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四)
黄蓉一路飞奔回他们休息的屋舍。郭芙看到母亲神不守舍的回来,有些奇怪,“娘,爹呢?”
黄蓉道:“把襄儿给我吧。”将小女儿抱在怀里的瞬间,心中安定下来,对长女微微一笑,“敦儒修文帮你爹换衣衫,我在那里多有不便,就先回来了。过儿如何了?”
郭芙神色有些不自在,嘟哝道:“人家有龙姑娘陪着,我怎么知道。”
黄蓉不似往常训她对过儿不敬,应了声“哦”,便没有下文了。
“娘,你没事吧?”连郭芙这么粗心的姑娘都看出来母亲实在有些不对劲,不由担心起来,“是爹不太好吗?”
“不是!”黄蓉定定神,对她道:“你叫朱师伯武师伯去接应一下他们兄弟俩,我怕他们应付不了。”
“……哦。”郭芙心中有些不解,只是她素来对母亲言听计从从无违逆,当下也不多想,去寻朱武二人。
黄蓉目送女儿离开,对一旁颇为关切的耶律齐勉强扯出一个笑,想说些什么打个圆场,终究什么也没说,抱着襄儿推开了房门。
这处屋舍也是库房边上废弃的房屋,并无桌椅床铺,不过有瓦遮头而已。黄蓉抱着襄儿站在门后,靠着门板微微颤抖。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想过更未计较过她和靖哥哥,谁爱谁更多一些。两人既已是夫妻,又早就发誓生死相随,谁多一些,少一些,深一些浅一些,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自问并非小肚鸡肠的女子,靖哥哥深爱的女子又只有她一人,说出来,应当再无任何不满足。可是,可是,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怕过。她忽然明白,郭靖于她而言,已是刻入骨血中的虔诚,可是,她对靖哥哥而言……只是最重要的……之一……
她止不住的发抖,好像有个无底深渊,不停向下坠去,心底一片冰寒,手上也越来越撑不住。我活在这世间还有何意义?这由我而生的女儿又有何用处?也不知这样胡思乱想了多久,襄儿被她箍得难受,从她怀中伸出小手来乱抓,小脑袋不停往她怀中拱,她不由自主伸出一只手,慢慢覆住她的口鼻……
“郭夫人!”
黄蓉悚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心脏砰砰直跳,忙把手从女儿脸上挪开,襄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郭夫人?”朱子柳在门外听到襄儿哭声,黄蓉却不应门,有些奇怪,“郭夫人,没事吧?我们已经将郭大侠带回来了,在师父那里。他人已经醒了,你要不要过去瞧瞧?”
黄蓉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整整衣衫,轻轻摇了摇哄着女儿,“襄儿莫哭,娘不是故意的……”平复了心情,这才将门打开,“朱师兄。”
朱子柳看她脸色煞白,与上午的模样大相径庭,惊道:“郭……黄师妹,你身子不舒服吗?”
黄蓉轻轻摇头,一边哄着女儿,一边道:“偏劳朱师兄将他带回来。我这就去瞧瞧。”
“嗯,黄师妹这边来。”
她今日表现大异往常,身边众人无不诧异,只是她不说,众人也不便相问,朱子柳向来与她相投,想要开解一二,又怕涉及她夫妇二人阴私,只得按下不提。她满腹心事跟着朱子柳去见郭靖,到一灯房门口,心中竟有些怯了,不由迟疑了片刻。
朱子柳推开门,一灯正在给郭靖诊脉。他看着精神仍是不好,在长辈面前不肯失礼,硬是坐的笔直,那股疲惫之态却是遮也遮不住。
郭靖听到门响,朝门外瞧去,看到她很是欣喜,“蓉儿!大师说我毒已去了不少,再有两三日便可全清。”
黄蓉嘴角翘了翘,“那便好。”
郭靖见她似不甚欢喜的模样,不由一愣,“蓉儿……”
“大师,靖哥哥为什么会突然发狂?”黄蓉知他所想,忙打断他,转而向一灯求解。
一灯捻着胡须,慢慢道:“这我本来也不知晓,刚才问靖儿,他说他幼时曾喝宝蛇药血,百毒不侵,是以对情花大意。老衲猜想那宝蛇之血虽然可解百毒,似情花断肠草与人心绪相连之毒却并不在其列。反之其中种种药性倒放大了断肠草幻药的毒性,这才使得他剂量虽远较杨施主为轻,可痛楚却数倍于他。”
郭靖忙问道:“蓉儿,我那时糊里糊涂的,可有伤了你?”
黄蓉看他眼中澄澈如水一般,只是焦急担忧,心中一暖,温言安慰道:“你并不曾伤到我。靖哥哥,一灯大师说,那断肠草之毒可让人如坠阿鼻地狱,不知你在阿鼻地狱看到了什么?”
郭靖脸色一滞,支吾道:“并没有什么,我也记不清了……”
黄蓉看他神色,心里蓦地一沉,勉强笑道:“我还从未见过靖哥哥这样子,倒是吓了一跳,好像鬼附身一样。靖哥哥,我们回那边屋舍休息吧,你帮我照看襄儿,日头已快没了,我去给大伙儿造饭。”说罢向一灯告辞。
“蓉儿,等我一下。”郭靖匆匆忙忙向一灯行礼,追了出去,黄蓉的身影已是不见。他一路被朱子柳和武三通架着回来,身子其实虚的紧,脚下无力,直想倒头睡去,只是爱妻脸上突如其来的漠然疏离让他觉得心下不安。
他虽不甚敏捷,感觉却准,一定是毒发时自己做出了什么事,不然她怎么会不等自己醒来就走了呢?向来他生病受伤,都是她不眠不休的照顾,那份关切焦灼,是怎么也瞒不了人的,今日却好似全不关心。
他加紧步伐回到自己屋舍,看见她扶着门框发愣,神色凄楚,心中一紧,唤道:“蓉儿……”
黄蓉回头一看,见是他,扯出一个笑,“靖哥哥,芙儿也不知跑哪里去疯了,烦你照看一会儿襄儿。”
郭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接过女儿,对她笑道:“怎么这般客气?”
黄蓉呆了一呆,却道:“靖哥哥你多心了,哪里有什么客气。女儿交给你,我去了。”
郭靖接过女儿,被放过血的那只手腕向下一沉,差点将郭襄摔到地上。黄蓉急忙扶住他,一手接住女儿,“靖哥哥小心。都怪我,忘了你腕上的伤。”
这是郭靖醒来听到的第一句关切之语,心中既熨帖,又有些酸涩,“蓉儿,你不要担心,只是没防备,有些刺痛而已,把襄儿给我吧。”
黄蓉“嗯”了声,小心翼翼将郭襄交到他另一只手中,默默走向外间。
“蓉儿!”郭靖看着她的背影,神色几度变幻,终于还是出声唤她,“蓉儿,可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黄蓉脚步一顿。
“蓉儿,若是我发狂之际做了什么错事,你只管向我撒气就好,不要这样闷着不说。”郭靖语声诚恳。
他向来这样赤诚待人,绝无半点虚假。可是此刻黄蓉想,若他是个伪君子倒好,不至于此刻我心中这般负疚难当,痛苦纠结。她苦笑了一下,背对他道:“靖哥哥,你没做错什么,是蓉儿有些事想不明白。或许,只是我想的太多了。”
郭靖不解,黄蓉也不给他多言的机会,早就走的远了,走到他看不到的地方,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在脸上蔓延开来。
好好的,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难过?靖哥哥和杨过的毒可解,女儿平安无事,过不了几日就可以回襄阳一家团圆,此行虽然凶险万分,结果却是皆大欢喜,她也实在弄不清楚自己这般愁苦究竟是为了什么。然而这愁苦真真切切就在自己身上,一时一刻压的自己喘不过气来,直想一死了之。
这个念头冒出来,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神思一凛,“没事,什么事也没有,蓉儿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众人晚间聚在一处吃饭时嘻嘻哈哈不停。一灯给郭靖,杨过二人看过后,推断杨过约摸还需旬日,郭靖却只要两三天便可毒清。郭靖惦记襄阳局势,想早些上路,郭芙二武不必说,耶律齐兄妹和完颜萍等本无定所,既和他们互有情意,自然也是跟随而去。武三通,朱子柳留在谷中照顾师父起居,待到杨过大好,一灯痊愈,还需救治小龙女,故而他们几人还要在这谷中停留月余。
二武见父亲不走,便向父亲秉明,和耶律燕完颜萍二人情投意合,愿结为夫妻,请父亲允可。武三通大喜,向一灯请示过后,点头应允。
两对未婚夫妻向武三通行过大礼,又向郭靖夫妇行大礼,感谢师父师娘将他们养育成人,婚礼便只待回到襄阳再行操办。耶律齐见状顺势向郭靖黄蓉求娶郭芙。
靖蓉二人均是一愣。
“郭叔父,郭叔母,小侄与郭姑娘性情相投,真心倾慕,故请求二位,将爱女相许。小侄此生必一心一意,爱护敬重,与她白头偕老。”
郭芙在一旁脸蛋早已烧的红了,又不愿离开,不住的偷眼去瞧爹娘。
郭靖笑容满面,满口应许,转头去问身旁的黄蓉,只见她神情凄惶,呆呆的似在出神,不由有些担心,柔声问道:“蓉儿,你意下如何?”伸出手去握住她手,这才察觉她手心湿凉,一直在微微颤抖,忙将她手握紧,“蓉儿,蓉儿,你怎么了?”
黄蓉只觉心口怦怦跳的厉害,当年郭靖去桃花岛求亲时,在临安城外遇到华筝,他悔婚时,铁掌峰上她受了重伤,他背着她去一灯处求治时,还有柯镇恶命他杀死她,回到桃花岛见到他五位师父命丧桃花岛时的场景,还有他愤然离开桃花岛远去的背影,那生不如死孤独煎熬的数日,忽然历历在目……
她眼前渐渐模糊,声影憧憧,一时又看清是郭靖关切的脸,摇摇晃晃站起来,想对他说无事,一张口,心中堵闷了许久的东西像找到了出口,“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众人杂乱的脚步声似幻似明,不知隔了云山几重,郭靖急切的唤着她的名字,像是又回到了那年的桃花岛,他明明心中痛恨她爹,看见她跌倒仍然忍不住将她抱起。
呵,靖哥哥,我真是糊涂啊……
郭靖守在黄蓉身边,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脸。昨夜她毫无征兆的吐了血,把众人都吓了一跳,郭靖更是被她吓的魂儿都没了。耶律齐以为她舍不得女儿,心绪波动才致此,一直讷讷不敢言语,在一旁端茶递水小心侍奉。郭靖想到她日间情态,追问众人他服下断肠草时究竟做了些什么。
郭芙道:“爹爹当时只是瞪了娘亲一眼,让她走开,并没做什么。”
一灯给黄蓉把脉,叹息道:“她五脏六腑淤堵的厉害,似乎愁肠百结。她心脉本就脆弱,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靖儿,待她醒了,还需好好开解才是。”
任郭靖想破脑袋,哪里能知道竟是他一个眼神勾起了旧事。当下虽不知所以,也只好对一灯应道:“弟子记下了,必当好好开解蓉儿。”
晨光照进窗棂,照在她苍白的脸上,肌肤几近透明,睫毛如扇,投下一丝一缕的阴影。记忆里,她极少在自己面前露出真正脆弱的模样。哭也哭过,闹也闹过,但绝不会让人觉得不堪一击,总是那样勃勃的充满生气。
即使是襄阳城最凶险那一夜,大夫说她“不愿求生”,他也能感觉到,她下一刻一定能醒来,她心里牵挂着他和孩子们,一定不会这样撒手而去。
此刻看着她的容颜,他却有了恐慌。她好像不想再撑着了,她看起来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根脊骨,再也站不起来,就想永远这么睡去。不知怎么,他就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一幕旧事。
他以为黄药师杀死了他五位师父,愤而离岛,黄蓉摔倒在岸边,呆呆的看着他远去。他从她身边经过时,她抬起头来瞧他,眼中便是塌了天一般的凄凉无助。那道视线一直在他身后,也不知看了多久。他数度忍不住想掉头回去,终于还是被杀师的大仇给生生按住了。
后来烟雨楼再见,他自己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心中实是暗怕她寻了短见。
若是当年,她撑不住寻了短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