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时期,公元前119年至公元前99年之间的二十年,也就是元狩四年到天汉二年之间,汉匈总体上处于休战状态。
但是,在汉匈战争的间隙,汉朝曾经有一次通过暴力手段促成匈奴政权更替的尝试。
这些年里,汉朝灭了南越、东越、朝鲜,征服了西南夷和青海羌人,打败了楼兰和车师,将两广、海南、贵州、云南、西康、福建、青海、北越、朝鲜纳入中国版图,此时正在进行着贰师将军李广利对大宛的第一次远征,汉朝国力几乎达到全盛,中国之强,前所未有。
以前,卫青、霍去病对匈奴的战争,打了十年,是反击和驱逐匈奴,战略成果是“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将匈奴对中国的威胁最小化了。如今,中国日益强大,匈奴死而不僵,强弱易手,征服并迫使匈奴称臣,已经势不可挡了。
元封元年冬十月,汉武帝不畏严寒,率军北巡塞外,勒兵十八万骑,旌旗千余里,威震匈奴。汉武帝派郭吉出使匈奴。郭吉照会乌维单于:
“今单于即能前与汉战,天子自将兵待边,即不能,亟南面而臣于汉,何但远走,亡匿于漠北寒苦无水草之地为?”
意思是,单于你要是有种,就带兵南下,皇帝亲统大军在那里等你,咱们决一死战,你要是没种,就赶紧向汉朝投降称臣,躲在漠北做缩头乌龟算什么本事?
乌维单于大怒,扣留了郭吉,将他流放到贝加尔湖畔。但是,乌维单于已经吓尿,不敢出兵,只能好辞甘言求和亲。
郭吉代表汉朝政府,第一次要求匈奴“亟来臣服”,这是汉匈双边关系史上极具标志性的转折点。
不久,汉武帝挥师南下,祭黄帝陵。在黄帝陵前,汉武帝曾将铠甲挂在一株小柏树上,旁边还有一株三千年的老柏树,传说为黄帝爷爷亲手栽种。时至今日,这两株柏树,一株五千年,一株两千年,历尽沧海桑田,依然屹立在桥山下沮水滨。半年后,汉武帝东巡,封禅泰山,昭告皇天,华夏人站起来了。
由于乌维单于几次卑辞乞求和亲,汉朝连续派使者王乌、杨信去匈奴交涉和亲事宜,王乌能屈能伸,杨信威武不屈,但和亲始终没有进展。因为双方都没有诚意。乌维单于理解的和亲是汉朝送翁主出嫁匈奴,汉朝理解的和亲是匈奴向汉朝称臣。在当时的力量对比下,二者都不现实。于是,乌维单于一会儿说要派太子入侍,一会儿说自己要亲自入朝,但都是骗人的。汉朝表面上虚与委蛇,实际上大肆鲸吞蚕食,将要塞修至阿拉善境内,又染指西域,同乌孙和亲,断匈奴右臂。
但总体而言,乌维单于那十年,匈奴在休养生息,比较老实,绝少主动犯边。面对汉朝的大规模入侵,匈奴力不能敌,有多远就躲多远,害的汉军白跑好几趟,一个胡人都没看到,而面对汉朝的小规模入侵,匈奴也会采取对等报复措施,入边骚扰。
总体态势虽然平静,但暗藏的地火终将爆发。
乌维单于死后,他的儿子继位,号称儿单于。儿单于年少轻狂,暴虐残忍,匈奴内部矛盾陡然升级。第一,高层动荡,儿单于与右贤王的关系很微妙,与左大都尉的关系很恶劣。第二,全国不安,儿单于时的匈奴开始向西迁徙,国穷民困,一场大雪,就冻死人畜无数,但儿单于却不知民间疾苦。第三,汉匈关系趋紧,汉朝开始玩反间计,儿单于先后扣留了十几批汉朝使者,汉朝也扣留了匈奴使者。
终于,匈奴内部矛盾爆发了,左大都尉要谋反。为此,左大都尉希望得到汉朝的支持。他说,我准备杀单于向汉朝投降,希望汉朝发兵助力,只要汉军一到,我即刻起事。汉朝方面欣然同意了。毕竟,匈奴内乱,有隙可乘,趁此良机,里应外合,颠覆匈奴合法政权,再扶植傀儡为汉朝利益代言,相比之前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是更优解。这样做的成本更低,而且目测成功率更高,价廉物美,汉朝当然不能错过。
太初元年,汉武帝派公孙敖出塞,修建受降城,声援左大都尉。但是,受降城距离匈奴单于庭还有一千多里,左大都尉嫌远。太初二年,汉武帝派赵破奴率军两万,直抵浚稽山,支持左大都尉。
赵破奴是太原人,早年跟随霍去病讨伐匈奴。元鼎六年,赵破奴与公孙贺分别率领一万人和一万五千人,分兵两路北伐匈奴,各自深入几千里,一个匈奴人都没看到,无功而返。第二年,元封元年,赵破奴率属国胡骑数万讨伐新疆东部的楼兰国,仅用七百人,就击败楼兰,俘虏楼兰王,又俘虏车师王,这是汉朝第一次对西域用兵,赵破奴进封浞野侯。六年后,太初二年,赵破奴担任浚稽将军,率两万大军,准备促成匈奴政权的更替。
但是,左大都尉准备起事的时候,走漏了风声。结果,左大都尉死难。儿单于率八万大军迎战赵破奴。赵破奴斩杀数千匈奴人,但是由于左大都尉已死,战争已经没有意义了,赵破奴有序撤退,直至距离受降城还有四百里时,被匈奴大军包围。
对于两万汉军来说,八万匈奴人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上下齐心,两万汉军歼灭八万匈奴人是很有可能的。但是,汉军方面却犯了致命错误。一天深夜,主帅赵破奴突然离开了军营。他干什么去了?他竟然亲自去找水源。结果,赵破奴失手,他本人连同嫡长子赵安国都被匈奴人生擒。匈奴人大喜过望,立刻发起总攻,急击汉军。汉军群龙无首,最终全军覆没。第二年,儿单于亲统大军攻打受降城,但走到半路就病死了,然后就不了了之了。
赵破奴为什么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呢?没有水,派士兵出去找不行吗?为什么以大将之尊擅离职守呢?或许,这与当时的军事文化有关。在此之前的大将,都喜欢身先士卒,爱兵如子但寸功没有的李广是这样的,爱兵如子且战功显赫的卫青是这样的,战功显赫但对士兵如猪狗的霍去病也是这样的。霍去病亲手带出来的赵破奴,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有过之而无不及,其身先士卒到了冒险的程度。当年,打楼兰的时候,明明有几万大军,可赵破奴偏偏自任先锋,带着七百骑兵冲锋。那一次他成功了,这一次他失败了。
汉朝更替匈奴政权最大的一次努力失败了。除了赵破奴的低级失误这样的偶然因素外,还有战略层面的必然因素。匈奴方面确实有机可乘,儿单于的残暴统治确实不得人心,但还远没有到可以“乱而取之”的程度。儿单于为政日短,又背靠父祖遗泽,远没有到天怒人怨、岌岌可危的地步。事实上,儿单于对匈奴的掌控力仍然十分牢固。儿单于刚继位的时候,汉朝使用反间计,想挑拨儿单于和右贤王的关系,但匈奴团结一致,挫败此计。而且,为对抗汉军,儿单于仍有能力纠集八万大军。可见,儿单于的统治仍相对很稳固。因此,汉朝低估了对手的实力,必然要付出代价。
促成敌方政权更替,貌似成本低、见效快、收益大,但是如果时机未到,这就是一个只见投入、不见产出的无底深坑,得不偿失。时机未到,高估敌方的内部矛盾,低估其反抗意志和能力,在己方投入不足的情况下,深入敌境,联合敌方部分成员,反对敌方最高权威,这是一种天时地利人和一个都不得的必败之举。
所以,汉朝后来放弃了变更匈奴政权的行动,恢复使用正经的军事和政治手段,最终在汉宣帝甘露年间,彻底征服了匈奴。呼韩邪单于向汉朝投降称臣,此后六十多年,汉匈之间再无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