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于洪宾的名字,是当过先生的大舅给起的,与彦表哥、来表哥共用一典,寓意“鸿雁来宾”,出自《礼记•月令》“季秋之月,鸿雁来宾”。
洪宾表哥是三舅的大儿子,一九五五年出生,小名新亮,都叫他亮子。一九九五年一个寻常的夏夜遇车祸去世,虚年41岁。
晚上出的车祸,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赶去医院后,他已在太平间。据称抢救了八九个小时,终未回春。在太平间的小床上,他的遗容出乎意料的安详,脸色蜡黄,头上有血迹,闭了眼,睡着的样子。我摸摸他的左手,凉而无力,象假的。有个老头儿正给他换送终衣裳,见我来了,就摁摁表哥头顶,说:“这里,还有这里,好几个大窟窿!”换裤子时,又摇摇右大腿,说:“看,断了。全断了。"当时我鼻子一酸,泪水就流出来。这车得开多猛啊,撞这么惨?
表哥小时候很皮,很野,又很犟,是个惹事生非的“熊孩子”。隔三差五或初一十五,不是他招了人家,就是人家惹了他。到十二、三岁甚至十五、六岁的时候,闯了祸回到家,还得挨二茬揍,常被揍的嗷嗷叫。那时我会躲在大人身后,神色紧张地围观这种场景。
他曾和小S玩耍过,时间短暂。友谊的小船大概倾覆于一场一对一的小规模的肉搏战。说“大概”,是因为双方家人一直没弄明白两人冲突的原因,只知道在村前的壕沟里,俩人玩着玩着就动了手,表哥个子高,小S出手狠。隐约听说,他俩正吵吵着,小S突然用头把他拱倒,疯也似地扑上去连啃带咬。村前壕沟那地方,离表哥家远。多远?他的哭喊声即便象两头叫驴的吼声叠加起来,家里也听不到。家里人听不到,身边也没有拉架的,表哥吃了亏。等他忍痛哭嚎着逃回家,又循惯例挨了二茬揍。战事原因不详但战况惨烈,见他满背上都是被牙齿咬啮出的血印子,严重的地方,皮肉都翻着,一团血糊淋烂,看着就瘆头皮,我站在旁边,小腿不由自主的战栗。纵使如此可怜可怖,三妗子也没放过他,往伤处搽紫药水时,还抽空拧他大腿或搧他屁股,自己眼里却哗哗淌泪。
比起来,他和Y的事,算喝凉水般寻常了。Y已成家有孩子了,秉性脾气暴躁,易动肝火,处事简单。他们为一匹马吵嘴,Y上来就是一巴掌,表哥则立马抓起一块土坷垃砸将过去,又迅速跑远,还对着人群喊着Y的小名。我老家,当众叫成年人的小名等于骂人,是一种羞辱。表哥跑到半路上停下,便有些得意,下巴往上一扬,朗声宣称:
“咱xx了!”
xx是“赢了”的意思,也是Y的小名,表哥一语双关呢!实话实说,我心里是向着表哥的,他说赢了,我很高兴;更高兴的是,这次回家后,表哥没挨二茬揍。这明显是策略性成果。
之前,表哥还跳过井。
那是夏末秋初的一个午后,我正在家里玩儿,突然听到街上传来三妗子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亮子跳井了!亮子跳井了!”随后又听到许多人奔跑的脚步声、嘈杂的叫嚷声。我跑出大门,恰好看到他跳井的瞬间,我又跑到井口,恰好见他被井水呼地反冲上来,邻居王云祥一把就把他拽了出来。丰水季节,井水几乎是满筒的,水面离井台也就三五十公分的样子。家里人把他弄到姥娘家的大门楼下,他还哼哼唧唧扭动挣扎,被四舅朝他脱光的屁股啪啪搧了两下,才老实了。
我唯一一次见他脱光了衣服,是别人给脱的,因为跳井;唯一一次见他全换了衣服,是别人给换的,因为死去。一脱一穿,表哥就成了故人。
表哥跳井,是叫三妗子揍的;三妗子揍他,是因为一副鱼竿。
表哥有个玩伴,小名叫LX,有段时间两个人形影不离,一块儿耍枪打鸟一块儿捞鱼摸虾。他们都有自制的鱼竿,LX把表哥那副鱼竿弄坏了,表哥就把LX的拿走了。LX就去要,要不到就闹,闹不来就赖。三妗子扛不住他耍赖,就让还他,表哥感到委屈,凭什么?就使出一身的犟劲死活不干。见LX赖得更加厉害了,三妗子就用棍子抽,可能被棍子抽到气冲脑门血迷心窍,表哥冲动地说:“我跳井去!”三妗子拿棍子一边追打一边也说气话:“你快去跳!”没料到,这次他真听话,跑到西胡同跳了井。
后来,在我家的炕头上,母亲曾经对三妗子说:“孩子大了不能打,会记仇。再说,孩子大了,也要脸。”
可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在表哥野性生长的同时,名讳于乐溪的三舅已陷入内外交困。外边,墙上“火烧于乐溪”的大字标语历经数年依旧清晰可见;家里,生活难以为继,迫不得已远嫁长女,闯了东北——永远忘不了那个冬天最悲慽的一幕:一辆地排车,装了三舅家的全部家当,以及车前车后抹泪告别的阖家老小……有个事儿,我想起来就心酸。三舅没闯东北时的某个早晨,我吃着一个烧地瓜到街上去,正好碰到三舅,他看了看我,忽然说:“拿过来,让我咬一口!”我以为他开玩笑吓唬人,笑笑跑开了。许多许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三舅饿啊!
再见到表哥,是他回来相亲。
出去几年,表哥排场多了,戴着手表,穿着翻毛皮鞋。他告诉我,手表是二舅专门找人挑选的,挑好了拨出旋扭,搁商店柜台里跑了一天一夜,分秒不差。这我信,因为二舅好面子,喜欢吹个小牛,酒后常挂嘴边的话,是拍拍胸脯伸出拇指说“我,建新一把儿!”他时任抚顺市建新人民公社党委书记,自有人脉,自有社会基础资源,到商店里找个熟人选块手表,自有路数。一九七O年代全国范围大批特批的“走后门”,就是针对此类现象。
他是冬天回来的。
我发现,那个曾经有些顽劣的少年,如今满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蓬勃,阳刚。南橘北枳耶?树大自直耶?让人颇费猜想。连大人们也都在议论:“亮子变了个人!”
闲空里,表哥喜欢骑个自行车,白天带着我满城转,晚上带着我看电影。他让我坐他身前车梁上,说这样拉呱方便。我时时感觉到,他身上隐约有某种特殊的东西激来荡去,很形而上,后来知道那种东西叫“荷尔蒙”。遇到前边有人,我一拨铃,他就说:“不用扒拉!扒拉那东西干啥!”表哥个高腿长,停下时都是两脚叉地,真有情况确实是不要紧。“不敢保证撞不到人,但绝对保证歪不了车子。”他开玩笑说。表哥似乎对骑车子有点儿情有独钟,好像骑上它,就能抵达他所有想象中的诗和远方。有一次我寒假后返校,表哥非要骑着车子送我到坊子火车站。那时只能走206国道,来回五十公里路,大冬天的,去时还刮着北风,骑车带人一定很累。每忆及此,我一直心存感激,也心存不安。表哥不在了,我无以为报啊!几十年后的一天,听家里人说表嫂想跟着别人去普陀山,手头又有点儿紧张,我便承担了她的往返机票。尽管钱不多,尽管表嫂早已改嫁。
表哥相亲十分顺利,双方见过几面,就订亲登记了。登记时三舅没能回来,是四舅六舅他们操办的,在四舅家喝的喜酒,喝到中间表哥还把四舅请到大门口,说他岳父提出,彩礼再加辆自行车。我在旁边,听他说到岳父时叫“丈母爷”,感觉怪怪的。婚礼回东北举行,老家去了一批亲戚。我父亲也去了,回来说,三妗子给他做了一条厚厚的棉裤。
形势转好,三舅一家又迁回了老家。
表哥兄弟三个,有了表嫂,自然要分开家过自己的小日子。假期里,我经常在他家玩儿。表哥很能干,也会持家。他做瓦工,逐渐拉起自己的队伍,当起小建筑头儿,我家翻建的砖瓦房,就是他的建筑队盖的。后来表哥又和连襟办了个面粉厂,日子日渐向好。他有“手艺儿”,善于闷头琢磨事儿,支炉子盘炕,既通透,又热的快、热的匀和。我家要是炉子不旺炕不热,母亲会说:“快找亮子来拾掇拾掇”。
他从小动手能力就强,在调皮捣蛋的少儿时期就造过鱼竿,造过小推车,还造过土枪。小推车的车轮是个大轴承,我见他推着满满一车玉米秸,故意指着车轮,大呼小叫地吓唬说:“轮子破了!轮子破了!”他扭头瞅了我一眼说:“去去去!”刚说完,就听到叭的一声,轮子真破了!见他满脸懊恼,我赶紧跑走了。土枪,就是用炮子引爆黑火药的那种“灰药枪”,装上铅弹后,具有杀伤力。表哥造的那支灰药枪差点儿闹出大事故。闯东北后,四舅要了三舅的房子,灰药枪落在杂物中,被四舅家的小表妹找了出来,玩走了火,打在蹒跚学步的八表弟头上。也是命大,黄嘴幼儿,被一枪打的血头血脸,竟然只是伤了皮肉!八表弟额头上一直留有三粒铅弹,一摸,肉乎乎地滚来滚去。
“表哥制造”,就这么肯闹出动静。
他与表嫂没能有过自己的孩子。也许是这个原因吧,表哥变的寡言,说话时声音压得低低的。多少年来,谁也不曾了解他内心承受着怎样的煎熬,但他仍在平凡的岁月里与人为善。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有些事情的发生,真的是有兆头的,只不过是没人在意罢了。
那个晚上,表哥家里一如既往,常来玩的几个朋友又来串门。正陪着喝茶说话呢,他忽地站起来,悄悄叫出表嫂,说要到面粉厂去,叫她照应好客人。表嫂很不理解,对他说:“你非得现在去?再说了,今天晚上,你不还得去值班看姜井子吗?”他说不管这些了,执意要去面粉厂。没劝住,表哥推出车子骑上走了。半小时后,在永安路建行路口大转盘以北,惨遭横祸。
第二天早上,磊表弟告知了我。——“长太息以掩涕兮”!表哥终是骑着车子,去了他的远方。
后来一切都明白了,肇事者是市区某村支书的儿子,那晚喝了一瓶白酒,开着村里的轿车,出事后让司机顶的包。醉酒开车,想想就知道有多疯狂。那个年代,路上并没几辆车,他硬是把靠边顺行的表哥撞出十七、八米远,撞到路的另一侧。
几年后,肇事者也被别人撞死了,他那当支书的父亲也因癌症去世。天道轮回?一死便成大自在,有些话不说也罢。
那时,三舅三妗子还健在,表哥死后不能按传统程序祭奠殡葬,只在火化前拉回村里,停下车让族亲长辈们看了一眼,算作最后的告别。
遇见,不见,遂成悲欢。
……
鸿雁来宾,也是七十二候中的寒露第一候,以大雁南来,古人尽宾客之礼。
洪宾表哥,愿天堂一如古仪,温暖你突然的宿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