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王鸿雁 2023-09-01 00:02 首发公号乡土中原于河南郑州 文责自负
无论走多远,家乡总是我们最温暖的牵挂
ID:gh_06d145e3125e
第二部分
我外爷是县交通局的采购员,那时候采购员是个肥差,所以外婆家里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外爷也很会来事,跟好些县上的领导都是老朋友,在老赊店街也算得上有脸有面的场面人。
他有很多机会让一家人进城当市民,但他一门子老思想,总认为农民没有了土地就如同鱼儿离开了水一样。当初让我妈嫁给我父亲,是因为他看中了父亲有文化,人也生得儒雅温润,并没有把他背后的家庭看得太重。
迎接长子长孙的的诞生,在一个家庭里通常是件重要的事。六九年二月,我妈怀着我哥即将临盆,父亲在部队回不来,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屋里,又害怕又难受,躺在床上直掉泪。
我奶站在堂屋里,隔着二方门问她:“灶火里蒸了红薯,你吃不吃?想吃了就自己去拿!”“我难受,吃不下!”我妈回答。“谁家女人生孩子不难受?一个二个不是都生了嘛,哪儿那么矫情!你不吃就算了,我得上兽医站给猪娃儿打针去哩!”说完就扣上门搭镣,抱着猪娃儿走了。
等她给猪娃打完针回来,天都苍黑了,我妈已经开始了剧烈的阵痛,我奶这才去请了老娘婆(民间的接生婆)来接生。
等我哥落地包好,她去邻居家借了四个鸡蛋,三个给接生婆打了一碗荷包蛋,一个给我妈搅了一碗鸡蛋面疙瘩汤。
月子里,同样嫁到城里的三堂姨来看我妈,我妈小声跟她诉苦,三姨说:“别抱屈了,恁婆子好赖还给你做碗鸡蛋面疙瘩,我生大妮儿时,俺婆子连头都没露,等到快满月了,给我送来了一包烂套子(旧棉絮),大块的跟巴掌样,小块的跟鸡蛋样,让我给小孩装个小褥用,我气得掂着烂套子扔粪坑里去了!”跟堂姨的婆婆一比,我奶还算是瘸子里挑出来的将军,我妈心里平衡了不少。
我读过许多赞美奶奶的文章,每每读到文中的奶奶们是如何慈祥温柔,如何百般地宠溺着儿孙时,我就无比的羡慕那些有这样奶奶小孩。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我奶奶连好好跟我说话的回数都很稀少。
小时候我跟我奶同榻,我睡她脚头。小孩子家不老实,总爱在被窝里翻腾,我奶在床那头照我屁股上撞一脚:“咋跟个蛆一样唻?安生一会儿中不中?”她要是使劲儿大了,我的头顶便会“咚”的一声撞在床脚头的一口黑板箱上。
我奶床脚头这口黑板箱,在童年时对我有着无比巨大的诱惑。这口板箱上面钉着黄铜搭钩,铜搭钩上挂着一把小铜锁,整日里锁得牢牢的。那里边锁着购粮本,房产证,粮票布票等重要东西,但诱惑我的不是这些,而是里边藏的芝麻糖,米花板,江米条,茶食果子等等这些好吃的“包儿”。
有一次我奶从腰里摸出钥匙打开板箱,拿出了几个盐渍核桃,给我和堂妹一人一个,给表妹两个。我心里一边腹诽着我奶是个偏心眼儿,一边把核桃在门脚里挤开,小心翼翼地掏出果仁放进嘴里。
这核桃大约是天上王母娘娘种出来的吧?要不怎么这么香啊!可惜核桃不经吃,美好的滋味在味蕾上还没有充分铺展开呢,就没了!一抬头,我看见桌子上还放着两个核桃,上去就抓了一个。“你咋恁吃嘴唻?”我奶狠狠地从我手里抠走那个核桃,“给旁人留点儿不中?小妮们好(四声)吃嘴,长大了主不了大贵!”核桃没吃着,我还挨了她一顿臭骂:“再学得吃嘴就给你嘴里那肉挖挖!”我奶用最直白最割脸最狠毒的恐吓性语言,来教导我这个几岁的毛丫头要经得起诱惑。
一句“再吃嘴就给你嘴里那肉挖挖”成了我想象中因贪吃将要遭受的酷刑,只要想一想便会毛骨悚然,似乎两腮的肉已经被挖掉一般!此后的几十年里,我严格恪守此教条,并逐类旁通,对一切具有诱惑性的事与物仿佛自带免疫力,力争做一个洁身自好的好人,避免挖肉之痛。
我出生时,父亲从部队复员到了南阳地方上工作。我妈也随着去了南阳,在厂办托儿所当阿姨,一天到晚忙得顾不上我和我哥哥。于是我和哥哥一年到头就住在外婆家,成了名副其实的“四季客”。这时我的两个小姨一个读小学一个读初中,我整天跟着她们到学校去玩。
有时候在教室里安静地坐在她们旁边听老师讲课,有时候一个人在校园里蹲在树下看蚂蚁上树。与其天天跟着姨们去学校混时光,五岁时,外婆让我干脆也上学读起了一年级。虽然年龄不大,我成绩蛮好的,还当了个小班长。
上了一年后,我奶不知为何突发奇想:“乡下的学校教学水平太差了,回城里上学吧!”于是我从乡下外婆家回到了城里奶奶家,在赊店二小开始重新读一年级。
那时候还没有实行九年义务教育,上学是需要交学杂费的。我奶领着我去报名,她一边走一边叨叨我:“恁老子娘也不说给我寄钱,都不知道你上学得交学杂费哩?”我清楚地记得,走到铜器街北头的小十字路口时,她说:“就这么大点一个小孩,读个一年级,都要一块五的学杂费,真是屙血啊!”
我那时才几岁,根本不知道一块五的艰难,也不知道她在说谁屙血,心想,一个人到了屙血的程度,肯定是快要死了。我上学没多久,我奶就后悔了她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
首先是嫌我吃得多,一个小孩快赶上一个大人的饭量了。二是嫌我邋遢,早上上学走之前帮我梳了光洁整齐的小辫子,学着电影《刘三姐》里丫鬟的样子,用8字卡盘成个垂髻卡在耳朵两侧。可我一出了当铺胡同就把辫子拆散了,天知道她的手劲儿有多狠,编辫子时把头发扯得紧紧的,拽得我头皮生疼。中午放学一看我的头刺挠成了鬼王,她气不打一处来,先拿木梳背儿逮着我的头敲几下,然后再重新把头发编起来,一边编辫子一边骂我:“生就是那不爱好儿的混鬼(邋遢货),咋也打扮不支棱你!”虽然是个女孩,我小时候却十分调皮捣蛋,用我们赊店街话说就是个“二火山”。
有一次,我在床上捡到了一个五分钱的硬币,我知道这肯定是晚上睡觉时从我奶的裤兜里掉出来的,虽然心里打鼓,但我还是把它“私吞”了。
我用这钱买了一把小鸟状的小刀,用它削铅笔锋利无比,但我想试试削别的东西利不利,看了一圈没东西可试,灵机一动,就在自己上衣的前门襟上割了一刀,这小刀果然削布如泥,我的前门襟上横着出现了一道两指宽的口子,茬口整齐地张着嘴儿。放学回到家,我奶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口子,食指指着我胸前问:“这是咋了?!”“不小心挂住了!”我自知理亏,小声呐吶。“挂住了?说瞎话的吧?你技术咋恁好呢,能把这茬儿挂得跟刀割一样整齐?”我奶气笑了。一看她笑了,顿时我也长胆了,回道:“可不就是刀割的嘛!”“梆、梆、梆”三个滚头栗子凿在了我脑袋上,“你这个不知惜物的破家乌龟!咋不照你肉上割割唻?!”我奶咬牙切齿骂我,我不敢犟嘴,其实心里也觉得自己是“老婆儿吃鸡蛋---真补亏(不亏)!”
一天中午吃过饭,我正准备背着书包去上学,我奶叫住了我,和颜悦色地问我:“你想你爸妈不?”难得她的好脸儿,我受宠若惊连连点头。“那你别慌走,给你爸妈写封信,让他们把你接南阳去上学中不中?”我有些为难道:“我不会写信啊!”“没事,叫你小姑教你咋写!”我奶说。
于是这封信我奶授意,我小姑指导,我执笔,费了老大功夫终于完成了。大致的意思是:亲爱的爸妈,我想你们了,夜里做梦都想回到你们身边,我奶家里人多,没有我的购粮本,他们的面和油都不够吃……
接到信,我妈哭了一场,父亲他俩商量好了,决定把我接到身边。搬运站是交通局的下属单位,有两辆老东风汽车,经常去南阳拉货物。我外公把我托付给开车的司机,央他把我送到爸妈手里。老东风车那段时间天天去南阳蒲山店拉石灰,我坐上了这辆“专车”,汽车一路走走停停,不断得往水箱里加水降温。司机把我交给我妈时,我满脸浑身都是白蒙蒙的石灰粉尘,活脱脱一个白毛女。看到我的样子,她忍不住又哭了一场,然后拉着我赶紧回家洗澡换衣服。
以后的每年寒暑假,我和我哥都会搭搬运站的顺风车回社旗过假期。老东风车什么都拉,拉煤,拉面,拉木料,拉原油。最奇葩的一次是拉的蜂箱,从车上下来时,我的眼睛都被蜜蜂蛰得合缝了,我哥的脸也变成了发面窝窝!回到社旗后,一般先在我奶家待几天,再去外婆家长住,度过漫长的暑假。
有一年暑假,临去外婆家之前,我奶教了我一首打油诗,说等见了我外婆就说:“外婆,俺奶让我给你捎个包儿!”然后把这首打油诗背给我外婆听:“乡里老闸(乡巴佬)去赶集,买个木瓜当瓢梨,咬一口,木扥扥(den),坑死你这乡里的老龟孙!”我不识托托气(眼窍),一见到我外婆就兴奋地把这个“包儿”捎给了她。我外爷在一旁听了,笑骂道:“这个老鳖子,拐着弯儿噘(骂)人,要是论唱诗出对子,她可不是你外婆的对手!”
等回去的时候,我把外婆的“回礼”也悉数捎还给了我奶:“麻子脸,真好看,换了核桃八斤半,丢到锅里煮不烂,急得麻子旋圈儿转,大锅蒸,小锅炖,不见核桃有绽痕,气得麻子直喷粪!”我奶听见我外婆变相骂她是煮不烂的麻脸核桃,哭笑不得地说:“这个杨凌芝,看着面妥妥的一个老好人,原来是个不吃亏的主啊!”
杨凌芝就是我的外婆。庄上人只知道我外婆姓杨,是南阳府嫁过来的富家小姐,念过书,性情温柔,为人和善。老辈人叫她杨姑娘,我外爷排行老五,平辈人叫她五嫂或五弟妹,晚辈则称她五孃、五婶或者五奶、老五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