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关于自己的想象之中的生命影像吧?
那个自己踩着七彩云霞,身披万丈金芒流霞,在一个令人瞩目的时刻华丽登场,接受万人敬仰,留一场火树银花般绚烂给生命,是很多人年青时代做过的梦吧?
然而现实生活里,我们不得不卑微的低下头,去做那个随波逐流的,甚至于连自己都不喜欢的自己。
我想每一个人的身体里都会有一种声音,渴望,都会有一份呐喊,甚至是一种在莽原荒漠里的沸腾奔跑,那个期待挣脱束缚的躯体,都会仰望无穷尽的苍穹吧?可以对着苍天热泪奔流,可以对着山峦呼唤呐喊,可以欢畅着痛哭,都曾经以为自己会成长成一位绿巨人,然而在现实世界里,都仍然努力的走一条既定的长路,都努力埋头,不再茫然四顾,最终的结果,都会越来越接受自己的渺小。
因为我们都无法预料,生命在何时给你一个意外,一个惊喜,甚至是,给你迎头一击。
就这样一直走到最后,在失控的航线里,终于,再也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一个自己在人世,人多象那早中晚的光影,随着时间季节,一直在变,不停止歇的变化着,更换着轨道和行走的痕迹,再慢慢的回到既定的行程里去。
曾经的我,也羡慕那些光彩夺目的靓饰,那些闪亮发光的璀璨,那坐在豪宅里的完美的没有瑕疵的高贵的公主,那身披的金光闪闪的铠甲,用来掩饰自卑怯懦的铠甲,用光亮粉饰瑕疵黑暗的铠甲,现在来想,那铠甲的作用竟然和夜行衣是统一的功用,目的皆是不被人发现真实实在的自己,罢啦。
人,到底有多害怕和真实的自己面对相拥?
上海回北京的高铁上,坐在窗边看起伏的原野,大片大片的田地,或整整齐齐的排列,或错落有致的精美,或者,就直接是彪悍的荒芜,一座座不算太深的山谷划着优美的弧线,铁轨两边的斜坡之上下,都栽种着片片的树苗,偶尔一个拐角,总会时不时跳跃出一份无法预料的惊喜,比如一群白毛浮绿水,比如飞云过天,比如浓荫覆窗,满脸俱绿,比如老树一株,和霎那间的 “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窗边景色恍恍然化烟成雾,飞逝而过。
时间还早,给手机充电,给自己亦充电,想着延窗拍点心仪的小景致,随手在附庸风雅般赋几个断片,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
心中欣喜,不言而喻。
列车员来时,询问那里可以充电?回曰:座位底下均可以。
喜不自禁的低头寻找,右手轻扶前背椅的小桌板平面之上,临坐的男孩见我在桌板之下抬头艰难,自作主张将桌板抬起卡在背椅里,无法观看的我顺手握住了桌板的边沿,小桌板的扣子没有扣好直接砸下来,头被拍的同时手指直接魇进缝隙,我一边惊呼一边挣扎着起身,临坐的人只以为我是头被拍的痛了所以大叫,却并不知我的手指已经紧夹在缝隙深处,拿起桌板迅速拎起,手指横着,指甲直接碎裂,这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只觉着心尖痛到剧烈,拎桌板的人完全发懵,不知所以,竟然一急之下来回上下反复折叠了几次,手指就经历了一次关于绞肉机里的行程,于是,当再一次抬头时,指甲和手指已经拦腰断裂,那指甲撕着皮肉已经扯到指尖,甚至不确定那是怎么发生的,只是几秒钟,一个低头的瞬间,再抬头,几乎变成了一个身体残缺的人,列车上,捧着滴血不止的手指,第一次体会何谓 “ 十指连心 ” ,无可抑制的痛哭,那是我一生之中最长久最疼痛的一次哭泣。
当时脑海里浮想联翩,还浮现了一批英雄人物,比如秋瑾,刘胡兰,想她们怎么可能接受敌人的严刑逼供,倘若是我,不必逼,定然稳稳交代各种,甚至开始有点理解那种叛变的人,还好,我没有女英雄的梦,还好,还好。
来到医院,急诊的医生甚至不敢给我消毒,那指甲血肉横飞一片模糊。
“ 手术吧! ” 医生说: “ 如果前骨碎裂,需要小指截断,如果没有碎裂,需要拔甲,但是不能保证以后会不会长指甲。”
被打了麻药之后,我听得到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和金属撞击的乒乓声,那是一个长长久久的梦,梦里来来回回都是黑魆魆的人影,影影绰绰的,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仿佛一直在说话,剪刀的声音格外刺耳,我不能动,托着一个木桩一般的残臂,头痛欲裂,昏昏沉沉,说不出来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医生一遍遍拍我的脸,呼唤我:
“ 醒醒,你醒醒。”
我不停的张嘴,不能说话,很久很久之后,我一遍遍的喊,然而发出来的声音好比蚊子的嗡嗡声:
“ 我头晕,我恶心,我头晕,我恶心,想吐 。”
感觉着自己被推进长长的甬道,推进电梯,不确定自己是否清醒,只是害怕,害怕那是一场梦里的呼喊,没有人能听得见,所以,我不停的,不停的讲:
“ 我头晕,我恶心,我头晕,我恶心 ... ... ”
医生问: 你是谁?
我答: 王芊骅。
医生讲,你睁眼看我,你能不能看见我?
我努力睁眼看,定定的盯着医生看,我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人,我害怕,害怕那只是一场醒来的梦,我答:
“ 我看不清楚你,你有好几个影子,你是谁?”
于是,又闭上眼睛,继续睡。恍惚里,听见有人质问:
“ 你给她打了多少麻药?麻药打多了。”
重新被推回手术台,注射各种药剂,那天夜里,医生坐在我身边不停的和我讲话,不停的拍我的脸:
“ 你说话,不要睡觉,明白吧?”
我答: “ 明白。”
第二天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病房窗外的树叶绿正好扑了满眼,金黄的阳光绚烂的有点不可思议,我仰头望清晨的太阳,光晕里一层又一层璀璨的艳红,病室里都红彤彤的,两个病友问:
“ 你醒了?打了整整一夜的吊瓶,我们都吓坏了。”
我笑: “ 哪有?不过是一个指甲而已。”
那个时刻,我是真心的快乐,耳边响起来的第一个声音便是前夜里医生的道贺:
“ 姑娘,你的手指保住了,没有被截断,你开心吗?”
我开心,是真的开心。
那一刻的内心简直是阳光普照,丽花似火的礁溪之春,喜滋滋拍了一系列蓬头垢面的自拍,全然不顾眼角里皆是浊物,头发乱蓬蓬的飞,鼻子里还插着吸氧器,一群微友傻眼了,问:
“ 你是多爱自拍呀?”
我理直气壮:
“ 庆祝一下自己没有成为残疾人,有什么不妥呢?”
稳稳的微笑,茄子,啪!
那一刻,有一种来自上天的宠遇,只要我的手指还在,身体还在,健康还在,那其他的一切,又算得上什么呢?
不知道是谁说的,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发明,便是死亡;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最善意的提醒,便是健康的失而复得吧?
实在没有办法形容当医生告诉我说要把手指截断时的心情,只知道我面色枯槁,脸色瞬间惨白,宛如一袋老干妈牛肉干,那一瞬间,竟端庄成一个淑女,安稳而直勾勾的坐在手术的床沿边上,握着自己的指,一遍遍看它,好像它马上将不翼而飞了,想着,可以了,一切都无所谓了,反正手指都没有了,无法想象从此以后我伸开手掌,那突兀的无名指边上空虚虚的悬崖峭壁,也无法想象从此瑜伽,用四根手指撑地是怎样的一种境况,而我,是那么那么热爱美丽的我。
那一刻,再美丽昂贵的戒指也不及那半截手指,至于从此后手指美丽与否也无关紧要,只要手指还在,只要不发生那莫名其妙的意外。
越来越觉着,身体,就是一座圣殿,殿堂里皆是醒世名言,然而,我们不愿意好好去解读它,理解它,它只好用一层层加重加深的病情告诉我们它的重要性,可悲的是,大多数人迷失在名利追逐里,自我铠甲的变换里,却从不曾听一听身体的警钟长鸣。
这几天,不停的想着,如果几十年以后,我还能四肢健全齐整的坐在某一间窗明几净的窗台边上望月上蕉窗,陪烛烬夜沉,看云河万状,我的心还能像春蚕一样吐丝结茧,还能保持一份完整的独立孤寂,那时候的我,一定不会再似刚烈的儿时那般,似燃烧的芒草样,去和娇艳的玫瑰比美。
也不会再去羡慕那些使人迷醉又光彩夺目的靓饰铠甲,至于儿时内心里的那个七彩云霞的梦也渐渐隐去,现在的我,羡慕 “ 采菊东篱下 ” 的单纯,喜欢于铺满阳光的小屋里读一些简单文字里的深沉,坐在某一处的山峦或者海边的草屋里听婆娑小桥流水的意境和海洋的呼吸,那之于我,是一份怎样令人神往的幸福!
唱一首歌吧!
坐在窗边的摇椅里,让朝暮的阳光皆驻足在脸庞上,看窗外年轻的女子在拍照,也可以无忧无虑的躺在铺满霞光的绣床上,甜美微笑,写一篇关于乡村小院里的叙事诗,让快乐飞溅成金刚钻般的飞花瀑布,莞尔命运的精致秀美,悠闲的望天空洁白的云,看鸽子在天上飞。
于是,把剩余的生命过成眉清目秀的日子,就当作曾经和现在,是一场新欢旧爱,只要,我要你好好的,我要我们都好好的,那么,一切,都将是好好的。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