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的是和面条有关的那些人

母亲用她的葫芦瓢小心翼翼地把箱底的面舀到一个大盆里。要和面了,母亲说,去,看看鸡窝里有没有蛋,拿一个来。母亲的面和得很慢。鸡蛋打开了,开始是搅,把水和蛋搅匀;然后是调,搅动后,会就发现缺多少水,小心地点里;最后就是揉了。这么多年,我从未发现另一个像母亲那样认真揉面的女人。母亲的面揉得很耐心,很细致。看母亲揉面,你会觉得她手下的这团面也是她的一个听话的孩子,你会嫉妒母亲对它的轻轻的揉、轻轻的抚摸,你甚至会担心,母亲会不会把她的爱全部揉进了面里,而一点儿也不留给我们了。

面揉好了,母亲拿来比桌子还要高的擀面杖。母亲把面擀成一张薄薄大大的饼,用玉米面做扑儿,左一层右一层,一层一层叠起一个小方垛。叠好后,母亲不慌不忙地把菜刀在水缸沿宕两下,然后,一刀一刀切下去,每一刀都是一根长长的面。都说乡路曲曲折折很漫长,村口眺望穿山越岭很漫长,在母亲的手下,面条究竟有多长呢?

大锅的水已经滚开滚开了。母亲熟稔地把盖帘上的面一扎一扎撒进锅里,不用盖锅盖,大锅很快就会再次翻滚起来。没有经过苦难,不珍爱你手中每一根面条的人是不会像母亲这样煮面的。母亲站在锅前,沸腾的锅在她的怀里,锅心是盛开的旋涡,锅边的水波美如浪花。母亲手握筷子轻呼吸一样地搅动着锅里的面,薄雾般的热气罩着她的脸庞,以及她梦一样的笑意。

你总有一天会发现,一个女人煮面的时候,原来可以这样的美。

一场大雪过后,我和二哥赶着马爬犁去镇上刘福杰的老磨坊磨面。我们送去两大麻袋麦子,过几天再去,拉回一大麻袋麦麸和四面袋白面。别人家送来的麦子,刘福杰老婆一般都是磨三遍。每一遍,麦子脱皮儿,第二遍、第三遍甩麸子出面,就装袋了。磨三遍,出的面粉多,但是不白,捻在手里能看得到星星点点的麸末,这样面蒸出来的馒头、包出来的饺子,擀出来的面条,不筋劲儿,灰不拉叽,发粘,嚼着嚼就沾得满牙都是,我们都不愿意吃。我们愿吃白面。

两袋麦子抬到磨坊里,过完称,刘福杰老婆回头笑呵呵大声问,四遍?

刘福杰胖胖的老婆子像刚从面堆里钻出来,头巾上、脸上、眉毛上,袖子上,哪哪都是白茫茫的,要拍打十下以上方能辩出她的模样,呃,她的眼神里也飘着雪花一样白色的雾。四遍,当然要四遍,二哥摆着手指头对她说,我家今年没养几个鸡鸭鹅,要那么多麦麸子干啥,磨四遍!

在隆隆轰响的磨坊里,刘福杰一声不响,聋哑人一样,在一架庞大的机器上,一会儿看看这个斗,一会儿瞅瞅那个斗,一会儿抓两粒麦子,扔进嘴里,狠狠地嚼,脸上的表情也是一声不响……

面粉拉回家来,二哥照例要感叹一下:刘福杰家的磨坊生意真是越干越好,面粉也越磨越白,过两年,雪水温要是还没有磨坊,咱家就开一个吧。

母亲绕着大大小小的麸袋子、面袋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小声嘀咕,三遍的面磨这样还真不错,就是不出麸子了哈,一鸡窝呱啦呱啦叫,开春了喂啥呢?

母亲将煮好的面淘到一个大水盆里,把鸡蛋木耳卤浇到我们每一个人手捧的大碗里,那些长久等待的焦躁终于有了归宿,我们突然感觉童年的生活无限甜蜜起来。

吃手擀面,我们从来不上桌子。上桌子太正经,太拘束,太不像吃面条了。兄妹七个人,在院子里拉开场子,东一个,西一个,蹲在墙根的,坐在马车上的,骑在门口大石上的,一律一手端碗,一手着筷,表情怪异,一副几辈子没吃过好嚼果的嘴脸。

我不知道我有多么的爱吃面条,我也不知道除了面条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被称为人间美食。一碗面条下肚,我烦躁的心会轻而易举地平和下来,我变成了一只喂饱的羔羊,满面温存。一碗面条,让我穿越世俗的风雨,在匆匆流转的景致中品味着至爱亲情。也是一个小饭馆,我看见一个年轻的母亲神情戚然地看着孩子吃一碗面条。小男孩四五岁光景,他两手捧着一只大碗,小嘴一努,一根根筋道十足的面条就神奇般地不见了。小家伙还不懂得人世的忧伤,隔着厚厚的时光,我似乎听到了他哧溜哧溜虎虎吃面的声音。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寂静的街道上飘着雪花,雪花中夹杂着我对远方一个村庄和一缕炊烟思念的眼泪。

有没有人说过,喜欢吃面的人和善而智慧呢?忘了在哪里看过这么一段:说当年纪晓岚陪乾隆私访,乾隆喜粥,纪晓岚喜面。一天纪晓岚实在是喝不消稀溜溜的粥,建议乾隆斧来点面吃。乾隆道:讲出来道理就随你吃面,讲不出来就随我继续喝粥。纪晓岚回道:这两个字有讲究,凡君子者,应按“面条”二字来做事,面面俱到,有条有理。乾隆爷遂陪纪先生吃了顿面,便从此爱上了面条。

许多年以后,我在雪水温大街上看到了刘福杰。他不知在哪里喝了酒,醉得不认得人,跟着我絮叨着一个我怎么也没听出头绪的事儿。他的磨坊关门了,他那个又胖又白的老婆子,不知怎么发了一场高烧,就死掉了。我和二哥关于磨面的秘密便在人世上隐匿起来。

刘福杰的磨坊荒废了以后,方圆几十里好多年没有磨坊(二哥始终也没有在雪水温开一个磨坊),吃面要到镇里的粮油店里去拉。粮油店里的面由不得你说“三遍”或者“四遍”,它们有了统一的名字,统一的份量,统一的规格。粮油店里的面被装在密不透风的袋子里,没有了白茫茫一片的麦芽味,没有了又胖又白的呵呵的笑声。

一个很上讲究的饭局尾声,主持者叫来了手擀面,是用那种比牛眼珠子大不了多少的小碗盛上来的,辅以荤荤素素四样香卤,摆满了转盘外圈。与餐者很少有人动嘴了,一桌子的山珍海味,面条像走错了房间,憨态可掬,却又惶恐不安。面上来了,我坐不住了,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了,我忘记了矜持和脸面,一碗接一碗去吃了下去。母亲说过,宁可撑死人,不能占着盆。一支烟功夫,我差不多无偿替一桌子人每人吃了一碗手擀面,引来席间一片唏嘘。一位年长的优雅的女士怕我尴尬,说,我猜,你的妈妈是一个会做面食的人,她还是一个善良的人。

我满怀感激地对这位女士说,阿姨,那我就把最后一碗也吃了吧,我母亲和您一样,的确是一个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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