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之声

寂子

“这个老不死的,每天就知道吃,什么事都干不了,还跟我发脾气呢。嫂子,我就是个苦命的人哦…..”这段怨言几乎贯穿了我整个童年。”

说话的是位60多岁的老婆婆,按辈份她与我母亲同辈,所以她尊称我母亲为嫂子,我称她为“小孃”。那会儿我6岁,还无法分辩是非黑白。但从心底里讨厌她这种说话的口气。小孃那时老爱长倒睫毛,一长出来就戳得眼泪直往下滚,然后就一颠一颠的拿个小夹子来让我母亲为她拔除,我想我母亲内心里也是讨厌干这事的,但她太善良,不知如何开口来拒绝。于是就这样年复年,日复日,持续了好几年。我也从未从这位小孃嘴里听来只字半语的感谢之词。

后来我上小学了,觉得自己有“知识”了,我们那个年代的农村小孩都不太敢直接与父母对峙。有一次小孃又来了,这次拄着根粗木棍摇摇晃晃的向我家走来,母亲赶忙迎上去,道“你老人家慢着点,刚下过雨都是泥,路不好走。”这次我没有避开,一直盯着母亲。母亲把小孃扶过椅子上坐下,打开小手电筒,用嘴咬住,熟练的翻开小孃的上眼皮,敏捷的拔出一根,又一根,然后又翻开下眼皮,如此来回,看到那眼睑里红的白的,我差点没忍住一口喷出来。大约过了两分钟,母亲说,“您眨眨眼看舒服了没有?”小孃眨了眨那就快没有缝隙的小眼笑嘻嘻的道“好多了。”待她走后,我终于忍不住问母亲,“你给她拔眼睫毛过后还吃得下饭吗?”母亲有点诧异,一是我问得突然,二是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了,习惯这个老太太隔三叉五的就来,习惯了我对这个事情从不过问。她愣了一会说道:“一个快70岁的老人,陪伴了一个瞎了一辈子的老头,养大两个精神失常的儿子,现如今半只身子都已入土,我还能跟她计较吃不吃得下去饭吗?”我沉默了,没争辩,不是因为我懂了母亲的话,而是一时没消化掉这段话。就算今日也值得深思。

小孃18岁结婚,因为家里穷,嫁给一个大自己10岁的瞎子。瞎子靠给别人算命挣点小钱,小孃就种点田地。后来生了大儿子,取名来宝,与母亲差不多年岁。来宝三岁时,又生了小儿子,取名国富。来宝与国富都未进过学校大门,据父亲说,他们兄弟俩从小就不招人喜欢,每天脏兮兮的也没人管,到了谁家都被人拒之门外,还满口脏话。虽然脏,但一开始两个儿子头脑还算正常。后来有一次国富生病了,发高烧,烧到昏迷小孃才发现,没钱去医院,只好用土方法,国富倒是慢慢好了,但自那以后精神方面总有点异样。

小孃家在我家屋前面,小学时,我只要出家门她家是必经之路,而每次路过我必是使出洪荒之力冲过去。就听见国富在后面粗着嗓子喊“死丫头,老又不吃(七)你,跑什么跑”。儿时对国富的印象就特别差,傻、凶、丑、坏,避之不及。来宝虽然头脑正常点,但因为家里穷,又没有正经手艺,到了40岁也取不上媳妇。于是就在家门口的石头场上班,石头场离村落大概300米距离。一开始就是搬石头,因为工资太少,不够自己买酒喝,就改点爆工(埋炸药,点火的,因为特别危险,没人干)。每次点火前,就听来宝拿个小喇叭对着正在田地间干活的村民们提着嗓子眼儿喊:“都注意了,要点火了,都躲远点,被石头扎到别怪老子哈…”儿时经常听到爆炸声,炸完之后家里屋子都要跟着晃两晃。于是村里的人就在那开骂,“这个死来宝,早晚把自己炸死,天天炸,把老房子都要震倒了。”最终,来宝没被炸死,倒真有邻居家的屋子被震倒了。听说有人向上面告状了,但一直也没人下来查。石头场还是天天听到爆炸声,来宝也天天有酒喝有肉吃了,有些爱占小便宜的人也开始往他边上嗅了。“来宝哥,来宝叔的”听起来总是那么刺耳。也许从未被重视过也从未受人恭维过,来宝倒是大方得很,请“兄弟们”喝啤酒,请孩子们吃小龙人的糖果。(啤酒与小龙人糖果在80年代的农村是有钱人才能享用得起的)。有了钱后,小孃家的三间毛草屋也变成四大间红砖黑瓦正规屋了,国富也被领到石头场上班去了。后来也有说媒的上门找来宝,他倒是看得开了,说习惯了一个人,不想找媳妇。于是说媒的给国富介绍了一个,国富开心得不得了,结果来了一比他更傻的媳妇。自此除了国富那粗嗓门的“死丫头”,我的记忆中又多了一可怕的声音,就是国富每日必家暴其媳妇的惨叫声。相比较国富那怒目黑脸的面相,他媳妇显得憨厚多了。170cm的大高个,结结实实,三十岁左右,皮肤黝黑健康,乳房丰满,胯骨宽大。她的动作迟慢,踏实,懒洋洋地像一头兽。见人总是傻呵呵的笑,从不说话,在我的记忆中是一句话也没有的。国富对她说话总是大声喝斥,她听到总是低着头呆呆的伫在那,像犯错的小孩等待接受惩罚。

记得有一次,国富的媳妇在打谷场上小便,被许多人看见了,大家放下手中的活开始指指点点,孩子们更是起哄的捡起小树枝又是打又是嘲讽她,傻子当时吓得手足无措,裤子都忘记提,就直接坐到地上大声哭起来。国富在家听见声音,拎着小孃的拐棍就跑出来,孩子们吓得撒腿就跑,他一肚子的气对着媳妇就是一棍子嘴里还叨着“你个不要脸的娘们,把老子面子都丢光了,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那些惨叫声一阵一阵穿过人群,穿过他们的耳膜,又穿过他们的心脏,始终无人站出来阻止这惨无人道的施虐。正如大家会经常讨论着,国富昨晚又把媳妇打了个半死,但也就是茶余闲话,没人真正的会去关心这件事。似乎只因她是傻子,命中注定该是如此。后来国富就把傻子关在家里不让她出来了,有好几个月没再见到国富媳妇。这一天,再看到她时,她在门口拿个小木棍,表情木然,嘴里一直在叨着,听不清在说什么,但不再傻呵呵的笑,整个人像被什么东西吸空了一样,干瘪干瘪的。

一年后,国富媳妇怀孕了。村民们见到他开始调侃着说,“国富,要抱儿子啦。”国富就咧着嘴傻笑。国富一走后,村民们又窃窃私语道,两个傻子,再生个小傻子,作孽。无论如何,自此没再听到那些惨叫声,我和母亲倒是松了口气。

国富媳妇生产的时候没去医院。这也正常,那个时候大多数产妇都是在家生产,听天由命。我清楚记得大约是凌晨四点钟左右,那种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夜深人静的村落中尤如某些冤死的灵魂发出的,倒不像真实的人类之声。继而狗吠鸡鸣,但没人敢去小孃家,一是怕晦气,二是胆小。母亲跟我说,“你待在家,我去看看…”但我坚持要与母亲同行。

我想我与母亲都是捏着一把汗进入小孃家的,这也是我第一次来,带着好奇与忐忑。踏入大门,灯光昏暗,正对着的是客厅,里面摆放一张旧式的正方形大木桌,桌腿已开裂,黄土地,没有铺砖,所以地上到处是小坑,非常不平整。桌上地上零乱得堆着稻谷、衣物以及我认不清的一堆堆的杂物。桌旁摆着两把高高的大木椅,得有一个成人的高度,应该有些年代了,椅子的靠背还是雕刻的木花纹。拐角处躺着只猫,眼睛发出蓝绿的光,此刻估计是见生人到访,正立在那一动不动的盯着我们。母亲循着声音走到里屋,我亦紧随其后。还没跨入内屋门槛,便有一股腥臭味迎面扑来,内屋与客厅大致相同,黄土地,地上很潮湿。只是把大木桌换成了一张低矮床,床底下铺的稻草凌乱得散。正对着床摆放着一个洗漱架,上面乱七八糟的搭着毛巾、袜子。底下放着瓷盆,边缘已经磨损不堪。国富蹲坐在床边低着头,嘴里不停在嘀咕着,口水就顺着他的嘴角淋到地上。国富媳妇面目狰狞着,不停张大着嘴巴,估计是嗓子喊累了,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睛瞪着很大,好似看到恐怖画面一样惊着。小孃看到我母亲像是看到救星,哭着说

“嫂子,你来啦,这可怎么办呀?好几个小时了还没生下来呀。”

“接生婆呢?”

“大鬼(来宝)去接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伴着一阵秋风进来。“都出去,留下一个人就行。”一个老太太背着个小包进来了,看上去年纪估计跟小孃差不多,但动作语速倒是干练得很。于是又是一阵惨叫声,折腾了大概一个小时后,“哇”的一声孩子总算是生下来了。“大人小孩都平安。”听到接生婆这句话,似乎空气都变美妙了,腥臭味都消失了似的。那一夜我和母亲都没有睡着。

孩子出生后十几天的样子,国富媳妇还是走了。小孃说是因为急病,到底是什么病她也说不上来。村民们说是他家人活活把她饿死的,反正孩子也有了,她也没什么用了。傻子下葬都是草草的,没有放炮竹也没有烧纸,甚至没有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就在山上随便找了个地挖个坑埋了,没有碑文。头两天村民们还议论着,后来就没有声音了。好似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国富自当了父亲后,倒是温和不少,不再冲着我喊“死丫头”,我路过他家屋前时也不用再飞奔。至于国富的孩子听村民们说都是靠着来宝东一家西一家的借“奶”吃才能长大。孩子一周多时,小孃去世了,原因不详。同年,小孃口中的“老不死”小爷也归西了。自此家中便只余下两个单身汉加一个刚蹒跚的娃娃。不知何故,此时的村民们态度倒是有个质的转变,会经常光顾国富家,东家送些果蔬,西家送些糖果。并且都急于给来宝与国富出谋划策

“你们两个大男人不能都待在家里,得派一个人外出打工。”

“家里没个女人怎么行呢,孩子这么小,你们怎么带得了?”

“来宝,你不能再干点爆工了,太危险了,你得为你这个小侄子的将来考虑。”

“这屋子太阴冷了,孩子容易得病,要翻新”

………

过了些时日,国富真得外出打工挣钱了。来宝也不在石头场上班了,他承包了村里的一个大鱼塘,开始干起养鱼的活来了。因为鱼塘离家较远,就把老房子拆了,在鱼塘边重新置办了一个简单的3

间小屋,浇上水泥地,装上铝合金的窗户,洋气多了。来宝对这小侄子倒是比自己的亲儿子还要亲。随着鱼塘的生意越来越好,国富也不需要外出打工了,兄弟俩养着一儿一鱼塘,生活倒也是越过越像那么回事了。闲不住的村民们又开始躁动起来了

“来宝,你说你一个正常人,养着一大一小,又不娶媳妇,真是不值当。”

“来宝,你被这两个拖累死了,还不如分了家自己出来过。”

“来宝,那又不是你亲生的,对他好没用,长大了不认你这大伯。”

“来宝…….”

如果这是一个故事,我便可以把这设定为一个结尾。只是有些人生是铺设过的,改动不得。

孩子4岁时,来宝死了,胃癌晚期,查出来后不到一个月就走了。走之前他把存下来的5万元钱托付给村部保管,是留着给国富儿子上学用。来宝一定想到国富肯定不会给孩子读书,在他的理解中人生不需要教科式的教育。

后来听说那孩子读书也不勤奋,脑子也不是特别好使,村部特别走了次后门给送去部队当兵了。国富一个人开始以乞讨为生,又成了大家厌恶之人。

在我们眼中,除己外,别人的人生都是一个故事。而最好看的故事,结局总是悲哀的,但那悲哀不是流泪或者嚎啕,只是无奈,加上一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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