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走在路上,见到何金贵的人,要叫他一声“何厂长”。一声声,叫得他心满意足,想必工艺厂上下,都已经知道集团任免。甩掉这个“副”字,何金贵用了六七年,费尽心机。可惜,天公不作美,这天没有艳阳高照,没有霞光万丈,是个低沉的阴天,乌云浓厚,压在头顶,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这反倒让何金贵有些不痛快。
天气作怪,何金贵坐进老板转椅,也轻松不起来。兵行险招,他仔细地回想哪里会出纰漏,眼珠子也跟着思绪一起溜溜地转。挂钟走着,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何金贵想了将近一个钟头,暂时也想不到,只好作罢。
他不停开合钢笔,钢笔是从国外很有名的厂家定制,没有任何标识,但如果是识货的人一眼就能认出,这钢笔的价格,绝不是一个工艺厂厂长靠着挣死工资,就可以买来用的。还没坐进厂长的办公室,但他已经让后勤部门,将门口牌子改成“厂长办公室”,“代理”二字偷偷拿去。
在过去几年,他布下许多棋子,陆续派上用场,这场看似由环监处和张守山一起登台演出的大戏,实则是何金贵背后操刀。自己想要的,现在已经悉数到手,却废了不少力气。
与刘伯慈暗斗,他分身乏术。刘伯慈懂技术,知道生产的重要性,在不少员工中都很有威望。如果仅仅是这样,何金贵还远不足撕破面皮,使许多下作手段。可刘伯慈居然在闲聊中,隐隐听出了地下工厂的事情,这不由得让何金贵陡生警觉。何金贵才醒悟过来,自己行事太过招摇,惹得满城风雨。
那时的他,希望“银弹开路”,解决刘伯慈。他买通了刘伯慈的朋友,故意给刘伯慈透露了一些风声,并劝其收下钱,息事宁人。却没想到,得到的却是刘伯慈的愤怒。先礼后兵,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他安排尤金利手下的地痞们,给刘伯慈的家里人找麻烦。你一个人无依无凭,自然可以敢想敢干,刚正不阿,但当你承受起家庭的重担,尤其是面对妻小,也要低下头来。
但这样仍不足以扳倒刘伯慈,何金贵只好到过往的材料中,寻找对付刘伯慈的对策,最好一击致命,让刘伯慈因为此事,彻底失势,这才能让自己和地下工厂平安稳定。
“黑水”是他从工艺厂的工作简报中找到的,十多年前,工艺厂就发生过类似的重大环境事件。但那时的他,也只是通过他人转述,听了个一知半解。如今各级部门都对环境问题更加看重,自己可以通过制造黑水,让刘伯慈下台。何金贵当即拍板决定,要玩一出祸水东引。
可在工艺厂行事,却太容易出现纰漏,何金贵觉得让地下工厂来做此事,却再好不过。地下工厂采用相同的生产工艺,开工几年来,也攒下了许多相同的污染物。如果趁一个暴雨天,将污染物排入河流,那时候刘伯慈就是百口莫辩,只能老老实实下台。他自以为这招高明,兴奋得有些冲昏了头,赶忙安排尤金利去落实。却没想到刚撵走一个刘伯慈,又来了一个穆剑锋,而这穆剑锋,颇有一种油盐不进的架势。老办法对他更不好使,不过这次能将他扳倒,也算是有惊无险。
惊在他与穆剑锋的那场风波上,自己的种种表现让穆剑锋看出了纰漏。工艺厂东南角,围墙外是一片荒草地,属于沼泽地,人不能正常行走,如果出了沼泽地再向外有两个方向,一个通向洋溪湖,另一个就是南部的丘陵地带。何金贵主持的地下工厂,恰好就在沼泽地,洋溪湖和丘陵地带三者接壤处,位置很是隐秘,但排水管道还是布置在了靠近工艺厂的地方。如果试验人员在外多逗留一会儿,会很轻松地发现杂草丛,暗藏的秘密。
这也是他那般紧张和不安的原因。
这些课题组人员现在仍是一个麻烦,不知道他们还要赖在工艺厂多久,如果被他们发现了工艺厂外的排污口,自己要如何辩解,消除他们的不信任,又是大问题。想到这里,何金贵更后悔自己当初莽撞行动,把手里的好牌出坏。如果现在加快推进技术试验,等试验结束以后,桑格斯环保或者刘建南会抢着来联系自己,那时候的三方合作,自己就能拿到比穆剑锋更优惠合适的价格。
而自己目前要做的,就是尽快将工艺厂转手。早前他利用海外的渠道,通过各种隐秘的手段进行代持,陆续掌握了两三家企业的全部股份。只需要将这些企业稍微包装一下,就可以很轻松地改头换面,变成一个具有国际影响力的跨国企业。
万事俱备,这场东风也就要到了。何金贵自信满满地想到,窗外的浓云也在朝阳的照耀下,渐次退场,天空放晴,变成了难得的适宜天气。周遭舒服,更让何金贵钻入想象之中。他已经幻想到那么一天,两家工厂合并,皆成他的囊中之物。
自己这么多年来所为之付出的东西,终于有了曙光,这不能不让他兴奋和激动。手边的手机突然响了,何金贵一看,果然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么快就有生意找上了门。
日头已经近了六月,雨势不定,直感闷燥。林雨洲带着课题组的技术人员,没日没夜地鏖战,对生物逆渗透技术展开最后的试验攻关。临时办公室加装了空调,里面干燥凉爽,可工厂的车间中,大机器轰隆作响,热浪翻涌。这样工作环境难以让人接受,但林雨洲依旧尽责地盯着现场,见证一次次化腐朽为神奇的试验。
为了帮助林雨洲克服这最难的天埑,更是为了保证林雨洲的健康,杜海平还请了一位已经退休的医生,同姐姐一起住在办公室,随时待命。在生物逆渗透技术的实体应用试验终于宣告成功之时,杜明月正在下游,验收环境污染的治理成果。林雨洲第一时间就想分享给她,此时也只能电话联系。
庆祝了几批人后,林雨洲才发现,穆剑锋已经许久没来。四下询问,查明实情,她原本的热情好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穆剑锋居然在一周前被停职调查。现在工艺厂代理厂长是何金贵,对这个人,林雨洲自然没有好感。由于是课题组的多数人都在现场,直接目击,各种小道消息早已私下传开,却仅限于聊聊碎嘴,没人会在林雨洲面前嚼舌。
此时的杜明月,得知一条更糟糕的消息:工艺厂即将开始新的招商引资,她从同在下游的虹桥集团环监处处长赵志远那里,听到了这条消息。起初,杜明月并不相信赵志远的说法,生物逆渗透技术即将试验成功,原本桑格斯环保与虹桥集团已经商定合作,怎么又会突然变卦?
赵志远说:“听说是因为你们的技术,在我们的试验中不可重复。”
“不可能,我们的实验已经成功通过应用试验了,怎么会不可重复呢?”杜明月有些愤慨,她不敢相信煮熟的鸭子,居然会以这种方式溜走,其中必然存在着一些难以明言的蹊跷。
“这件事情,具体我也不了解。而且在你们几次实验前后,我们从排放的水体中取样,形成了一份污染物报告,证明生物逆渗透不能解决‘黑水’的问题。”赵志远搪塞过去,后悔自己挑开了这个话头,没想到惹得对方如此激动反应。
杜明月利落地摇头否认:“不可能,怎么会呢?我们排放的所有实验用水,都是经过了随机筛选和分析之后,达到了无污染无公害的标准,才敢排放入春江的。我们的数据都是对虹桥集团公开的,绝对没有作假一说。”
赵志远不响,他内心深处也对下属的这份报告,有些怀疑。包括何金贵差人送来的工艺厂除尘车间的台账,赵志远一直忙碌,没来得及查证。在他刚开始介入黑水污染的调查,就有一些疑点像是看到白墙上,缝隙开裂,虽不影响日常,但存在于那里,就已经足够让人生出复杂的念头。
杜明月心中自然万般不解,但赵志远的话说得切实,不似造假,她不敢不信,只好派人去打听。这一打听,倒让杜明月更觉虚妄了,如今虹桥集团内部已经有了许多种说法,个个传得有鼻子有眼。消息假假真真,多是对桑格斯环保的不信任,让她有些心寒,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杜明月将工艺厂即将开始招商引资的消息,告诉了刚返回春江的母亲杜海平,由她定夺。事有不妙,杜海平早已猜到,天下没有如此简单的事情,如果不出来一些人在背后搞小动作,她反倒觉得有些稀奇了。她安排下属,去做参与竞标的文书和材料,另一方面,又将电话拨给了宋正谷。
宋正谷知道了情况,表明自己身在海外,正在参加一次峰会,指派了工艺厂的代理厂长何金贵向桑格斯环保,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宋正谷向杜海平承诺,会给桑格斯一个公平的竞争地位,如果桑格斯环保能保持和其他厂商相同的出价,虹桥集团会优先考虑桑格斯环保。
这才有了杜明月将电话打给何金贵,约定见面。
此前的所有谈判,都是在新落成的虹桥大厦中,杜海平还没到过虹桥工艺厂来。对于她来说,工艺厂就是她童年记忆中最鲜亮的背景,他们这些小人儿,在历史这个相片中处于前景,生动自然,逐渐长大,初尝人生的酸甜苦辣。
离春江繁华的市区远了,汽车悠然地驶向虹桥古镇。首先展现在她们面前的是那座饱经风雨的老虹桥。这是一座典型的石拱桥,穿过虹桥那坚实的长廊仿佛就能感受到这个古镇旧日的景致;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镇,建于北宋最繁华的时期。
时光倒拨,曾经云集才子,一河两岸也曾构建起漂亮的街市,听说夜晚的灯光连缀,能将春江照亮,因此,虹桥素有“小秦淮”的美誉。这座旧式虹桥坐落在河道中央,仿佛一手托起一条丝带。近处看,它展示着春江上千年的古朴和醇厚。无论是桥墩还是桥体,一块块厚重的条石都镌刻着历史和故事,这是承载着春江一切时间的石拱桥,经历了多少磨难和浩劫,但是依然弥漫着沉静而深远的美,杜海平记忆中的酸甜苦辣和幸福快乐,都在这里发生。
老街的道路,全是用厚青石板平铺而成,年代久了,走的了太多了,石板被踏磨得光滑透明,能照出人影。每到了夏天,这里都会分外清凉,晚上光脚走在光滑的青石板上面就是一种享受,在这里总是觉得前路悠悠而又芬芳飘逸,那是一种神迷而舒服的童年时光,那份感觉真是让人回味无穷,久久回荡。
那时古香古色的街道上摆设着许多小人书摊和小吃摊,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听到说书的信口开河,什么《岳飞传》《杨家将》《三国演义》是杜海平小时候必听的故事,她对这个世界最早的认识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那里的景色如墨如画,整个古镇被一条清澈的河带围绕,树林高低错落,宁静谧雅,流淌着古典的意蕴。书画奇巧,雕刻乖张,历史在物中流转,更有独特的古树雕刻艺术,如梦幻般缠绕,如古诗般和谐有韵。这对儿姓杜的母女,流连忘返,如醉如痴。
“妈妈,我们到虹桥的老街啦,怎么样,古镇还是那么美吧?”
“是啊,真的好美啊,这里可是我最怀念的地方啊,你看,老街还是那么有味道。”
杜海平看着眼前的景象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那时她还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
“来,妈妈,坐吧,我们就在这里吃早餐。您也没想到会再次回到这里吃早餐吧。”
“是啊,真没有想到还能回到这里。明月,你真是贴心,知道妈妈想要什么。”
“那我们就慢慢欣赏吧,我们待会吃完饭就直接去工艺厂,二十分钟就到了。”
“妈妈,虹桥集团和虹桥古镇怎么是同名啊?他们有关系吗?”杜明月故意找个话题让妈妈给自己上课。杜海平总是不负杜明月的期待:
“当然有关系啦,虹桥古镇是我们春江的文化标志,解放前有个资本家用虹桥这个名字把古镇所有的陶制品工艺厂收购了,组成了现在的虹桥工艺制造厂。后来工艺制造厂因为越做越大,产业机构也比较混乱,为了管好这个巨无霸企业,政府就通过股份合作,才成了现在的虹桥集团。再后来,虹桥集团就发展成了全国最大陶瓷工艺品企业。”
“哦,虹桥工艺制造厂果然是历史悠久啊。”杜明月正感概着呢,三碗热气腾腾的素菜馄饨就端上来了。简单的早餐,清香的口味却让杜海平非常开心。明月陪着妈妈来品尝风味,感觉自然是极美的。
早餐结束,汽车缓缓驶出老街,杜海平忽然觉得这二十多年的时光仿佛就在一瞬间。回想往事,更像是穿越过人生的一道又一道的岁月长廊。汽车拐进了一条熟悉悠长的老式公路,那是一条依然绿茵茵的青砖公路,曲径通幽的感觉让杜海平蓦然想起了许多往事,嘴角不禁露出甜蜜的微笑。这个微笑提醒了杜明月,她看了一眼窗外问道:
“妈妈您看到这条路是不是很熟悉?前面拐出古镇就是虹桥虹枫庄园了。”
“是啊,这个地方以前都是农田,现在成了金光大道了啊。”
杜海平看着眼前仅存的一丝记忆,想起古镇的四季风情,欣赏着春的气息。
“明月,年轻的时候,你爸爸经常带我到这里骑车,就是你们现在说的兜风,以前站在这里,能看到风铃谷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看到古镇,我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妈,你们那时候一定好幸福吧?爸爸说您年轻的时候可漂亮啦。”
杜海平听了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自己的头发,遗憾地说:“嗨,刚认识你爸爸的时候我才二十岁呢,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老喽。”
“您还年轻呢,您要是不说,都以为三十岁呢。附近的生态环境保护也很好,现在正是山花烂漫的时候。”杜明月本来想说,如果可以带上林雨洲一起,母女三人共同体验自然万物的美好,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但想到姐姐与母亲的关系,这么说只能徒增母亲的伤心。
“好,等谈完了,我们一起去周围逛逛。”杜海平点头答应,自从女儿返回国内读书,她还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与女儿的旅行,没有共同见证世间的诸多美好,她觉得有些可惜。
“杜董事长,请坐,”何金贵在工艺厂的会议室里等候多时,他知道杜海平的想法,与自己相同,就是入股虹桥工艺制造厂。但可惜的是,何金贵并不是什么善与之辈。
杜海平仍旧保持着自己直来直往的谈判风格,说道:“何厂长,我们听说虹桥集团拿出了一份关于生物逆渗透技术的调查报告。报告上说,生物逆渗透技术并不能完全解决黑水污染,可在我们最新完成的实体应用试验,试验结果表明,生物逆渗透技术可以降解全部黑水污染的基础污染物质。请问你们的报告是如何得出的?”
听到杜海平如此直白地表达不满,何金贵也有些手足无措,但他仍要强装镇定,缓缓说道:“杜董事长,虹桥集团内部有完善的技术分析机制,我们会对所有适合我们,能够帮助我们改进生产的技术,进行追踪和评估。很遗憾的是,生物逆渗透技术并没有通过我们的评审。”
杜海平听罢,更觉得何金贵有种狐狸般的狡黠,继续追问道:“那虹桥集团内部的评估报告,是否可以让我方过目?如果虹桥集团的工作人员,在试验中出现了操作失误,也会对结果造成影响。”
“抱歉杜董事长,内部报告是不能拿给你看的,这也是我们的商业机密。”何金贵知道,这并不能说服杜海平,他决定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让杜海平从对技术的追问转移过去。
听到这样的解释,杜海平自然不满,乍听上去,好像合情理,但这与黑箱操作有什么区别呢?还没等她回复,就听得何金贵说:“杜董事长,如果你真心觉得你的技术有用,恰好工艺厂最近也在招商引资,将工艺厂的经营权转移出去。只要你出价够高,虹桥集团欢迎你和你的桑格斯环保,主持未来的工艺厂。”
“会的,桑格斯环保一定会参与进来,就看我们有没有机会再合作了。”杜海平
“现在的人都知道,桑格斯环保财大气粗,我就翘首以待桑格斯入主工艺厂了,”何金贵知道几个月之前,穆剑锋和杜海平的沟通并不愉快。如果单纯看账面上的东西,工艺厂除了一些可以开发的土地和机器,确实没有短时间内扭亏为盈的。他这么多年来,造成大量的冗员,一来是为了给自己的地下工厂提供人员,二来则是吃透政策,知道现在的政策和原则,就是要保护公司员工们的权益。只要谈判中牵扯到安置员工,大多数投资方都会被这数字震住。
像这样的一石几鸟,何金贵常自鸣得意。但会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却又是未曾可知了。
走出工艺厂,这场谈判中没怎么说话的杜明月,感到有些不解:“为什么何金贵对卖掉工艺厂这么积极?”
“其中肯定有问题,何金贵的态度让我觉得匪夷所思。他是工艺厂的老员工了,当年我还没出国的时候,就听说过他,生产上的一把好手,可是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动手,好几次都把人打进医院。像这样的人,碰到自己辛苦付出了几十年的工艺厂被卖掉,你会是什么感觉?”杜海平重新在记忆的黑夜中摸索着什么。
“如果我是何金贵,我会反对一切收购行为,反对有人入主工艺厂,因为这都对他何金贵没有任何好处。”跟随母亲的思路,杜明月分析其中利害。
“这说明,何金贵一定有了好处,而且不小,不然他不会这么主动地卖厂。你去查查,何金贵有没有海外的财产关系,亲属代持,转让。只要他有动作,肯定会有痕迹。”杜海平感觉,自己像是剥开洋葱皮,一层一层,即将见识到真相。
“还有刘建南,他要提前回国了,要见他吗?”杜明月问道。
“我亲自见他,作为科技中心和课题组的负责人,他才有对逆渗透技术的支配权力。我们要从他那里,拿到技术,只有这样,不管未来工艺厂的前景如何,都必须与我们合作。还有,他对雨洲究竟是什么想法,我必须清楚。”
杜海平看向视线尽头,群鸟归入一片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