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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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Ⅰ红尘久客

卷首语:莺莺者,狐妖也。少年诱捕之,感化之,索取之……猎杀之。

她蜷缩在地,被磅礴的大雨淋得瑟瑟发抖。血水混着雨水流到一双绣了云纹的靴子旁,她绝望地抬目望去,看见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雨水顺着他清俊的容颜往下滴落,形成一条绷紧的线,他冷冷地昂着下巴,像是世间最无情的判官。

“阿衡。”她向他爬去,口鼻都弥漫出鲜血,“不要……”

他似乎很难过,水墨画似的眉眼暗沉沉的,只是最终他还是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地把刀子刺入她的体内。

“你说你爱我,会把整颗心给我,为什么还要跑?”

她疼得浑身颤抖,血喷在泥泞里,刺目的红,她提着最后一口气往林子深处爬去。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一点一点离自己而去,最后合上刀子,手中紧攥着那颗妖丹,眼底没有丝毫温度。

大雨倾盆,疯狂地冲刷着地面的血渍,烟云扰扰,雾帘遮目,他脚下踉跄却忘了前路的方向。

……

她从痛苦的记忆里醒来,被掏心挖肝的感觉犹如刀刻,让她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颤!

莺莺几度以为自己升了天!

要不,她怎么会见到这位神仙般的公子呢?

大雪封了上山的路,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

那人乘着风雪而来,白袍银发,一双温润的眉眼藏在一张银制面具后,显得神秘莫测。

他伸出手来摸到她的脉搏,不一会儿,竟有一股暖流缓缓地注入她体内。

咦,这位神仙公子竟用灵力在渡她?

不久,她的伤口就愈合了,就连被寒雪冻住的凝血也不见了,毛发恢复雪白如初。

莺莺吐出一口气道:“神仙公子,感谢你救了我,可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公子勾唇一笑,声音却很冷∶“那就把你的内丹交予我。”

内丹?

……

她的眉皱了起来!

她没有内丹了!

几月前,一群精兵捉住她,不但砍掉她的尾巴,还往她嘴里灌毒药,在她咳出血来时,有个人亲自动手挖出了她整颗内丹!

她的内丹,就是他们狐族的心脏,没有了心,她还怎么活?

“跟我走吧。”银袍之人站起来,眉眼带着笑,影影绰绰的身影与雪光相融合。

莺莺还没来得及问去哪里。他的嗓音就落在耳畔——

“去取回你的内丹!”

他抱起她,就像抱一只小狗,她那样弱小,那样软!

缩在他怀中,她接触一双如玉纯净的手,很好看,就是有些冰,像雪一样冰。

记忆中似乎也有这么一双手抱过她,但那双手却是温暖的,会写诗,会作画,会握剑,会把她轻轻代入怀中……

她的眼底渐渐地氲出一幅画来,那画面云遮雾绕,却逐渐清明——

初时,她刚幻化成人形,身量未足,术法低微,偏又落入猎户布下的陷阱。

林中乌云遮月,风声阵阵,鬼魅呜咽,夜半竟下起雨来。她所掉落的地方是一个一人深的大坑。底部都是碎石,刺入她的皮肉,在她身上划下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

“救命—”她虚弱地喊了一声。

荒郊野外,夜半无人,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安静地闭上眼睛,等待天明,等猎户把她剥皮抽筋,做成袄子。

“姑娘……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她没想过真有人经过,闻声望去,雨丝如雾,她却看见一双清亮眸子,熠熠生辉,仿若漫天星辰。

他说他叫萧衡。

是进京赶考的书生,误入雾林,迷了路。

夜深人静,他淋着雨背她走进一间破庙。温香软玉在怀,书生竟然坐怀不乱,他们就这样隔着不远的距离各自安睡。

可是夜半,她却因灵力薄弱不小心露出了尾巴。

书生果断举起了刀子,手腕却越来越无力。

他见她唇色泛白,额角渗出密密细汗,那眼睫如蝶翅一样,忽扇忽扇就落在他心底,那楚楚可怜的模样竟让他几度意乱情迷。

不好,他暗道。

都说狐妖有媚术。

他心内一团燥热,最终翻了个身,努力阖目睡去。

外面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天明。

云雾散去。窗外传来几声鸟鸣。

书生已经不见了,却好心地留给她一瓶金疮药。她还在嗤笑他傻,却听到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

十几名蒙面大汉拖着浑身是血的书生扔在了地面。一人趾高气扬道∶“跑那么远,害得兄弟们好找。”

领头的一把推开他道∶“少他妈跟他废话,让老子来领这个头功!”

剑光刺进他眼中。

倒下的却是那一群贼子。莺莺飞扑过去,擎住一人衣领,却见那人迅速咬破口中毒珠,爆血而亡。

“多谢!”书生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站住!”莺莺喝道,收回自己的法阵,“你一介穷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们为何要杀你?”

书生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殊途不同归,姑娘还是别问为好。”

莺莺道:“我知道你是谁,不过念在你昨夜并未乘人之危,我想同你做一笔交易。”

书生转过头,眼中透着诧异之光。

狐妖在刚化形时,灵力最是不稳。特别是深受重创之时,不要说一介文弱书生,就是三岁孩童,她们也不是对手。

所以昨晚,莺莺还是耍了一些小把戏。娘说,凡尘的男儿皆是好色之徒,对他们施展媚术,百试不爽。

果不其然,她只是小小地施展了一下,萧衡就有了些把持不住的念头。

然而从她被救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不是普通书生,而是当朝的二皇子,萧衡。

昔年大皇子本就是先皇心许的继位人,连传国玉玺都已经先交给了他,奈何萧衡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

而莺莺正需要他。

没错,陷阱是她布的,苦肉计是为他设计的,目的只为诱他而来。

奈何输在自己术法低微,暴露了身份,还差点死在他手上。

萧衡说∶“你的条件是什么?”

莺莺说∶“很简单,帮我杀了萧珏!”

萧衡脸上露出隐隐笑意。只见他俯下身来逼近莺莺的脸,呼吸热热地喷在她脸上,他的眸里映着透过枝叶的细碎光影。

他附在她耳旁低低地说∶“那是自然,但是你对于我,有何用处?”

莺莺说∶“萧珏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至于你——”

“你是我化为人形时遇到的第一个人类,我一定会爱你,护你,视你为主人。萧珏拥有我们狐族的妖力,如果没有我的法力,你的路,恐怕会很难走!”

“成交!”

要说萧珏与她有何深仇大恨,那还得归咎于她那不争气的姐姐文锦。

文锦是他们狐族最美丽的公主,偏生在她化为人形之时,遇到了萧钰,大周朝的皇长子,他曾经许诺过她,若她帮助自己登上皇位,万里江山,与她共享。

但是,当那一天真的来临时,萧钰却送了一把金错刀给她,并用那把刀,亲手扎进她的胸膛。

“我不想老死,听说,你们狐妖的内丹可保人容颜不老,青春永驻,所以,你可愿意给我?”

文锦死了,她被开膛破肚,取了内丹,吸光了灵力,死在了心爱的男人怀里。

……

“姐姐——”

莺莺不断地从噩梦中惊醒,她还记得那夜的大火。萧钰已经灭绝了人性,他杀害了文锦,却怕狐族报复,便找了法师封锁了他们的洞穴,一把大火烧光了整片山林。

“呜呜呜……”

莺莺掩面而泣,烈火焚身的痛苦日日夜夜折磨着她的身心。

萧衡的势力遍布山野间,这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书生果真不像表面那么文弱。

在他与士族义士商量机密大事之时,莺莺就蹲在边上玩弹珠。

他们商量的事情她也听不明白,无非就是如何进攻,如何突围,如何政变。

可是每当他们的话题涉及一个叫“织云”的女子时,气氛总是尴尬到诡异。所聊的话题也往往戛然而止,仿佛是萧衡的某个隐疾。

“织云是谁啊?”她向来喜欢直截了当,直怼到他面上问。

他笑笑∶“一个故人罢了。”

当晚,他却外出良久未归,莺莺坐在门槛边等他,等到夜半,月落乌啼,霜华满天时,他终于回来了,却喝得酩酊大醉。

在她的印象里,萧衡一向恭谨克己, 廉洁自律,从未如此放纵过。

他步履凌乱,几度不稳,莺莺近身扶住。他一个趔趄顺带着她一起翻滚在地,彼此之间只隔咫尺,呼吸交织缠绕在一起,她对上他黑亮的眸子,如落入寒潭的星子。竟忍不住短暂地失神。都说萧家儿郎璨然如玉,所言非虚,所以文锦姐姐才一见萧郎终身误吧?

“织云……”他臂间忽然用力,几乎就要吻上来。莺莺一个翻身从他身上起来。捂着发烫的面颊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不会吧,大仇未报,她不会为这个男人动凡心吧。

辗转反侧间,她被一股浓烈刺鼻的烟味呛醒,睁开眼便看见房屋周边一片熊熊大火。

“遭了!”

她摸着黑穿过浓黑的烟雾,在萧衡的屋子里摸索——

“萧衡,萧衡——”

对方竟无知无觉。她右手腕一用力,发现连半丝术法也使不上。

这烟雾里有毒!

萧珏果然是活阎罗,连自己的同胞弟弟都下此狠手。

他一定是昨夜宿醉暴露了行踪,才让敌人有了可乘之机!

熊熊烈火中,莺莺骂了句该死,好不容易使出自己的一半灵力幻化成透明的屏障,让火舌无法穿透。

天慢慢亮起来,萧衡才醒,看到浑身烧伤的莺莺躺着一动不动,毫无气息。

“莺莺?”他试着唤醒她,无意间搭上她的脉搏,才感觉内息全无。

属下跟他说,白姑娘是被断掉的一根房梁砸死的,当时她只顾护着你了。

他看着自己全身上下完好无损,连衣衫都整整齐齐。不禁悲上心头。

他落下一滴泪,招来属下:“厚葬白姑娘。”

……

中夜时分,黑云大起,阴风凛冽,窗棂外风吹影动,“哗啦啦”一阵草木摧折,大雨倾盆。他睁开眼,门口忽然掠过一道影子,如画的眉目渐渐浮现眼前。

他全身的血液几乎倒灌——

“莺莺?”

莺莺就立在床边, 眼窝凹陷消瘦  ,头发披散,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新绣的丧服湿淋淋的,只睁眼望着他出神。

萧衡吓得魂飞魄散,壮胆道∶“你有何冤屈……你跟我说,一定帮你!”

“帮你个头!”莺莺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你把老娘埋那么深,害得老娘把指甲盖都刨没了!”

莺莺伸出血淋淋的一双手,看着有些瘆人,萧衡却一把拥住她,声音哽咽∶“待大事成,你我共同坐拥天下可好?我……定不负你!”

六月的风和煦温暖。

皇城外却薄雾冥冥,萧钰站在城楼上,望着城下萧衡的军队,笑意轻晃。

“一群蝼蚁。”他说。

一瞬间城楼上万箭齐发,萧衡全无招架之力。

……

是夜,营帐内灯火微黄,照着两个人的身影。

莺莺站在溪水旁,吹着柳叶儿玩,不久就听到帐内传来萧衡和军师争吵声,萧衡还摔了东西。

她隐隐听到“白姑娘”三个字,不禁一愣。

据左翼将军说,这军师是他花了重金好不容易请的术士,贯通五行,能御使鬼神,总之厉害得不得了。

萧珏得了白狐妖力,寻常人类兵马根本不能靠近。

待莺莺走近终于听见了一句完整的话。

“而白姑娘术法低微,根本抵挡不住……”

待军师出来,她才轻轻撩开帐门,只见萧衡一人坐在案几旁,手边摞着厚厚的公文,显得相当疲乏,烛影带着他的影子打在帐帷上,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他支颐阖目,一直拧着眉峰。闻声抬眸望去,就看见了莺莺。

“过来!”他朝着她招手。

莺莺过去,乖乖倚在他胸前。萧衡回抱着她,闻着她的发香,心里渐渐起了丝动摇。可缓下来,他还是轻轻问她:“莺莺,如果……如果我需要你在战场上施以援手,你会答应吗?”

“当然。”她毫不犹豫,抬起清亮眸子,折射着月光,直照进他心里,他的心又软了软。

“可是……”

他低下头用唇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

翌日,京都满城白色花絮翻飞,似下了一场六月飞雪。

大军再次兵临城下,刀戈相向。萧珏冕冠垂旒,目中尽显嘲讽之色,他一声令下。

“放箭!”

箭羽如坠满夜空的流星,划破沉寂冷凝的空气,嗖嗖嗖……忽然,一道奇异白光一闪,箭羽便在距离他们头顶数丈处纷纷掉落在地,快如急雨。

嗖嗖嗖——

数万支箭再次凌空而来,那道白影再次闪过,那些箭更是邪了门般调转方向朝着对方而去。

几个回合下来,城上已损兵折将,溃散而奔者更是数不胜数,军心动乱,几欲举起降幡。

萧衡一身铸金铠甲安静坐于马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唾手可得的胜利。唇边含笑,缓缓举起手,刚准备发兵攻城时,两道人影忽然自他的眼底映出。

萧珏挟持一宫装丽人站在最高的城墙上,二人衣裳纷飞,所处之境很是危险。

“织云……”萧衡眼中的光渐渐暗淡了下去,硬生生止住了蓄势待发的三千将士。

“殿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军师跪于马蹄前,声嘶力竭,几欲泣血。

“撤退!”他厉声呵斥。一扬鞭打在马腹上,马儿吃痛,散开四蹄狂奔而去。

莺莺恹恹地倒在地上,一场恶战,几乎要了她的命,她伸出雪白前爪,挠了挠身上发痒发痛的伤口,却忍不住呜咽出声。

昨夜,与那男人温存时,他却把术士给他的化妖散渡入她口中。化妖散,顾名思义,服了此药,妖身将会承受千虫撕咬,会化作原形,亦会释放无穷妖力。

别说区区几万人马,就算毁天灭地,又有何难?

但她难过的是,萧衡竟然会如此待她。

她答应过帮他的,为何他不信任她?

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人蹲下,轻拂她沾着血的毛发,柔声道——

“对不起——”

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他则抱过她的身躯,把脸埋进她的毛发里,眼泪打湿了她的身体——

“对不起,我没办法——莺莺,你再帮帮我……”

再帮帮我……

……

第二次进攻,萧衡变聪明了,他一早就派细作打开了城门,在萧珏欲故技重施的瞬间,控制了他。

萧珏成了阶下囚,只见他披散着发髻、歪扭着冠冕,褴褛着帝袍,踉踉跄跄地经过萧衡的车驾前,嗤之以鼻道——

“二弟,你缘也靠这只妖而已。”他瞥了一眼落在尘土里的莺莺,眼底透着鄙夷之色——

“也是只蠢货!”

萧珏的残余势力不容小觑,但有了莺莺,军队势如破竹。为萧衡的帝王之位扫清了一切障碍。

可她自己呢?

……

莺莺觉得自己要痛死了,每次大战结束,她都倒在地上直抽搐。

“阿衡,我要死了。”

“不会的,术士说你有千年道行且有九条命,你不会死的……”

已经黄袍加身的萧衡守着只剩一口气的莺莺,顺着她的毛发宽慰道。

呵呵,九条命?

一条在火中救你殒命,剩下的七条在肃清诸侯之乱时一一丢掉。

如今我可只剩下一条命了,却再化不成人形了。

莺莺在心里说,可是,那个人,他不会知道的。

她蜷在神仙公子怀中,这一梦几乎过了浮生,把不好的往事回忆了个遍。

待幽幽转醒,却听到一个熟悉声音。

“先生别来无恙?”

她猛然抬首,撞上一双镌刻到骨子里的眉眼,像映入寒潭的星子。

他并没注意到她,反而不顾礼节地抓住神仙公子的袖子,恳求道:“织云如今越发不好了,先生可否救救她……”

公子微笑,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袍子。

他的声音愈发喑哑:“只要能救她,先生要什么朕都会给,荣华富贵,黄金万两?”

见公子依旧不为所动,他终于咬了咬牙捏紧了拳头∶“万里山河?总之我只要她能好起来……”

神仙公子终于笑出了声,银制面具下的一双眸子暗潮汹涌,却让人看不懂情绪。

他抬手指了指天边翻涌的云层,黑云压城数月了,十二月的酷寒见不到一丝阳光。不远处的宫墙脚下有个六七岁的孩童正抱着冻死的母亲嚎啕大哭,街上的流民状如疯癫,易子而食者更是不计其数。

“陛下不管这天灾人情,却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一个女人身上。”

“难道就不怕——遭报应吗?”

他的话音未落,天际一道惊雷劈过,似把苍穹生生撕裂,寒雨夹着霜雪让天地之间又是一片灰蒙蒙的死寂。

庄稼颗粒无收,饿殍遍野,这明明昭示君主不仁,才招致天降灾祸。

公子敛起笑意,眸中冷意顿现,渐渐接近君王,倾下身去,附在他耳畔道∶“听说,陛下的云美人是妖啊!”

萧衡脸色煞白,倏然后退几步,幸好有内侍扶住。

云美人是妖……

当然。

人类若吃了妖丹,那自然不能再为人!

城破那日,织云红衣烈烈,美若蟾宫仙娥,凤眸中有着睥睨天下的决绝。

萧衡与她对视片刻,她对着他,一笑倾城,然后宛如一朵血色鸢尾般从城上一跃而下。

织云死了!

萧衡也疯了!

停柩几日,他就醉了几日,但国不可一日无主。

术士套在他耳旁说了一句天家秘术。只要吃了拥有千年道行的妖丹,织云就能活过来。

于是,昏沉了七七四十九日的萧衡眼睛里这才有了光彩。

他顾不上劝阻,来到药效尚未散尽依旧在痛苦深渊里挣扎的莺莺身旁,低声下气哀求——

“莺莺,再帮帮我,帮我最后一次,好不好?”

莺莺已经没有任何力气理他,她疼得浑身颤抖,双臂抱膝,把头深深地埋进胸前。

“把你的妖丹给我好不好?”

“没有她,我活不下去!”

莺莺终于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映着他的身影,唇边溢出一声凄厉笑意——

“可是,我也会死的……”

“不会的,不会的,军师说了,你不会死,你只会化成原形,只要你再勤修苦练,依旧可以再化为人的!”

“我会补偿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莺莺眼角涌出汹涌的泪意,她终于辜负了母亲,爱上人类,步文锦姐姐的后尘了。

但她不能死,他们九尾狐一族只剩下她一人了,她绝对不能死!

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起身,遁雾而逃,利用雨雾遮掩,逃至皇城边的密林边。

可是,只须臾,萧衡就带兵而来。

大雨倾盆而下,雷声将一切掩盖,萧衡在雨雾中的脸色越发阴沉——

“说好爱我的,说好只忠诚于我,可是关键时刻,你却只会逃——”

他翻身下马,一步步向她走来。眼神冰冷如刃,原本清俊的容颜此刻更像一个狰狞的阎罗。

“阿衡,不要……”

莺莺哭着游动自己的身子朝前爬去……

他踩住她已经现了形的尾巴,蹲了下来,冷冷地扬起嘴角,然后毫不留情的用匕首生生插入她的胸口。

……

沉痛的回忆如血淋淋的伤口被揭开,她不由得一阵战栗。

神仙公子轻轻地顺着她的毛发,似是觉察到她的狂躁。

是,曾经那么亲密无间的爱人近在咫尺,但是她却怕得浑身哆嗦。

天空再次滚过一声炸雷,她不由地发出一声尖叫。

萧衡的目光才终于落到她身上。

“先生……这……”

他指着他怀中断了尾巴的雪狐。

神仙公子勾唇笑笑∶“怎么,陛下这么快忘了她?她为你呕心沥血,帮你打下万里江山,而你却恩将仇报杀她虐她。”

萧衡的目光变得很复杂,有惊惧,有疑惑,有心痛。她都一一解读出来。

唯独没有惊喜。

为何没有惊喜?

“莺莺……”

他的手伸向她,那毫不掩饰的心痛之色不像是演的。

可人类到底有几副面孔?当她里三层外三层地撕下他伪装的面具,她却怎么都辨不出哪一个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莺莺无法再次面对他,只好从公子怀中逃走。

“莺莺—”

身后是萧衡碎裂在雨中的声音,她却跑得更快了。

……

皇宫好大,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亭台轩榭,宫殿院落。有宫人来来往往差点撞到她,而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逃避。

她跑累了,随机趴在一个清净的宫殿门口小憩。

这似乎是哪个宫嫔的寝殿。

狻猊鼎中燃着袅袅青烟,香味清腻,熏得她只想往里面走。

女子轻轻咳嗽从空气中遥遥传来。

隔着重重珠帘,她看见盖着锦绣狐裘的宫装丽人,只见她容颜虽憔悴,却明眸善睐,堪称绝色。就算遥遥瞧上一眼,也是足以让人心动。

而此时,美人塌前烟雾里变出了个人——

正是她认识的神仙公子。

“一别经年……”公子道,“织云小姐可还好?”

“先生……”她长睫颤抖,抬眸间,眼泪早滴落下来,“先生,真的是你?织云会不会在做梦?”

织云?

她就是织云?

萧衡放在心尖上的女人,百姓口中的祸国妖妃?

果然啊。

是个大美人呢!

美人如画,却真如画中之人。

像一面碰一碰就会碎掉的镜子,在她的咳嗽声中,莺莺不敢再上前,就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观望。

可她稀里糊涂看了许久,实在理不清这神仙公子与织云的关系。

青梅竹马?旧情人?白云光?还只是单纯的师徒关系?

都不对,神仙公子明明是个神仙,而织云明明是个凡人……

她继续看戏。

可因为隔得远,她实在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内容。

只是须臾,织云忽然释然一笑。而公子竟然不顾男女之防,推开珠幔,来到她身边。待莺莺靠近时,她只听到模糊一句:“对不起,如果我能来早一些……”

“先生,动手吧!”织云捂住唇,咳出一口血来,痛苦的神色愈来愈浓。

莺莺当然知道那是何种滋味,人类若服用了妖丹,因为排异,宿主定期需承受八十一道妖火焚身之苦,而后便是冷若冰霜,连四肢百骸都凝结着冰。

而且织云是从千仞城墙上一跃而下,摔得粉身碎骨,只以妖丹吊着一口气,又要承受如此痛苦。

萧衡这是在爱她还是折磨她?

此时。

织云闭上眼睛,却忽然呕出一口血块。下一刻,已经昏在神仙公子怀中。

莺莺想,神仙公子此刻一定很难过。虽然隔着面具,又隔着珠帘,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就是知道。

在那个瞬间,他整个超凡脱俗的气质全都不见了。他已化身成了一个凡人,一个有情绪,有血有肉的凡人——

只见他轻轻将织云放在塌上,动作轻柔地像在哄一个孩子。

他帮她掖好被角,声音缥缈的如同散在水雾中——

“云儿,睡吧,睡一觉,就不痛了!”

“睡吧,睡一觉,就不痛了!

公子这句话真像一句咒术。

莺莺脑袋一昏,竟也睡了过去——

“珏哥哥,等等我……”

梦里,莺莺一直在追两个锦衣少年,可是却怎么都追不上。

忽然脚下一个趔趄,她扑在宫阶上,膝盖破了皮,疼得她直掉眼泪。

此刻,一道人影忽然挡住了她头顶的阳光,她仰起头,看见一张戴着银制面具的脸,清冷如同山上雪,几乎不在凡尘。

咦,好生熟悉。但是她脱口而出的却是——

“咦,你是谁?”

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进入了织云的梦里了,她不知道缘何会如此,只是觉得这个梦,很美,美到织云肯定不想跟任何人分享的——

她看见银袍之人蹲下身,微笑问自己:“疼不疼?”

锦衣罗缎的小姑娘尽管含着泪,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掌,掌心是一块血玉,亮着隐隐红色光芒,放在她流血的伤口上,冰冰凉凉,舒服极了。

下一刻奇迹发生了!

那伤口竟自动愈合了,她盯着膝盖处宛若新生的雪肌,瞳孔瞪得老大了!

片刻,那人站起身要走,她立刻捉住他的衣襟好奇问道∶“先生,你会术法吗?”

他回头看她,暮白的头发在风中翻飞。

“我叫织云,你呢?”

“云尧……”

……

“云儿,云儿……你没事吧?”织云回头,见面前站着两个身着锦罗绸缎的少年,都向她伸出了手,她犹豫了片刻,把手放进大皇子萧珏手中,再转头去寻云尧,却见他早已消失不见。

第二年,她病了,高烧不退,宫里来的太医都束手无策。

都道尚书府的小姐命薄八字轻,活不到十岁。

他不请自来,直言可打破命格。

她第二次见到了他。

银衣暮发,永远沉静如水的眉眼,她在迷迷糊糊中,触碰到他的面具,她说∶“先生,好想看看你的样子!”

他摘下面具,可是,她被烧坏了视力,只够看清他的面部轮廓,如清冷夜晚的一轮明月。

后来,她的病好了,爹娘千恩万谢,一定要她拜他为师。

他云淡风轻地一笑,点头应允。

离开的那一日,她牵住他的衣角问∶“先生这次又要走多久,什么时候再来看云儿……”

他摸摸她的发髻∶“先生要回山闭关,这次……时间有点长呢……”

有多长?

她等啊等啊……

可再见却是死别……

为什么人之将死,才能让她彻底看清,谁才是最重要的人。

云尧啊。

为何这个人只出现在她生命中两次,却疯长在她的记忆里,让她一念入骨。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织云的眼角还流淌着一滴泪,但是她的鼻翼间渐渐就没了气息。

莺莺从沉睡中醒来,妖丹已重新回到了体内,可是她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她看到面前的公子依旧神色平静,可施法取丹的手指根根泛白,抖擞得不成样子。

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救她吧,我心甘情愿献出内丹救她,公子你别难过,我不要你难过啊……呜呜呜……”

“怦——”

殿门被人撞开,黑云掩去天光,狂雨卷起漫天枯叶,掠过那人足下,他便如一只被摄去魂魄的孤魂野鬼。

“为何?”他全身都在颤抖,扯出的话比殿外的炸雷声还要刺耳,“织云她自幼就视你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为何要杀她!?”

莺莺转头再看向公子。

只见他早已恢复如初,负手而立于翻滚的烟尘里,声音清冷如冰——

“杀死她的那人不是我,是陛下你,你明知道她心悦于谁,在意谁……你又想杀谁?”

“你夺了她夫君的江山,还要禁锢她的自由,让她活在这个并不属于她的尘世,她其实……已经在那城破之日就死了,活下来的,只不过是你的不甘和虚妄……”

“不……”九五之尊的帝王终于低下他高贵的头颅,抱头伏在心爱的女人身边,痛哭到失声。

他曾是大周最优秀的皇子,能射骑,善书文,他的才能远远在兄长之上。

然父皇秉承着立长不立贤,从小对兄长就青睐有加,而自己不管多努力,他都从不放在眼里。

他知,他这一生,也许都要在兄长荫翳下存活,像根微贱的草。

这就算了。

偏偏连最爱的女人也心悦于他。

就算他背叛她,挟持她,算计她,她也依旧爱他……

为什么!

明明他们一起长大,为何在云儿心中,却只有大哥一人?

后来,城破了!

他以为终于得到了她。她却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一样从城墙上飞落而下。

而他,最终得到的也不过是那一点点触碰不到的梦罢了。

他只是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啊!

“若非你执念太深,她何至于走上绝路。若非你私心作祟,何故人间三月大寒,饿殍遍野,宛若炼狱?你还不知悔过么?”

殿外雷声雨声更大,几乎惊醒了梦中人。

大周圣德二年,二皇子萧衡退位让贤,被幽禁死牢的大皇子萧珏重登帝位。

史载,萧珏本人性格暴虐,刻薄寡恩,喜谈厌过,但却深谙帝王之术,在位六十年间,励精图治,国泰民安,百姓安享太平。

至于其弟萧衡。

正史云∶因篡位被施剐刑。

野史云∶为一狐妖所救,消失于尘寰。

但。

成王败寇。

历史如尘烟,对于失败者而言,生或死,又何足挂齿?

莺莺也不知道要去哪。

茫茫大雪遮挡了视线。

她只跟着前面那人,亦步亦趋,雪地上很快出现一人一狐大大小小凌乱不堪的脚印。

“你怎么不走?”

过了很久很久,银袍暮发的公子终忍不住开口问。

“神仙公子,我没地方去,我跟着你好不好!”

“不好!”

“我会洗衣做饭,我还会叠被暖床,哦对了,我还会法术……”

他停下步子,垂首看着她,眼神漂浮,那一刻,莺莺几乎感觉到他在透过自己看别人。

只是须臾后,他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莺莺呆立原地,盯着他孑然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口忽然一酸。

她忍不住追上去,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公子啊,你跟那织云小姐是旧相识?”

她不指望他回答,也许此刻,她只是想陪他说说话,不想他那么孤单,谁知刚开口却道出了如此敏感的话题。

“我游历人世时,曾见过她几次,仅此而已!”

莺莺点点头,心领神会地朝他笑笑,他到底知不知道,她窥见了织云的心思,并且知晓了他归墟之主的真实身份呢?!

她摇着头叹息一句∶“唉,相识几场,几日为师?这生离死别竟然就那样刻骨铭心的?”

“那我与那萧衡一路相携,相濡以沫,临了,他却毫不留情地给了我一刀。”

啧啧啧……

人和仙的感情还真是很复杂。

她又垂首瞧了瞧自己的影子。

是的,妖的感情也很复杂。

复杂到临了了,她还是从断头台上救下了萧衡,还放任萧钰那混蛋在人间逍遥快活,活到九十九岁。

只因云尧一句∶他不算是个好人,但勉强算是个好皇帝。

唉——

她真的是一只傻瓜狐狸。

所以,她决心要留在这位归墟上神身边,和他一起云游四海八荒,尝遍人间百苦。

迟早有一日定叫她明白——

情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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