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在踢足球的时侯我们在踢谁


2013年2月6号,我在我校某华人乐队的演唱会现场。现场很有国内livehouse的感觉,lowfi,火爆,伴随着破音与跑调。很难想象在美国在某个冰雪覆盖的小山村,推开某一间教室的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地摊烧烤的感觉。

长得有点像万晓利的主唱说他和吉他手是踢球认识的,潜台词大概是我们既文艺又健康简直牛逼到爆炸。这是我第一次知道state college有个华人足球队。他们说球队每周六都会踢球。

吉他手A看起来很精致,主唱B看起来像吸过毒,而我觉得我踢球还挺叼的,应该能把他们踢出翔。

于是我就去踢球了。那时我刚来state college一个来月,从来没有到过N线100米以外的地方,第一次去high school的球场就好像大雁迁徙去南方。

跋涉到球场边,我发现场上的人装备都很专业。而我穿着平底旅游鞋。那天下雪。我最习惯的动作是拉球。对的,罗纳尔多那种拉球,那种全身重量放在球上,肥罗做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倒立的不倒翁的拉球。

可能是因为摔躺的次数太多,第一次和球队踢球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有一个画面很清晰,那天的天空很蓝很干净,那天的天空一无所有。


第二次踢球的时候就有ride了。开车的是C,副驾上带着耳机听歌哼歌在傻笑着什么的是D。坐在后面的是我和一堆箱子两双鞋以及若干没洗过的袜子。

我不想看到旁边的臭袜子,于是就一直盯着前面。路上遇到红灯,前面的车停住了。然而此时开车的C没有刹车反而猛踩一脚油门,车子嗖的窜了出去,眼看就要撞上的时候又是一脚急刹,刹住的时候距离前车不到五厘米。车停下的时候我喊的一声我操还在咽在嘴里一半。

C回头对我说,我车技牛逼么。

我说牛逼。

这时D带着耳机在听歌哼歌傻笑着什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然后我们就去踢球了。C踢球是边路直上直下的那种,术语叫1D球员。看到C在边路狂奔三十米后把球带出界并摔了个狗吃屎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人可能刹得住车,但却很难刹得住脚。

也许最难控制的就是自己。

这时候D走过我身边,他踢球时依然带着耳机,听歌哼歌在傻笑着什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后来我常去踢球,在球场上认识了不少朋友。第一个要说的就是E。因为我不提他他会打死我。

E是我队球霸,而且脾气十分暴躁。当年上学的时候因为打裁判被学校终身禁赛,于是他就去踢半职业的联赛,决赛包办俩球,夺冠。

E在球场上无法无天,见谁过谁,打哪指哪。但是他来踢球经常迟到。问他都说送老婆去吃Zola了。他老婆不吃上Zola不许他来踢球。

可能有人不知道Zola。这是我村最贵最上档次的餐厅。服务员从来不说how are you,都是一口正宗的伦敦腔:may I help you sir?我来了快三年了一次没去过。不是因为我吃不起,哥有的是钱,而是因为我缺少一套能让我不被Zola赶出来的行头。

而E嫂有Zola的vip金卡。

我问过E,Zola好吃么?他摇摇头说,一般。看来无论多屌的餐厅,隔了夜都不会太好吃。

后来有一天,E很兴奋的跟我说他刚买了个投影仪,以后就可以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在天花板放球队录像了。我很感动,球霸都在努力进步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好好踢球?我连忙跟他说如果发现我踢球有什么问题一定要来告诉我。

然后我就有好几周没看到他来踢球了。

所以我想每个人都有他的命门。技术没你好,我可以比你跑得快。跑得没你快,我可以身体比你壮。身体也没你壮,我还可以给你老婆打小报告。这逼又偷偷出来踢球了。


F来自我国某穷山恶水出革命英雄的边远地区,身体里流淌着战斗民族的血液,从小过得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大家都知道在我国广袤的土地上高考考卷子的只是一小部分地区。大部分边远地区考的还是骑马射箭养蛊种罂粟等传统项目。而在F的家乡,他们考的是实战。

2008年,F以县状元的身份考到了全国某top5高校。

如今,刀光剑影的日子已经淡去,当年的腥风血雨化入了F唏嘘的胡渣,切西瓜时峥嵘偶见的神奇刀法,以及在球场上不知疲倦的奔跑,可以断腿绝不收脚的野蛮拼抢。

此外,F还有一个种族天赋。球场上人的体力总是有限,一般人没劲儿了都是散步休息或者申请下场。而F在体力到达极限后还能全速冲刺10分钟,直到双腿抽筋才突然像木乃伊一样倒在场上再也站不起来。

有一次我问F他是怎么做到的。F看了我一眼,点起一根烟,淡淡说道,“对你们而言,多跑一会儿只是多抢几个球。在我家乡,多跑几分钟,意味着捡回一条命。”

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最好的老师,不是兴趣,而是生存。真的过不下去了,也就什么都能学会了。


G人称时间之神,具有操纵时间的能力。每次球到了他脚下,我都感觉到时间仿佛静止了。半分钟前他在做华丽的假动作试图摆脱防守球员,半分钟后他依然在做华丽的假动作试图摆脱防守球员。唯一的区别是防守球员从一个变成了三个。

于是身材瘦小的G在球场上经常被各路壮汉围追堵截蹂躏。

其中最嚣张的壮汉是H。H由于肌肉过于发达不太受小脑控制,经常收不住把对手连队友撞的人仰马翻。但其实我观察过,H只会跟比他瘦小的人有身体接触。跟外国人踢球的时候丫总是出现在球场的无人角落指责防守或者举手要球。

后来被欺负的G奋发图强泡了一年gym。那天H在健身房看到G的时候,G正在推一边70磅的杠铃,面红耳赤,呼哧大喘。

再后来我就没见过H来踢球了。

所以,有的人看似强大,其实只是善于欺软怕硬。


但直到现在G踢球时依然是一碰就倒,70磅都推到狗身上了。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直到我听到一个故事。

故事是说马戏团里养了一只小象,从小被铁链子拴着。后来花落花开,小象长成大象。这时候大象已经可以轻松挣断铁链了,但是它自己却意识不到,于是还是被铁链子老老实实地栓着。

如果你像我一样热爱阅读科学文献,你还会想起跳栅栏的羊,想拿香蕉就被打的猴子,等等。

我说这个故事是想希望G及大家有一天都能挣脱自己的铁链。就像我正准备找我老板说我觉得他的想法有点傻逼。


K是我队门神,曾获我国某地区高校联赛最佳门将。

作为state college地区最为专业的足球人之一,从技术风格上分析,我认为K应该属于磁铁型门将。只要K往门前一站,对方前锋的射门就总是飞向他站的位置。

大家经常夸K守门牛逼。K总是谦虚地摆摆手:运气好而已。

有一次我们喝多了,我趁着酒劲问K为什么对方前锋总是看到他就虚。K犹豫了一下,给我讲了个故事。K是农村长大的孩子,他们村里每家都养了几头猪。但杀猪是个技术活,村里只有K的二叔能杀猪,刀法干净利落,人称K一刀。猪很好养,平时都在猪圈里安静地吃饭睡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二叔踏进村里任何一家的门槛,后院猪圈里的从容淡定的猪就好象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立刻上窜下跳。

“这就是气场。”K对我说,“我从小就跟我二叔学杀猪。”

我半信半疑,只是心里盘算着他二叔和F谁的刀法更好。那段时间正好在看古龙。

直到多年以后我发现所有姑娘都是见我如畏蛇蝎的时候,我才真正相信所谓气场也许是存在的吧。


朦胧之间我想起当年某场重要的比赛,我们被判了个点球。对方踢点球的是美东知名前锋L。

L从八岁就开始踢点球,十几年来从未失过手。他站在点球点前抬头看着十二码外的K。他喜欢看着门将踢点球。他喜欢看着门将的眼神从害怕到挣扎最后变成绝望。

K也在看着L,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泥塑的大佛。

风在吹,一片又一片落叶掉在地上,观众屏住了呼吸,太阳直射角从30度变成50度。

但L依然没有出脚。

这时L突然说话了。

“刚才我看到了你身上的十七处破绽。”

“我知道。”

“但我没有出脚。”

“因为你没有把握。”

L沉默了,低头看着自己的右脚,从没踢丢过点球的右脚,现在却仿佛在微微颤动。

“你已经败了。”K说。

“我已经败了。”

“你以后再也踢不了点球了。”

“我以后再也踢不了点球了。”


刚被老板骂了一顿回来,有点不想写了。说点真心的话吧。

M,如果你在看这篇文章的话,我想对你说:

我真的喜欢过你。

我过你就像过清晨的马路。


两年来我每周六都会去踢球。村里的生活单调而无聊,每周六都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我喜欢带球在边路狂奔。我知道如果我跑得足够快,我的寂寞就再也追不上我。

我喜欢给举手要球的队友传球。至少在这一秒,我感觉到自己是被人需要的。

虽然后来有车了去球场只要三脚油,但每次去high school球场感觉还是像大雁迁徙到南方——逃开乱七八糟的工作,飞到一个可以自由奔跑吹逼的地方。

大雪封山没有球踢的日子,我只能坐在阳台向下四十五度角看来往的车辆,像左手LV右手Prada嚼着399元一片的日本口香糖的郭敬明老师一样无助而忧伤。


结尾

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同样的,每个踢球的人也都会经过这样一个阶段。每遇到一个防守球员,就很想过掉他,想试试过人之后能不能找到什么空当。其实,我很想告诉他,在一个防守球员后面的,只是另一个防守球员。

而另一个防守球员,可能会踢断你的腿。

我以前听人说过,如果踢球时足够用力,你会听见骨头折断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海浪拍在石头上一样,很好听。

我没有想到,我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就是自己的腿。

但那个声音确实很好听。

我倒在地上的时候又看到了天空。踢球时看天的机会其实不多。那天的天空很蓝很干净,那天的天空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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