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掩日蝶折翼,障目之叶终零落
“小秦!”庄知蝶第一个冲进秦归日的公寓。果然,她侧卧于卧室地上,失去了知觉……
沈度和庄知蝶一同坐上救护车,护送秦归日赶往西莲医院急诊部。庄知蝶来不及拭去着急的泪水,紧紧盯着智能护士将一管高浓度葡萄糖注入秦归日右手臂的正中静脉,她的血糖跌到危险的水平,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仍然处于昏迷之中。庄知蝶握住她的左手,在这盛夏之夜,她的手却冰一般凉。他的眼中又渗出一滴清泪。每次,他处于生死关头,都是她,将他拉回。自从她四月初从大洋彼岸归来,他们之间那种难以言说却异常坚韧的神秘感应和联系,越发紧密。这种感觉,即便跟父母,都没有这么强烈。
沈度默默地望着这对年轻人,不去打扰。这两人之间的羁绊,连他这个外人,也能看得出来。他的内置式耳机铃声响起,刚接通,就传来一个噩耗——宋弦死了!
他没有告诉庄知蝶,怕他知道后更紧张,事已至此,索性收了线,陪他们到了西莲医院。警务专线又响了,他不得不先告辞,急忙返回总部。值班主任王医师都认识他们了,立即安排秦归日住进最好的单间病室,初步检查除了血糖低,并未发现更糟糕的情况。庄知蝶把主任拉到一旁,低声说:“王主任,会不会是她中脑深部肿瘤发作了?本来等这次……工作结束后,就想立刻来治疗的,没想到——”
王主任打开三维屏,调出秦归日以往的病史和各项检查资料,找出一张数日前的脑部三维显像图和刚拍摄的放在一块儿做比对,他以紧贴在角膜表面的、类似隐形眼镜的微型智能探查镜头,仔细读图,“的确,秦小姐脑干中脑深部原来有一个5*10mm的肿块——”他指着前几日的图像解释道,脑组织和密如蛛网的血管、神经呈现三维立体,深浅不同的亮蓝色,其中位于整个脑的中下部有一条Y字形的亮黄色结构,这就是脑干;而呈现为亮粉色的豆粒状肿瘤,即位于Y字脑桥之上差不多分叉部位的中脑,从解剖位置看,恰好位于整个脑组织正中心。”庄知蝶的心突突地疾速跳动起来,五、六年前,由于现代医学越来越科学化,各个分科已经十分模糊,总体分成医学宏观系统学和医学微观分子学,特别是后者,庄知蝶隐约觉得它与梦的领域越来越接近了,他决定到医学院短期进修。虽然只是短短半年的学习,但对脑部的宏观和微观结构,还是比较熟悉。看到这个影像,他倒吸了口凉气。
“难以置信只有几天辰光,这个肿瘤就像生了脚一样四处乱蹿了!”王主任的语气十分震惊,他将今天刚做的影像图放大,指着偏移到脑干中央网状系统上的亮粉色团块喊道,“它已经开始扩散了!你看——”他的手指移动着,划出一小片区域,在亮粉色团块周围,星芒般立体分布着点点粉色亮点,“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病例!秦小姐本人知道吗?你们还在等什么?她病情进展这么迅速,必须马上住院治疗!”王主任焦急地说。
“我……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庄知蝶急得直挠头皮,“怎么办怎么办?!都怪我!我还没告诉她!”
王主任见他如此着急,语气也和缓下来,轻轻拍拍他肩膀,道:“别急!你先静一静,再做决定。对了,我看每次都是你陪她,你是她的先生?”
“现在还不是……这有什么关系吗?我不能签名做决定吗?”庄知蝶一愣,没想到医生会问这个问题,本能地回答。
“呃,这个有点法律问题——最好是她的直系亲属。”
“她的情况有点特殊,目前没有其他直系亲属了,我就算是她最亲近的人了,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对她全权负责!”他心里忐忑,字斟句酌地说,自己毕竟不是她的血亲,也非她的丈夫,总不能把她交给那群落井下石、连陌生人都不如的“亲戚”吧!只好说得含含糊糊,表表决心,生怕这个主任将他拒之门外。
“哦——我理解,理解!”王主任微微一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就是要有担当!不错不错!”
庄知蝶尴尬症都要发作了,一脸飞红,好像自己身份见不得光似的,若被秦归日知道,不知她会作何感想,到时该如何解释……“不过,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毛病病情复杂,几乎没有先例可循。肿瘤长的部位很危险,又是胶质瘤,进展那么迅速,就是用最新的激光定位手术,恐怕也难以彻底清除……”
“难道就无药可治了吗?”庄知蝶急了,“王主任,我求您了!请尽一切可能救救她!”
“庄先生,莫急莫急!我想起来有一个药也许可以试试——”
“什么药?您尽管说!不用担心价格!”庄知蝶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只是——”他显得颇为踌躇,看着知蝶急切的眼神,只好继续说,“这是个新药,我也是才听说,它还没有上市。”
“它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可以搞到?我马上去!”
“它刚刚在实验室里诞生,甚至还没来得及进行临床试验,我只知道它的大致原理——通过静脉注射,将碳纳米级超微型智能机器人,透过血脑屏障,送入脑组织内,它们像一群勤劳聪明的工蚁,自动识别出肿瘤细胞,包括游离于外围血液或组织中的转移肿瘤‘种子’,再启动超高速自转瞬间产生50℃高温,并维持一段时间,使肿瘤细胞凋亡,纳米机器人也同时散架,经过肝脏和肾脏分解排出体外。可能需要经过反复几次用药,达到比较彻底的疗效。不过,这只是理想状态,虽然在动物试验中证实了它的效果,但难以预料在人体上应用后会产生什么副作用。”
庄知蝶沉默了,他知道如果给秦归日用这样的药意味着什么,简直是用她的身体做实验。怎么办呢?“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哪怕能稍微拖延一点时间也好!”庄知蝶抱着一丝希望问。
“拖延的话,我可以先用药使她进入人工冬眠,再把她送入低温室,降低她脑部温度以降低脑细胞新陈代谢,暂时遏止肿瘤细胞生长,但她必须沉睡一阵子。不过,应该够时间让你考虑清楚。”
“那个新药,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必须亲自去了解。
“他们管它叫‘火蚁’,在‘极光’公司1号实验室诞生。”
“您确定吗?是‘极光’?!”庄知蝶颤声道,这难道是命运?“我去!”他深吸了口气,说。刚走出几步,又折返,向王主任微微鞠躬,“小秦就交给您了!”对方点点头,“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庄知蝶坐上去“极光”的车,心中还是不安,立刻上线联系沈度,请求他派人保护秦归日,沈度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接下去的话令庄知蝶也大为吃惊——“那个宋弦,Natalie的保镖,死了!而且,他死于脑细胞溶解!”
“什么?!又是脑细胞溶解?!”庄知蝶感到自己的心突突疾跳起来,他一下子想起那个前“祈光”集团总裁韩青,就是这么死的,至今都没查明致死的物质,连那个伪装成他妻子的嫌疑犯好像也没找到。“沈队,这可奇怪了!傍晚时我在为Natalie猎梦时,好像只有你来过知梦堂,见过宋弦啊!”
沈度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怀疑我杀了他?我并不是一个人去的,一个小队跟着我呢!”
“既然他们都是你手下,怎么会出卖你呢!对了,你之前怎么会突然来知梦堂?宋弦不是Natalie贴身保镖吗?他怎么会突然暴毙呢?”庄知蝶觉得沈度一定有事瞒着他,故意套他的话。
“当然是有确切线报啰。你一下子问那么多问题,我该从哪里开始回答呢?”沈度清了清嗓子,“我得到情报,说宋弦在Natalie治疗失眠和控制情绪的药里动了手脚,才造成她梦魇重来。至于他什么动机,现在还没查清。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宋弦自己也着了道。看来,在他身上做手脚的不止是他……”沈度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到底在说什么?谁要对他们下手?”庄知蝶一头雾水,“哦,这个再说吧!我也不瞒你,你有个朋友托我关照你呢!他现在还不方便露面,让你等他的消息。”
“是苏鹮吧!”庄知蝶脱口而出。
沈度没有直接回答,“最近,我一直有个感觉,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涉及的人,好像都有点联系。蜘蛛网已经震动了几次,我会找出它们之间的关系。我相信这不单单是巧合。而你和小秦,很可能也陷进这个网里了。你千万要小心!对了,小秦怎么样了?”
庄知蝶把她的大致情况告诉了他,如实叙述了她的病情,并称自己正在去“极光”的路上。
“真这么严重?”沈度皱眉,叹气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快去取药,不管咋样,总得尽全力试一试!我会加派人手到‘极光’和西莲医院。我这里事儿完了后,也会马上赶去。”
庄知蝶谢过他后,收了线。车稳稳停在了“极光”制药公司总部大楼前。他下了车,做了个深呼吸,径直走入了大门。
“沈队,金斯顿小姐已得知宋弦的死讯,她要求跟她父亲金斯顿爵士通话。”沈度刚结束与庄知蝶的通话,下级警员就来报告。
“那有啥问题吗?他们是父女,出了这档子事,这也是应该的吧。”他的口气颇为不耐烦,连轴转的工作,层出不穷的案子,就算他是铁打的汉子,也有点招架不住。
“但……但是,她要求使用英国驻华领事馆的秘线。”
“什么意思?她要通话保密?”
“应该是……这个意思。”
沈度掐灭了刚点燃的香烟,手指不住地在桌面上敲击,思忖片刻,“可以。不过,告诉她,请她稍等一个小时,我需要跟领事馆协调预约。”
“好的,沈队,您忙吧,我去跟领事馆联系。”
“不用!这件事由我亲自负责!”他挥挥手,示意对方可以退下了。小警员愣了一下,终于会意,默默退走。
沈度转身拨开了印章戒指上的翻盖,前妻窈窕的袖珍身影浮现出来,对着他微笑,秀丽的波浪长发轻轻摇曳。他的眼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接通了局长专线。
“什么事?”颜朝冰的声音仍然冷如其名,没有寒暄。
“我需要一个能干的黑客,在一个小时……”他抬眼看了看对面墙壁上的投影钟,“不,55分钟内侵入英国领事馆的专用密线。”
“找人是你的事。”颜局非常干脆地拒绝。
“我需要一个局外人,确切地说,是身处局内的局外人。”
“不要兜圈子。”
“好吧,我觉得你外甥女陈半秋正合适。”沈度也不废话了,单刀直入。
“可以。不过如果有事……”
“是我擅自找她帮忙,她啥也不知道。一切由我负责。反正,我这个大队长,若不是你担待着,早玩完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回道:“注意安全,不要暴露!”
“好!颜局,谢谢!”
对方已经收了线。沈度往椅背上一靠,长舒一口气,立即接通陈半秋的专线……
“庄知蝶,想不到你也有求我的一天呀!”陆桥斜倚在宽大的卧榻上,精神已比之前好很多,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地睥睨着他。庄知蝶虽然吃惊他怎能在短短半日之内就恢复到这个程度,但眼下秦归日的病情才是十万火急,顾不得追究别的事。
“不错,算我求求你了!求你现在就把‘火蚁’交给我,我要救人!”庄知蝶火急火燎,一秒钟都等不了。
“Sun一直说,你若搁在古代,一定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我看可不像!她什么都好,就是看人的眼光不行。”他咧嘴大笑。庄知蝶见他如此嘴脸,恨不得冲上去扯掉他身上的绷带。
看着气得直瞪眼的庄知蝶,陆桥刚开始还觉得很有趣,乐不可支,但转念一想,心头猛然一沉,脸色也跟着阴沉下来,皱眉道:“你这个样子,该不会是她出事了吧?!”
“对,小秦她——危在旦夕!”庄知蝶也不隐瞒,直言道。
“什么?她究竟怎么了?!”陆桥也急了,他将双腿移下床榻,想站立起来,无奈重伤初愈,只能坐到床边的一架智能轮椅上,轮椅启动,把他带到离庄知蝶最近的玻璃隔断前。
“一言难尽!请你立刻把药给我!她真的……不能再耽搁!”
陆桥想了想,“药我可以给你,但你最好把她送来这里救治。”
“什么?你以为我会信你?!你自身难保,凭什么能保护她?!”
“你只能信我!”他直视着庄知蝶的双眼,“有些事并非如你所见!而且,这个药从未在人身上使用过,其他医院根本没有针对性设施。你想害死她吗?!”
他的这番话,一下子令庄知蝶无言以对。他们互相对视着,都没有回避对方的目光。尽管讨厌陆桥这个人,但庄知蝶本能地感觉到他应该不会害秦归日,因为陆桥也像他一样,爱着她。
他沉默地点点头,算是认同。随即,联系西莲急诊科王主任,将秦归日转来“极光”总部。暗中,他又将突变的情况立即报告给沈度,请他增援“极光“。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和运气了。
沈度也焦头烂额,几乎一夜未眠,一直坐在他办公室椅子里,调兵遣将和等待消息。一向沉稳的他,也显得十分焦虑,把窗子全部打开,不顾禁烟令,一根接一根抽,面前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不时掂起手杖,往桌脚上敲击。正如他的诨名:沈诸葛,此刻的他,活像正襟危坐于整个情报“八卦网”正中央司令部的卧龙先生,正仔细感受哪根线索的轻微震动,从而顺藤摸瓜,直到揪出陷于他网内的猎物……
“沈叔叔,我是半秋,我已经破解了这个密钥!”半秋的脸上和口气里掩不住的兴奋,沈度也不禁动容!眼下最紧要的一条线索终于震动了!他按捺住内心的悸动,抬眼瞄了瞄时间,好险!还差一分零二十二秒!“好!马上发给我!”
“明白!已经发了!沈叔叔,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要求哦!”
“这你放心!我沈度言出必行!”他立刻用密钥顺利接入密线,开始准备监听和录制Natalie与她父亲的加密通话。
半秋也处于亢奋之中,先前接到沈度的通讯,还半信半疑,沈度只把英驻华领事馆密线的公开密钥发给她,但没告诉她具体线路地址,只再三强调这个密钥超难破解,连警方都无能为力,请求她找出对方的私人密钥,然后交给他,一下子就激起了小姑娘的好奇和好胜心,不过,她也提出了一个要求,“行!一言为定!”沈度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真是笔划算的买卖!沈度望着设备上跳动的曲线,得意地笑了。
在庄知蝶焦急等待中,西莲医院的特种急救车终于开进了“极光”大厦的地下停车库。车门刚一打开,庄知蝶及“极光”实验室医务人员便跟着“极光”专用密闭低温保温匣床车,冲到急救车后。王主任亲自带着两名人类助手跟多功能智能机器助手一起将载着秦归日身体的密闭匣车护送落地,双方首先通过扫描车载三维屏内病人详细信息,西莲的车与“极光”的车开始对接,到位后,当中的隔离门自动升起,她身上的各种导管已自动暂时断开、封闭,承载她躯体的担架顺着轨道缓缓滑入“极光”车的箱体内,原来下面的空担架对换滑入西莲医院车内。各种导管又自动与“极光”车内的对应设备接通。交接过程十分顺畅,双方再次核对病人全部信息无误后,交换电子病历,完成电子签名确认,双方都舒了一大口气。王主任深深望了庄知蝶一眼:“小伙子,你女朋友就交给你啦!”
庄知蝶脸一红,朝他微微鞠了一躬,点点头,没有答话。
秦归日静静躺在透明密闭箱体内,因箱内温度较低,使她的新陈代谢降低,她的脸色显得愈加苍白,在冷光灯的漫射下,微微透明。她的呼吸也变得极其缓慢,几乎看不到她的胸口起伏。庄知蝶心口一紧,眼眶跟着酸了,一大滴泪珠“啪——”落在钢化玻璃盖子上。
“小秦,你一定会好起来!你要坚持啊!你一直都很坚强,对吧?”他隔着玻璃抚摸她的脸颊,虽然中空夹层玻璃最大限度隔离了温差,但表面还是慢慢浮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她的形象也有些模糊,“你很累了吧?累了就休息一下吧!好好睡一觉。你会做梦吧?一定会做个美美的梦。我会不会在你梦里呢?算了,还是不要做梦吧!只会让你更累……你已经耗了那么多心力在别人的梦里,帮助他们清除内心的恐惧、悲伤,令他们看清自己真正的愿望。别管那么多了吧!好好休息,看清你自己真实的心愿。无论你睡多久,我都一直在这里陪着你!我哪儿也不去。什么知梦堂,什么纽约,什么梦术,我只想陪在你身边……”他哽咽道,“答应我,你也哪儿也不去。”他忽然破涕而笑:“你还是做一个小小的梦吧,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我来你梦里陪你!”
“真感人啊!想不到知梦堂堂主,还是个情种!”陆桥驶着轮椅悄无声息地来到1号实验室,装模作样地拍着手。
“人我已经送过来了,你可以给她用‘火蚁’了吧!”庄知蝶忍住火气,冷冷道。
“碰到她的事,你还真是沉不住气!”陆桥摆摆手,“别急!‘火蚁’十分凶险,在第一次动物试验中,它的确作用非常迅捷高效,但是,在杀死肿瘤细胞后,它并没收手,继续攻击旁边的正常细胞,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你猜怎么了?”他凑近庄知蝶,抿着嘴微笑,声音降低到几乎耳语,笑得庄知蝶心里发毛,向后躲开。
“那次用的是猕猴,实验员在它肝脏上面诱导出一个原发性肝细胞肿瘤,‘火蚁’从它的肝动脉注入不久,肿瘤细胞就被逐一杀死,然而,残留的‘火蚁’失控了,继续攻击周围正常的肝细胞,也用同样的高温灼烧杀死这些细胞。你知道这药为什么叫‘火蚁’吗?人被南方火蚁叮咬后,伤口处会产生烧灼般剧烈疼痛,这猴子那时就是这样的感受!它疼得呲牙裂嘴,在麻醉情况下,还试图撕咬。最后,距离用药一个小时三十三分零七秒,猕猴突然全身抽搐,七窍流血而死。事后解剖发现,它的肝脏不见了!连一点组织残迹也没留下,只剩下一腔融化的脓血。”陆桥的神色异常严峻。
“当然,这个是初代‘火蚁’造成的严重后果。那时,我们对它的具体作用机理还不十分清楚,更别说如何有效地用智能系统控制纳米药物集群,药物如何鉴别特种异常肿瘤细胞与正常细胞,如何精确控制药物剂量。现在,这些难题已经得到很大程度改善,技术也显著进步。虽然在动物身上的试验取得了成功,效果显著理想,但还从没在人类身上做过。你也知道,就算是在基因上与人类差异最小的黑猩猩,也不能保证同样的药物在人体里会产生同样的效果,且没有意外的副作用。”
庄知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方话里的含义,“你是说,这药后果难料,不能用?”
“唉——”陆桥长叹一声,“你都病急乱投医了,说明她的情况已经非常严重了吧?”
庄知蝶轻轻点点头,神色凝重。
“不是不能用,而是先要找个人来试药。”
“什么?这种时候,到哪儿去找志愿者做临床试验?!”
“不用找,眼下不就有一个?”陆桥盯着庄知蝶,又一笑。
“什……”庄知蝶吃惊地用手指着自己,“难道你说让我试药?”
“怎么?刚才还情意绵绵,信誓旦旦,现在就怕了吗?”他呵呵笑起来。
庄知蝶被他笑的有些恼,“有什么可笑?我只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试就试!为了她,我怎样都可以!”
“哎呀,也不必如此心急!按年龄,你比我还大四、五岁吧!怎么说话行事却比我还孩子气?难怪磨叽了十年,你还没把她追到手!”他简直要笑抽了。
“你——”庄知蝶被噎得话也讲不出来,憋红了脸,好一会儿才说出来:“我和她的事,不足为外人道!如今她生死未卜,你却在此说风凉话!还说什么你也爱她!”
陆桥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我只是试探你一下,并没说不救她!不过,药还是要试的。”他正色道,从轮椅扶手的隐秘储藏罐里摸出一支试剂递给庄知蝶,“现在我知道你真的爱她,比我更甚,那你就替她试一试吧!”
庄知蝶直盯着这个红色小管子,蓝色边框的标签上标注着“2”,他伸出手,手指缓缓触及试剂瓶,略微颤抖,感到喉头忽然异常干涩,“你——不会诓我吧?”
“你有选择,不是非吃不可。”陆桥不动声色。
庄知蝶一把抓过瓶子,拔去塞子,一仰脖子,尽数倒入嘴里,囫囵吞下,才忽感心跳如击鼓,张嘴大口喘气,瞪着对面的陆桥,这个狡猾的家伙,不知何时溜开了。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眼皮越来越沉重。他拼命撑住,不让自己陷入沉睡,也许是永远的沉睡……
“不好!还是着了他的道!‘火蚁’是针剂啊,怎么会口服……”一串念想闪电般划过脑海,已经晚了!他瘫软地倒在椅子上,朦胧中,他看到陆桥又靠近他,摇着头,嘴里啧啧叹道:“她真是你的软肋啊!一碰到她,你就方寸大乱!不过,她也真幸福呢!要是她知道你为她不顾自己生死,是否会后悔当年抛下你,远走异国呢?不,她只会感动,同情你。她是Sun,你和我注定只能为她所吸引,围绕她旋转,却永远靠近不了!她就是这么冷酷。好了,你就乖乖睡一觉吧!去会会‘先知’。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与老朋友重逢哦……”庄知蝶竭力瞪大眼,曾经感觉酷似唐关月的这张脸,五官慢慢扭曲变形,神色之间已完全迥异,他心想:这混蛋哪里像唐哥了?虽然唐哥负了秦姐,但他眉宇之间满是低调沉稳,甚至有隐约的忧郁,哪像这个陆桥,飞扬跋扈,得意乖张。他终究抵抗不了排山倒海压来的睡意,合上了双眼。
“King,你可以过来了,你要的我已经准备好了。别忘了你的承诺。如果你也准备好了,就来交换吧!”陆桥拨通了一条秘密专线,三维屏上跳出一个盾牌状徽章,中间扭动着一只镂空蝎子,通话对方并未现身。陆桥抬抬手,一旁候着的机器人走过来,将睡在移动升降床上的庄知蝶送走了。他费劲地从轮椅上站起来,慢慢走到装着秦归日的低温保持匣车前,扶着玻璃盖,俯下身子,对沉睡的秦归日说:“终于只有你和我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带回来!”
沈度神色异常凝重,他刚刚用自动智能同声翻译器监听完Natalie与她的前大使父亲的秘密通话,倒扣着欧石楠烟斗在桌面的一张白纸上,不断轻轻敲击,将里面的烟灰倒出来,它们在白色背景下堆起一个灰黑色小丘。在这种时候,他罕见地没有抽烟。他感到双侧太阳穴处似乎埋了两根钉子,突突地跳动,隐隐作痛。他放下烟斗,闭上眼睛,用两个拇指用力按压着痛点,好像略有缓解。脑子里却不由地回放刚才的同步翻译通话内容……
“爸爸,我都记起来了!是你派人杀了William!你为什么要杀他?!”Natalie带着哭腔,嘶声质问。
“你胡说什么?看来我不该放你去知梦堂。”金斯顿冷静地应对。
“就是那个眉毛连在一起的男人,我看到过他从你办公室后门出来。那天深夜,我也看见他从我们家小树林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把小铁锹,上面沾满了深色的泥土!不知怎么,我害怕极了,上线找William,但他一直不在线。第二天也找不到他,他家人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状着胆子进了树林,在灌木丛里找到一块方格子手帕……”
“Natalie,你又做噩梦了吧?知梦堂的Zhuang没给你殓梦吗?”他的声音仍然和缓,带着浓重的鼻音。
“不!我没做噩梦!这些都是真的!不是梦!那块手帕是我送给他的,特意挑选了和他的格子背心一样色调,还绣了我和他姓名的首字母缩写!手帕上,沾了……他的血!”
“Natalie,也许是果酱或动物身上的血吧?毕竟他父亲经营着一家肉食品加工厂。而且,他家里人已经报过警了。你怎么那么肯定他遇害了?而且还怀疑自己的父亲下毒手?我为什么要杀他?仅仅因为他是个英俊的小混蛋,引诱你跟他胡搞吗?他还诱使你嗑药!虽然他就是个坏小子,看在上帝份上,我也不想看到他惨死。我相信警察会查清楚的。你这样说你的父亲,我很痛心!”
“爸爸!他不是坏小子,那是他朋友陷害他,他没干坏事!他很温柔,很有才华,对我也很好!他为了我,准备高中毕业后就去服役,尽早独立……”
“他为了你!Natalie,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你做了什么吗?!是我,给了你生命,把你养育成人!他做了什么?仅仅凭着那张小白脸,几句花言巧语,就把你的魂勾走了?!难道你还想跟他私奔?!”
“爸爸!我是你女儿,我知道你爱我,可是……我长大了,我爱他!”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
“那个一字眉,约瑟,说是你想灭他的口,才绑架我的!爸爸,你就是这么爱我的吗?”
“你宁愿相信一个绑匪的胡话,也不愿相信你的父亲吗?!”
“爸爸,你的爱令我窒息!从小你就把我看得死死的!真的是因为妈妈去世早,你就害怕失去我吗?”
“是啊!你妈妈出生高贵,是世袭的女伯爵。我也是因为她的关系,才进入了上流社会……为了她,我也要好好保护你。”
“那么,另一个Natalie呢?你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吧?”她突然话锋一转,放低声音说。
“什么另一个Natalie?你……你在说——什么?”他忽然口吃起来,呼吸也乱了。
“你是为了纪念她给我起了和她一样的名字吧?你为了你的前程,抛弃了她吧?可怜她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盼着你回到她身边……她怎么就死于流产了?”她变得咄咄逼人。
“你……你听谁说的?无稽之谈!谁跟你说这些的?”他强作镇定,反问道。
“在这之前,她还没怀孕时,你谎称自己得了可能影响生育的病,骗她冷冻了几颗卵子。后来她真怀孕了,你在她的食物里下了导致子宫强烈收缩的药剂,导致她大出血流产而死。她死后,你偷偷保存了她部分皮肤组织体细胞,将它们交给一个地下生育组织,让他们将卵细胞去核,体细胞植入,两者结合培养,成为克隆胚胎干细胞。你的妻子不能产生健康的卵子,不能生育,你借此请求医疗机构,将那些克隆胚胎作为志愿者捐赠的卵细胞,植入毫不知情的女伯爵子宫内,作为你和她的女儿——我就这样出生了。我到底该叫你父亲呢?还是该叫你亲爱的?”
“住口!别说了!”他痛苦地低声哞叫着,抽泣着。
“你爱我,就像爱她一样吗?你是想让她回来吗?所以,你令宋弦在我的安眠药里下‘梦幻天堂’?想让我陷于噩梦里,扭曲我的记忆,永远受你掌控?”她却异常冷静,像在述说别人的事。
“你不是她!你也不是我女儿!”他失声吼叫着,已经完全失控,根本没在听她说什么,“她那么温柔善良,永远都相信我,从没对我有一丝怀疑……Natalie,我的Natalie,你在哪里啊?”他喃喃自语,絮絮叨叨。
“可是,一个人是不可能变成另一个人的完美替身呀!即使我从发肤到大脑,真的是她的翻版,但我无法经历她的经历,重走她的时间!”
“不,Natalie,可以的。”金斯顿的声音突然一沉,又冷酷又温柔,沈度心里闪过不详之感,“我一直陪在你身边,永远。”接下来一阵沉默,虽然事后看只有十多秒,但当时简直像过了很久很久,十分煎熬。
Natalie也沉不住气了,她失声叫道:“爸爸,你怎么了?”
“Natalie,我的女儿,你听着!那些人的话,你不能全都信。你不要接近那个组织,我就是因为它,才走上这条绝路……具体事情我不说了,免得你受牵连。我的确给你的亲生母亲服用过堕胎药,但并没想害死她,那是个意外。我那时刚与Josephine订了婚,我被野心冲昏了头。卵子是在她刚去世时留取的,我想用克隆她的体细胞的方法,来令她重生,让她再回到我身边……这就是你。可是,你说的对,即使是真正的翻版,一个人也不可能完全变成另一人,取代她。日子长了,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父亲,只是想永远保护你,给你最好、最光鲜的生活!可是,现在,我有点力不从心了。爸爸累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你就待在知梦堂庄先生那里,你不是也很喜欢他吗?你要学会保护自己,爸爸现在要去陪你妈妈了……记住,爸爸爱你!”他镇定下来,声音喑哑无力,伴随着似有若无的叹息,接着一片死寂,只剩下隐隐约约呼呼的风声……
“爸爸!爸爸!”Natalie惊声尖叫着,热泪横飙,那边却没了丝毫回音。
Natalie真的疯了,被赶到的沈度带人再次送入精神病院。在病房里,她双目失神,金发四散,被约束于床上,不停扭曲着肢体,一会儿叫着William,一会儿又呼喊着“爸爸”。沈度透过小窗望了一眼她,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不久,伦敦传来消息,刚刚当选德文郡议员的乔治.金斯顿爵士深夜在他位于海德公园边上的高层寓所坠楼而亡,尸体解剖发现他血液里酒精浓度非常高,还有一种不明物质成分,苏格兰场初步判定死因是酒后失足坠楼。
“可是,还有一点说不通,”颜朝冰面无表情地听完沈度的汇报和领事馆密线通话录音,冷冷地说:“你不觉得如果是金斯顿令宋弦给Natalie下‘梦幻天堂’,又为何同意她来知梦堂找庄知蝶施梦术呢?那些私密往事,又是谁透露给Natalie的?那个把宋弦下药的消息透给你的线人又是谁?”
平时惜字如金的颜局,碰到案情,就会毫不留情地连珠炮式发问,把沈度也问得有点招架不住,冷汗直冒,他刻意隐瞒了苏鹮在其中的作用,这是他的直觉。现在,只好勉强圆上:“可能爵士有什么把柄落在那个地下组织手里,对,就是那些隐私,那个帮他制作克隆胚胎的地下组织,脱不了干系!我会继续查。还有‘梦幻天堂’,可能是Natalie为了摆脱她老爸,故意给自己下的吧?来源嘛,怕是要等她病情稳定后才能问了。而且,爵士似乎蛮相信知梦堂的庄知蝶哎。Natalie喜欢小庄,也许部分原因是他的英文名字也叫William?线人啊……暂时还没查出来。”他打哈哈道。
颜朝冰抬起那双细眼,瞥了他一眼,状似漫不经心,沈度却不由身子一颤,心道:老天,真是个敏锐的家伙!
“查清楚!”三个字像刀片一样甩向沈度,沈度微微耸肩,接招:“是!我的颜大局长!”
“还有,别再让我看到它!”颜朝冰指指露出一角的烟灰缸。刚才他突然进入沈度办公室时,沈忙不迭抓起一张废纸盖上。
“眼睛真尖。”等他走后,沈度撇撇嘴。他捧起它仔细端详,这是只古董银制烟灰缸,满是锤叠的铃兰花图案。这是多年前,苏鹮送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