

每年收完花生，杨聪都会关注市场行情，杨聪嗜烟如命，经常会带上几包烟，到镇上去探价格。逢到熟人，递上一根，拜托人家若是知晓合适的价格提前通知一声，他好赶紧出手，不然遇到下雨花生在家生了芽，这个秋天可就白忙活了。除了留下买种子的钱，和闺女一年学费的钱，再留下一点点买烟的钱，其余的杨聪全部存起来，把存折交到妻子手上。

杨聪的媳妇李芹经常埋怨丈夫抽烟不懂得节制，这两年咳嗽都没有停过。她担心丈夫的身体，总是偷偷把烟藏起来，起初杨聪也配合她想着戒烟，可到了烟瘾上来的时候，杨聪抓耳挠腮地模样李芹看了也无奈，只好顺着丈夫，拿给他抽。

有一天晚上，杨聪咳得近乎全村人都听得到，李芹很是担心，赶紧起来，去邻居家寻两个雪梨。回来给丈夫炖了冰糖雪梨，吃上一碗才好了些。

李芹担心丈夫身体状况，一夜都没有睡好，不停地做梦。早上不到六点就醒了，准备起床给爷俩做早饭。给杨聪掖被子时，发现枕头上有一摊血迹。这可吓坏了她，怎么好端端的会流这么多血，她想把丈夫喊起来问问怎么回事，又担心如果丈夫知道，不是雪上加霜吗，他最近身体不好，还是不要让他太操心了。

李芹轻轻把杨聪的头抬起来，给他换上了她的枕头，兴许咳嗽得太累所以睡得很沉，杨聪竟然没有察觉。

李芹满腹心事地洗完杨聪的枕头时，一直愁眉不展，她总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杨聪父女俩起床时，李芹已做好了早饭。浓香清淡的小米粥配上李芹自创的腌花生，格外的开胃。杨聪吃了两大碗，看状态，比昨晚好多了，李芹虽然高兴但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小声建议道：“要不咱去城里瞧瞧大夫，总咳嗽也不是个事儿。”

“大夫没病也给瞧出病了，我少抽烟就没事了。”杨聪安慰妻子，心里也是有点发怵。

李芹心想，咳嗽是没啥事，但是出了血，就肯定有问题，嘴上也只能轻松道：“去吧，看看放心些，正好我也好久没有进城了。”

听到妻子说想进城，杨聪便一口答应了，秋收之后，一直在忙，也没有给妻子添件新衣服，正好这回进城给她买件夹袄，村里好多妇人都有，他杨聪也不能让自己媳妇比别人缺什么。

收拾一番后，杨聪和李芹搭上村里邻居的车就进城了，到了城里，找到医生，问诊后，杨聪拍了个片子，说是下午才能出结果。

趁着这个空隙时间，杨聪带妻子去步行街逛逛，这些年一直上上下下的忙，难得有这么闲暇的时光。两个人手拉着手，像是回到了刚结婚的那阵子，杨聪看了妻子的眼神也充满了柔情蜜意。二人置办好家里的生活用品，杨聪特意给妻子买了件紫色缎面的夹袄，起初李芹说啥都不要，她虽然心里欢喜，哪个女人不爱美，她也好多年没有添置过新袄子了。但心里也明白如果丈夫身体出现了问题，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能省就省。

可最后扛不住杨聪软磨硬泡，李芹这才答应了下来。最后二人提着衣物，高高兴兴地下了馆子，还点了二两烧酒。

晚些时候回到医院，医生找个让杨聪去楼下药房拿药的空当，对李芹说：“你丈夫这个病有些不好说，最好去省城医院复查下。

李芹急了，神情紧绷，扯住医生衣角问：”大夫，您给个实话，我丈夫到底是啥病？”

医生推了推眼镜说：“我们目前检查的是肺部有几个肿瘤，具体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需要你们去省城医院再确诊下，毕竟咱们小地方，水平有限。”

“我丈夫还不到40岁……”李芹鼻子发酸，身子有些虚，差点没站稳。

医生赶紧扶她坐下来，安慰道：“或许是良性的呢，还是有希望的。”

李芹马上又变得乐观起来，她不想丈夫看到自己状态时多想。

两口子回家时给女儿买了一些零食，还专门买一些梨，给杨聪炖着吃。第二天一大早，杨芹就偷偷看枕头有没有血迹，还好是干净的，她想兴许就是抽烟多导致的吧，吃了冰糖炖梨果然就有所好转，医生的话也不能全信。李芹心里也舒服多了。

日子还是以前一样，夫妻俩忙里忙外。再过两个月又要秋收了，今年的花生长的尤其的好，绿油油的一大片。二人天不亮，就去田地里打农药，不知道是药水太呛人还是最近抽烟太多，杨聪又开始咳了，一亩地还没有打完，他已经咳得喘不过气来，蹲在地上，脸蜡黄的可怕。

等到李芹走过来，发现杨聪正捂住嘴巴，这回是他自己看到了血，一脸的死气沉沉。

“咱们去省城医院看看吧，李芹悲戚地好似自言自语道。

“都咳出血了，去省城还能咋样，难不成还能多活几年？有那个闲钱，我还不如存起来，留着给你们娘俩用。”杨聪提高了嗓门，没好气地说。

李芹听到这话更加难过了，声音里带着哭腔：“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两口子为去省城医院看病这事，商量了大半夜。最后杨聪还是听从了妻子的话，他们把女儿托付给邻居，连夜去镇上把家里存折上的6000元全部取出来带上。再准备些简单的洗漱用品，二人便出发了。

又搭了上次邻居家三轮架子车，看到杨聪两口子携带盆盆罐罐好大一包。

邻居打趣道：“杨聪，你这是要去省城安家啊，收花生时还回来不？要是不回来，我们可是要把你家花生都抢了啊！”

杨聪黑瘦的脸咧出不算难看的笑，露出长年吸烟黑黄的牙齿，骂声说：你丫的别想了，我就是死，也要临死前把这一季的花生收了。“

李芹作势捶打丈夫：“又瞎胡说啥。”

“要我说啊，你少抽两包烟，啥病都没有了，多活动一下，比啥都强。”邻居建议。

“说啥呢，我天天蹲在花生地里，干的活比谁少了，咱这不是去看病，咱是陪媳妇去逛省城呢，”杨聪笑着看向妻子，温情地说着。

李芹多希望时光就停留在这一刻，她甚至有些后悔怂恿丈夫来省城做检查了。一切交给上天有什么不好呢。

下了车，二人就直奔火车站，生怕买不到当天的火车票了，不然又要花钱住旅馆。现在的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还好顺利买到票，火车开了一路，李芹叽叽喳喳了一路。透过玻璃窗看到别家的牛，别家的羊，别家的花生地，都要跟丈夫分享一下。

看着妻子兴致昂扬的样子，杨聪思索了好久，眼里充斥着无限的伤感。妻子的声音是那么好听，他还能听多久，如果这次复查，结果不理想，他活不多久了，他便再也不能陪她走完余下的半生了，他死了没事，可是谁来帮她照顾女儿，谁来帮她暖被窝，谁来帮她收那10亩花生，光是这么一想，杨聪40岁男儿的眼里也开始有了雾气。

他不愿再想了，也不敢想了，趁着妻子不注意，抹了抹眼角，吸了吸鼻子，最后闭上眼睛，一幅命不由己的样子。

下了火车，杨聪给妻子买了一碗热乎乎的豆花，还要了两根油条，他把油条泡到豆花里，喂给妻子吃。

李芹注意到周边的人都在看她，有点害臊，要抢下来自己吃。

杨聪说：“吃吧，我都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给你买豆花喝。”

李芹听了眼睛一热，差点涌出眼泪，佯装瞪了丈夫一眼，乖乖把豆花喝了。

由于两人对省城不熟，好在卖豆花的老板是个善良的人，给他们介绍了省城的几家医院，以及地点。

杨聪问豆花老板，哪家医院收费最低啊。

李芹拧了一下杨聪胳膊，跟豆花老板说：“别理他，您就告诉我们哪家医院大夫水平最高。”

豆花老板最后介绍了一家军区医院，说前年自己的邻居得了很严重的病，别家医院都不收了，结果在军区医院治好了，最后还帮杨聪他们叫了一个三轮车。

下了三轮车，就到了这家军区医院，李芹让丈夫坐在椅子上休息，自己忙前忙后去咨询缴费，天黑前终于办好了住院手续。

杨聪住的这间病房有10个人，一大间，加上家属有二十多人，病房里刺鼻的药水味，还有病人的咳嗽声，有个头发都白了的老人正在吸氧，垂危的呼吸声让杨聪夫妻二人脸上的愁容更深了。

安顿好杨聪，李芹就匆匆出门了。护士交待过了，病房里除了重病患者，其他病号都不能留家属过夜。杨聪明天早上要空腹做检查，李芹必须在天黑之前赶紧找个住处。出医院大门时正好碰到一个一个女的在发传单，李芹觉得有些面熟，仔细一想，原来是丈夫隔壁病床的媳妇。

两人寒暄过后，李芹知道对方是王二媳妇。王二媳妇知道李芹要找房子，就热心地拉她跟自己一起住。

原来王二现在中风，王二媳妇每天在医院照顾丈夫，闲了就在街上打打短工，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和老人，她和王二都困在医院，再不想办法挣点钱，她丈夫的住院费都交不上了。

就这样，李芹和王二媳妇搬到了一起住。第二天两人一起起早床，来到医院，杨聪从怀里捧出一碗小米粥，打开盖子，另外从被窝里拿出用报纸包着的两个咸鸭蛋递给妻子，

笑着说：“早上在医院食堂买的，怕凉，就给你暖着，赶紧吃吧。”

李芹鼻子酸酸的，温柔地问道：“昨儿夜里睡的好吗？咳嗽了没？”

“好着呢，”杨聪拍拍胸脯保证道，又四下张望了下小声地逗她：“你不在，我睡的一点都不好。”

听到这话，李芹羞的没话接，端起小米粥咕噜咕噜喝起来。

饭后，两人开始漫长的等待排队做检查。

下午结果出来后，李芹正准备去主治医生办公室，杨聪突然拉住了她说：”如果是癌症，咱就回家，可不能在这里浪费钱，我不喜欢这个医院，都是刺鼻的味道，昨天这个房间的白头发老人没有抢救过来，走了，我害怕。“说完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低下了头。

李芹这才发现昨天的那个床位现在已经换了另外一位眼生的病人。

这么些年来，丈夫从来没有在她面前示弱过，看到他惊吓的样子，自己又何尝不是，她希望老天保佑他的杨聪好好的，他们还要一起回家收花生呢。拍了拍丈夫的手，李芹安慰道，我去去就来，不用担心。

到了主治医生办公室，李芹介绍了自己是杨聪的妻子。

医生波澜不惊地说道：“你爱人肺癌，已经是晚期了。”

李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前一黑，好似一口干枯的大井把她罩住了，看不到一丝光亮。她攥紧了衣角，听医生继续说：

“可以先吃药，但是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做手术也不能保证完全康复，你可以和家人商量看怎么处理，但是不要跟病人说，免得影响他的心情。

李芹一步一步走出这间宣判他丈夫死刑的地狱，她不敢直接回到病房，一个人，木木地走出医院大门，来到大街上，看到人来人往，她好想怒斥上天为何如此不公，抢走她的爱人，她好想大哭一声，把所有悲哀都宣泄出去，可是她一滴眼泪都没有。

此时的李芹才知晓，真正的绝望是没有眼泪的。

回病房前，李芹在街上买了一斤煮花生，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她挤出一个微笑，千万不能让杨聪发现什么。

李芹把煮花生背到后面，兴高采烈地让杨聪猜她买了什么好吃的。

担心自己病情的杨聪一直郁郁寡欢，看到妻子回来，没有兴趣去猜她买了什么，只有一个劲儿地问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

李芹把花生拿到杨聪面前，边剥花生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医生说没啥事，就是你最近抽烟太多了，肺伤的有些厉害，打几天点滴就好了，说完还把剥好的花生送到丈夫嘴里。

“好吃吗？”

“不好吃”

“没有媳妇煮的好吃。”杨聪又补了一句。

“你呀，都啥时候了，还不忘油嘴滑舌。”李芹笑的有些凄楚。

“医生真的说没事吗？你可不要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赶紧吃，我去打开水。”

拿着开水瓶，走出病房，看到了一起租房子的王二媳妇，李芹一下子失了神。刚刚建立的坚强在王二媳妇面前一下子瓦解了。

“我丈夫确诊了，是肺癌。”说着趴在王二媳妇肩上哭成了个泪人。

看到李芹这伤感的模样，再想到自己的苦难日子，王二媳妇不禁抹起了眼泪。

“我这日子以后可咋过啊，李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两个苦命的女人抱头痛苦，引来走廊的人各种异样眼光。

这一晚，两个同病相怜的人谈心到天亮。她们买了两瓶白酒，又在夜市点了几样下酒菜，借着月色，借着醉意，哭了笑，笑了哭。从孩子聊到丈夫，又从丈夫聊到了自己。这些年受的苦，为了孩子，为了家，辛苦半辈子，结果啥也没得到，丈夫又要离她而去。

直到天亮，两人才有些睡意，稍微休息了片刻，又连忙爬起，准备去医院。

路上两人都为各自丈夫买了早饭，李芹选了丈夫爱吃的豆花油条。

“我想孩子了，准备这两天回去看看他们。”王二媳妇边吃饼子边说。

“我也是，想我们家闺女了，家里的花生快要收成了，还有10亩花生等着我咧，李芹给自己打气道。

二人一路絮絮叨叨走到了医院病房，李芹发现杨聪不见了，床底下的行李也没有了，收拾的一干二净，好似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李芹慌了，赶紧找到值班护士问她丈夫人呢。

护士白眼道：“医院又不是幼儿园，病号又不痴呆，你们家属连病人都看不住。

问过病房其他人，李芹才知道，杨聪天不亮去了一次厕所，然后回来收拾下行李就离开了。李芹在省城没有亲戚，她不知道丈夫会去哪里。

他会不会想不开，跑去自杀了，昨天自己没有告诉他实情，会不会他知道了什么，还是说自己打水回来，眼睛哭的有些肿，被发现了。突然蹦出来丈夫自杀的想法，李芹也吓了一跳。随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杨聪这么坚强的男人，不会那么想不开的。

她跟王二媳妇上上下下将医院找了个遍，任何一条走廊都不放过，一天下来依然没有踪迹。

李芹回到病房，呆呆地坐在病床上。杨聪会去哪里呢，他把行李都拿走了，会不会是回家了呢。李芹灵机一动，肯定是杨聪知道自己的病情了，不愿意治疗，所以回家了。

李芹告诉王二媳妇自己要办出院手续，并告诉了她杨聪已经回家了的可能。

想到丈夫已经回家了，李芹就镇定多了，回到住处把东西清了清，留了50块钱放到王二媳妇家床头，还写了张纸条，算是感谢她这段时间的帮助。

李芹连夜赶到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的站票。待到早上，出了火车站来不及停顿，又转了回镇里的班车。

下了班车，李芹在镇上买了几斤梨和冰糖，这是丈夫最爱吃的冰糖雪梨，她预备以后每天都要炖给他吃。

抄着近路，她走到了村庄，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着秋收了，自己的花生地里，老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弯着腰刨花生，阳光温暖地裹着那个身影，明朗的天空，凉丝丝的风吹得李芹筋骨舒适，她大声地喊着：“杨聪……”热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洗刷着她连夜奔波的劳苦，洗刷着她这些天的委屈，洗刷着她对丈夫深切的爱意与不舍……

“回来啦？”杨聪放下手里的活，拿着水壶倒了一碗水向妻子走来。

“累坏了吧，赶紧喝口水。”杨聪温柔地递给妻子，用仅有的没有沾上泥土的衣袖帮她擦擦泪。好似平时一样自然，好似他们从来没有去过省城医院一样。

才一天没见，李芹觉得丈夫又瘦了一大圈。她心疼地冲进丈夫怀里，再也止不住泪水，大声的哭出来，哭的撕心裂肺。

哭完之后，李芹没有问丈夫为何一个人先回来。他想说的她都懂，他不想说的，她也懂。

杨聪在腊八那天，吃过了妻子喂过的一碗花生粥，终于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村里的人都来帮忙料理他的后事。李芹一动不动坐着，穿着丈夫给她买的那件紫色缎面的夹袄，守着丈夫，由昏到早，再由清晨到日暮。

村里去世的人一般都埋在后山上，李芹却在自家花生地的正中央，给丈夫挖了坟，这样她就可以每天看到他了，而他也可以每天看到她，看到他们种的花生，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