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所有人都睡下了,就连院子里终日喧嚣的狗吠也没了痕迹,我跳下床,用火钳子摇了摇炉子里的煤炭,它充分接触到空气之后,燃的更旺了,不一会儿,整个屋子里暖融融的,透出独属于家的温馨,这个夜里,我又没有倦意,所以提起笔,想写点什么。
其实每到这样的夜里,我总是会想起祖母,尤其是外边这样寒冷的冬季,我总是担心她会受冻。老人总是怕冷的,以前冬天还没到,她就开始为自己缝制厚厚的棉衣棉裤了;不光是她自己的,全家的衣服都归她缝。小些时候,我和姐姐身上穿的几乎都是她的手笔:四季的布鞋,冬天的虎头帽,大棉裤,大棉袄……无论什么她都会缝,她还会用各种各样的碎布头拼接起来做窗帘、门帘、床单……小学没毕业的她甚至可以用布头拼出正方体、长方体、四面体,棱锥等图案,在不用任何工具的情况下能用布剪出一个标准的圆形……现在想来也颇有慕艳意。但她告诉我会干活的人往往命不好,她说她自己就是劳碌命,干了一辈子活儿,到头来也没捞下什么,现在细细想来,也是这个理。
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从小就是在她的炕上长大的。我打小心就细,她干的针线活儿,我瞅一眼就学个差不多,好多针法也被我渐渐掌握去了,但这些她其实从不愿意教我,这些婆婆妈妈的营生,她不愿我学了去,反倒是她总逼迫着姐姐学。她没那个天赋,也耐不住性子,也没学着些什么,反倒是成全了我。她离开的前一年已经病的很重了,一次她告诉我她死之后就把家里那台缝纫机送给大娘,反正我们也没人会用。我没把她说的生死当回事儿,只是说这东西不给别人,自己要留着用。她笑我,说我又不会用,我便心血来潮,提出让她教我,然后我便在她的指导下一步一步打开缝纫机,挂好线,上好轴承……(这个缝纫机对她来说是绝对的珍品,之前从不让我碰)现在我都清晰记着缝纫机柄上那个绘有牡丹图样,标着“上海”的牌子,记起她说起的那些往事:
“当年这缝纫机可是少的,整个村子里只有三家有,麻河口××家的‘牡丹’、村东头××家的‘蜜蜂’还有就是咱们家的‘上海’。”至于后来村里陆续出现的那些牌子,她告诉我说都是一些杂牌子,做起衣服来不顺手,还经常出毛病。说起这些的时候,她并没有像是患重病的症状,更像是回到了她年轻的时候,显得格外自豪。“说起咱家这个缝纫机,这还是俺哥当年从口外(内蒙)给我买来的呢,当时买这些东西都要票,还得有人,一般人都搞不到的,”她脸上更显神气了,“当时从那边邮回这儿可是费劲,还是你爷爷用车到大同拉回来的呢,要指望你爷爷给我买,那不定等到猴年马月呢!”她总是在这种时候乘机贬低一下爷爷,自从嫁给爷爷,她几乎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那时候爷爷家里很穷,而且他脾气不好。她告诉我学缝纫机最少得半个月才能学会,原因是据她所知她是村里学缝纫机时间最短的,用了半个月。当我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完全掌握了缝纫机的使用后,她表现出的惊讶我现在都记忆犹新。在她之后的陆续指导下,我不仅学会了使用家里那台老式的缝纫机,又掌握了对缝纫机的维修和护理。之后她病的很重,再也没有能力驾驭这个庞然大物,自此,她才真正的把缝纫机的大权交付给我,感觉像是交给我虎符一样圣神。
炉子上坐着的一茶壶水开了,壶盖儿被热气顶着,不断地开合,与壶口碰撞着,发出哒哒的响声;壶嘴儿冒着热气,像一个龙钟老太在极寒的天气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累了,这一辈子,她干了太多的活儿,老天爷或许想照顾她,晚年她患了哮喘,一干活就喘不上气,但即使这样,她也依旧操劳,她说这是命。爷爷去世后她和我们一家相依为命。姐姐大我几岁,从小为人处事都比较成熟,也懂事,相比之下,我和爸爸便经常惹她生气。说来也巧,每次我和爸爸都会交替着惹她生气。爸爸惹她生气后,我总是会表现的很乖,她也会向我哭诉:“奶奶在这个世上是因为不舍得丢下你,不然我早就不想活了……”当我惹她生气后,她又改了口:“若不是我放心不下你爹,我早就不想活了!”其实我知道,在她心里我俩哪个她都放心不下。她知道我性格比较好,有什么矛盾隔一夜第二天便烟消云散了,她说这是我耳朵根子软,没有主见。以前我总喜欢让她帮我掏耳屎,那时候她眼神儿还很好,我便依偎在她怀里,待她从身边的盒子里取出眼镜,挖耳勺。她的动作很轻,而且耳勺从来不往耳孔深处伸,每次我总是很放心地把耳朵交给她,这在我看来,该是一种享受。她也给姐姐挖耳屎,每次她都说姐姐耳朵根儿硬,说这种人有主见,真的,虽然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耳朵根儿在哪儿,但她说的话挺灵验的,直到现在,我每次办一些比较重要的事儿,都会事先问姐姐该怎么办。说起这个,我想,爸爸的耳根子应该也是软的吧,要不然怎么也那么没主见,如果奶奶还在的话,我定要让她帮爸爸看看。
我打小和奶奶关系好,有啥事儿都告诉她,爸爸每天在外工作,以至于后来和爸爸的对话很少,变得很生疏。尤其是上高中之后,自尊心渐强,学校要个学费,书本费啥的,我都不敢直接开口,都是让她帮忙转达。高一的时候,早饭和晚饭得在学校吃,爸爸每次给的饭钱少,不几天就花没了,几次下来我就不好意思再去朝他开口要钱。父亲五大三粗的,都不计算着我是不是时候没有饭钱了,只是等着我和他张口要,但我觉得和爸爸比较生疏,于是我每次饿着也不说。后来她察觉到了,每隔几天就问我有没有饭钱了,那时候她就已经病的很重了。以至于她临终前一天还问我有没有饭钱,然后掏出枕头下面的一个小包取出仅有的三十块钱要给我 ,我告诉她我有饭钱之后,她说那等没有了再给我,然后我帮着她把钱重新装了回去。第二天她便撒手人寰,再没有机会给我了。整理她的遗物时,姐姐翻出了这三十块钱,我瞬间泪流满面,我把这钱装在了一个小盒子里,并发誓永远不花出去。但随后在一次“叶圣陶”杯征文比赛中,我决定用这三十块钱去报名参赛,结果并没有什么名次,三十块钱像打了水漂一样而且没有声响。而我还清晰的记得我写的内容和参赛题目毫无关联,那次,我写了一篇怀念她的文章。
煤火的盛气燃尽,屋子里温度也渐渐下去,空气中也渐渐弥漫出了凉意,我也懒得再去添上一两块煤炭,任屋子里的温度褪去,我紧了紧棉被。这个被罩,就是在她一步一步指导下我用缝纫机做的。祖母在我的生命中书写了很重的一笔,她融入了我的心头,以至于我在举手投足间,都能看到她的影子,想起她说的话:每次早上不想吃饭总能想起她说的“早上不吃饭对胆筋不好!”;晚上吃饭晚了,也记得“吃压炕头饭不好……”;我从小血压偏低,感到头晕的时候,总会想起“油煎鸡蛋是补血的”;每次生病吃药也总想起那句“吃多了阿莫西林要降血压的”;就是这个寒假回家生病输液的时候药流的太快,我都把她这句话告诉了爸爸:“输液太快对心脏不好”;以前她不让我往脸上搽油,说是“往脸上搽油要长雀斑”;我和姐姐是夜猫子,一到晚上就爱发出些声响,这时她总是会告诫我们“晚上大声说话,南蛮要取音的”;中午我们也大声吵闹,她又要说:“晌饭(中午)鸦鸦雀雀也避晌(休息)了”;在我选文理的时候,她极力要我学理,说“学会物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虽然我无数次纠正过那是“数理化”;快过年的时候,想起她的那句“润月年不留头,留头方当家人”,总要看看今年是不是润月年,记得那时候我润月年要留头发,她硬是一本正经地给我剃了头……
曾听过海勇的一堂课,他说一种真挚的情感往往在事情发生不久之后去看是很不理性的,他以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为例说道,苏轼对其妻子的情感,经过十年磨砺,任然情真意切,正像这样,只有经过时间的检验,才能品鉴出最深切的情感。然而,我怕把她忘掉,我太怕再次失去她,太怕十年后脑海里浮现不出她像现在这样清晰的身影。《寻梦环游记》说道,死亡不是真正的分别,遗忘才是。所以我极力地去找寻她,去梦她,去找和她相关的事物,去感受她那颗善良的心灵。希望到下一个亡灵节,她能穿过万寿菊花瓣铺就的花径,找到回家的路。
炉子里的火彻底熄灭了,这一次我真的要睡了,在关乎她的梦里,我该睡得格外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