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只能嗟叹一生。入了高堂,也算位极人臣,那又如何?人臣到底不是人君,伴君如伴虎,君旁还有风霜刀剑严相逼,你纵有治国平天下的良计,人家不愿意听,也是枉为。
1190年朝廷居然以“嘲咏风月”为名将其削职罢官。也罢,也罢,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离去吧,离去吧,纵有千不甘万不舍也徒劳。他,再次离开京师,重回山阴,题住宅为“风月轩”。他,就是南宋文学家、史学家、爱国诗人陆游。
假若他生在某个朝代的建国初期,金戈铁马,沙场征战,一定会是个意气风发,英勇无敌,谋略出众的将军。也就没必要“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没必要感叹“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更不会悲伤“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他会成为第二个马革裹尸的伏波将军?还是会成为文武才略纵横沙场,红拂夜奔的李靖李药师呢?
人生的假若只能是虚幻的梦,抓不住,留不住。没有假若,只有可惜,他生在似乎被腰斩的宋朝,将死未死的一端,苟然残喘的南宋。这就是宿命,你不信又如何?不能征战那就写诗赋词吧?把自己的一腔豪情,平生志愿都写进去,把自己无可解的愁,无可说的遗憾都写进去。
陆游写了六十多年,笔耕不辍,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写了流传千古的爱国诗《示儿》,今尚存九千三百余首。这个数量自然是惊人的,他是有多少情多少恨多少遗憾呢?不能驰骋沙场,杀敌报国自是大大的遗憾,更伤的怕是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吧?
他和唐婉的爱情动人容颜,曾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曾心随所愿,喜结良缘,可不由得“世情薄,人情恶”,棒打鸳鸯,孔雀东南飞。1144年,他20岁,正是春光无限好时节,他心中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凌云壮志,亦有红袖添香,佳人相伴的俗世凡念。
那年初他应是欣喜,应是激动,终于抱得美人归了。
他娶了唐婉,早已相知相恋的女子,相信两人自此可以赌书泼茶,相随赏花,月下吟诗,逍遥一生。可是他母亲见不得儿子懒散,见不得儿子欢喜,她日渐厌恶那对璧人卿卿我我,更不喜唐婉随着她夫君嬉戏玩闹而不规劝他去赶考功名。她指桑骂槐,她沉下脸,她不愿再看见唐婉。
无奈两人情深不易,可也恩爱得小心翼翼了吧!这一年他在沈园写了《卜算子》“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深冬时节,驿路漫长,闲步至此,断桥边那株野梅应该稀稀落落开着可数的几朵,无主之花,寂寞是寂寞,自在也是自在。谁要和别的花争什么春,谁又管得了别人的嫉妒恨?我自开自落,落入溪流随水漂,落在驿道任车碾,如烟消散也好,如尘飞扬也好,唯有清香留人间。
虽然很多人说这词是陆游表明自己坚决抗金,身处逆境,矢志不渝的志向,也有人说这是陆游表明自己对表妹唐婉的感情坚贞不渝。我却觉得这更像陆游写的谶语,像《红楼梦》十二金钗判词一样,判定了唐婉的结局。
唐婉有梅的清香,有梅的姿态,她就是开在那株梅树枝头的一朵花啊,她终会被陆母逐出家门,就算再嫁的夫君再好,她仍是孤单寂寞的一朵梅,因为所爱之人已经远离,没有温度的爱,枉负他人。她很快就会飘零跌落,任车碾碎,只留一瓣清香在人间。
一语成戳,果然第二年即1145年,陆母便把唐婉逐出了家门。女子无才便是德,多么可笑的说法。也有说是因为唐婉不能生养,可那时纳妾不是正常吗?让他纳妾生养也可。俗语不也说宁可拆一座庙不可毁一桩姻缘吗?男人对女人的决绝,就是徐志摩这样温良恭敬,文才冠盖京华之人,也可不管不顾张幼仪身孕在身,陌地难为,扔下一纸休书一走了之。更何况是女人对女人的决绝,陆母纵不会像吕皇后对戚夫人那样残忍,但也决不会放任不管。
难舍情缘,难舍情缘,怎么舍得那个兰心蕙质,娇弱可人的表妹?怎么舍得那个相望即可知意,相随即可唱和的表妹?因此陆游也试图另筑别院,燕好如初。可终究无不透风的墙,陆母很快便得知,这是大逆不道,陆母怎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呢?此后两人劳燕分飞,劳燕分飞,此去经年,梦醒无寻。但陆游亦从未忘却。
五年过去了,1151年他27岁,已为人父,故地重游,沈园偶遇,惊鸿照影来,他埋藏好的深情不自觉决堤喷涌而出。他题词一首《衩头凤》“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叹一声,酒不醉人人自醉,借酒浇愁愁更愁,千错万错已不能回头。
如果没有那次沈园相遇,也许时间会把深情冲淡,也许彼此都能安心过活。可是1152年,唐婉重游故地,在沈园看见陆游的题词,那穿心的疼痛不可抑制,和词一阙“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是的,她相思入骨,病魂悠悠,虽也已为人妇,现在的夫君赵士诚是个名士,也是个才华过人的翩翩君子,对她甚是怜爱,可前情难忘,时常咽泪装欢,爱过的心终究不能再爱。痴情只能被痴情误,她只得撒手西归,再不问情浅情深。
留下的人又怎能忘情,五年不能,十年也不能,二十年还是不能,多少年也不能啊!就算不思量,也自难忘。陆游76岁赋“梦游沈园”诗两首悼念唐婉,其中“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最是动人。
他84岁写下“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叹一声,幽梦匆匆,红尘匆匆,一生过尽千帆,也只是宇宙一刹那。悲也罢,喜也罢,一个人情殇,一个人深忆,缺失就是一种圆满,圆满也会有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