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安丙赋闲在甘溪场老家,犹自念念不忘那次神奇的邂逅。他说,他竟然在从西和州返回河池的途中,邂逅了真正的张群芳。
张群芳独自一人坐在半道上那个茶寮里。那个茶寮坐落在一个三岔路口的一片杨树林里,来往行人经历半天奔波,往往又累又渴,差不多都会停下来在此歇息、喝茶,甚至买口饭吃。在前往西和州时,安丙和他的兵丁就曾经在那里歇息过,喝过好几壶热茶。
张群芳头戴轻纱遮颜帽,绿衣绿裙,粉红色抹胸隐约间横过胸际。远远望去,伊人窈窕,引人无限遐想。
茶寮里没有其他人,张群芳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木桌前,低头盯着碗里的茶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轻纱遮住了她的容颜,没人知道她的妍媸。但却知道一定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因为在她的右手边,赫然搁了一柄长剑。剑柄鲜红的流苏,与她粉红色的抹胸一样惹眼。
因为曾经在此地歇息过,喝过茶寮老板提供的茶水,而且过了这个店,往后得走两三个时辰的路才有人家,安丙因此放心地让兵丁们进寮歇息,喝茶吃干粮。这大热的天,冒着毒辣的太阳行走了大半天,兵丁们个个大汗淋漓,口干舌燥,虽然嘴上没有怨言,心里却早老大不爽了。
兵丁们将车马扔进路边的杨树林里,一窝蜂涌进茶寮,吆喝着要水喝,欢喜得茶寮老板如见财神爷,屁颠屁颠地上前招呼。
茶寮桌凳有限,安丙见张群芳独自一人占了一张桌子,便走过来礼貌地询问:敢问小姐,这里有人坐吗?
张群芳头也不抬,冷冷地说:要坐便坐,问什么问!声音冰冷,却脆如莺啼,格外好听。
安丙呆了一呆,笑着说:那老夫就不客气了!说着,一撩长衫便跨过板凳坐了下来。茶寮老板递过一碗热茶,安丙道了谢,轻啜了一口,顿觉口内生津,浑身通泰。他展开折扇轻摇,欲扇走热茶撵出来的汗水。不料扇起的风撩开了对面神秘女郎的遮面轻纱,安丙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虽看不真切,却觉得脸型不错,跟自己的小妾张素芳很有些神似。
因为神似,安丙心中不由一动:不会家里那位姑奶奶耐不住寂寞跟来了吧?这荒山野外的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行,老爷我得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免得当面错过!
安丙一念及此,偷偷地侧身,将折扇调整了一下角度,扇起的风大部分给自己降温,一小部分却扇向了对方。安丙的鬼把戏颇有些不地道,风拂动了张群芳的遮颜轻纱,虽然并没撩开一露真容,却早惹得她火冒三丈,几乎是毫无征兆地便拔剑而起,闪电般将锋利的宝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流氓!姑奶奶不惹你,你倒来惹姑奶奶来了,找死啊你!张群芳娇声呵斥,语气语调与小妾张素芳几乎一模一样。听得安丙都呆了。
安丙手下的兵丁原本聚在茶寮里,或站或坐,端着茶碗牛饮,拿着遮阳帽扇扇,听得张群芳的娇喝,一齐把目光投了过来,见安丙遭遇危险,岂敢怠慢,又一齐抓起家伙,围了过来。
安丙举起手来,招呼自己的手下不要乱动,却笑对张群芳说:群芳,你咋跟来了?安丙以为对面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就是自己那位刁蛮任性的小妾!
张群芳显然呆了,她没料到对面的老流氓居然能叫出她的名字来。你是谁?为什么知道姑奶奶的名字?张群芳声音冷得大热天的都让人禁不住打寒颤。
多奇怪啊,还怎么知道你的名字!老爷我天天跟你厮混,你说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安丙得意地笑着,根本就不在意对方那把锋利的宝剑正搁在自己的脖子上。
安丙这话如果是对张素芳说,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惜他面对的人不是张素芳。这话听在张群芳耳里,怎么听怎么都觉得是下流至极,无耻透顶。
去死吧!张群芳狂怒地将宝剑划过了安丙的脖子!
宝剑原本就在安丙脖子上,张群芳又是含恨出手,快如闪电,安丙更是误认为对方是自己的小妾,不可能来真的,原本是万难躲闪过去的。但安丙从来都是谨小慎微的人,宝剑在脖子上架着,怎么可能没有半点提防?他一感觉到不对,便飞快地往后一仰,整个上半身平躺了下去,躲过了这夺命的一剑。
张群芳见安丙神奇地躲过了自己含恨出手的一剑,不由得恼羞异常,一招回风拂柳,回剑横扫。安丙重新坐正,好整以暇,折扇一竖,当地一声,将宝剑硬生生挡了回去。张群芳急了,展开剑法,一阵猛攻,但见剑影婆娑,如繁花飘零,又如竹影摇曳,筛碎满地月光,看得兵丁们眼花缭乱,惊得一个个目瞪口呆。
然而剑影重重包围中的安丙却如他的姓氏一样,安然无恙,神态悠闲。他就凭着手中那把竹制的折扇,挡住了这番猛烈的进攻,毫发无损!
该闹够了!安丙突然一声大喝,猛地长身而立,折扇隔开宝剑,顺势直入,猛地一挑,便将张群芳的遮颜帽挑飞向寮外,挂在了一棵小杨树上。兵丁们但觉眼前一花,刚才还无限神秘的女人的真容便显露在了他们面前。
原来是夫人!安丙的亲兵见过张素芳,见了张群芳,以为是夫人。其他兵丁们听说,纷纷放下手中的家伙,回转身去,喝自己的茶去了。
张群芳呆了。她既没想到这个年龄至少在五十以上的书生,竟然有如此高的功夫;更没想到的是,那些兵丁们见到自己真容后的反应,竟如见到自己熟悉的长官夫人一般,赶紧低下头,背过身去,该干嘛干嘛。最奇怪的是还都释然一声“原来是夫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安丙也呆了。眼前这位,长得和家里那位简直就跟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高矮胖瘦无一不似,一颦一笑无一不肖,活脱脱就是自己的小妾张素芳。然而,安丙只看了一眼,却立即认定这人不是自己的小妾,因为眼前这位目光里满是愤怒和杀机,那是一种功夫女性遭到羞辱之后从内心深处爆发出来的复仇怒火,这种燃烧在眼神里的火焰,家里那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烧向他。家里那位虽然是吴曦徐景望派到他身边的细作,但她对他有爱,不会爆发这么强烈的复仇怒火。
安丙脑子在闪电般转动,他想到了双胞胎。张群芳的脑子也没闲着,她也想到了双胞胎,想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姐姐张素芳。
你是谁?安丙问。
流氓!张群芳恨恨地瞪了安丙一眼,转身就朝寮外走去。她似乎知道安丙会追来,故意走得跟风一样快,转眼便消失在了林子里。
告诉老爷你是谁!她快,安丙比她更快,只觉得眼前一晃,他就站在了她的面前,而且替她带来了遮颜帽。
姑奶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家砦女兵头领张群芳!你个臭流氓,到底想干什么?张群芳宝剑本已入鞘,说话间又警惕地拔了出来。
你是张家砦张群芳?安丙傻子一样呆看着张群芳,有些懵。
怎么?不像?张群芳一脸冷笑。
姑娘不要误会。安丙摇了摇头说,是这样,在下今年娶了一房小妾,她自称来自你们张家砦,芳名与你一样,唤作张群芳。最奇怪的是,她长得也跟你一模一样。正因为如此,在下才有刚才对姑娘你的轻薄冒犯。如果不是你们俩眼神区别太大,在下还真区分不开——
你说你的小妾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张群芳神情一震,像似被这消息刺激得不浅。
对,一模一样!安丙肯定地说。
我姐,一定是我姐,她一定是我姐!张群芳激动了起来,她在哪儿?她现在在哪儿?快告诉我!
既然是在下小妾,自然在在下家里。
快带我去见她!张群芳基本懵了,已经懒得辨别真伪,急不可待地要去见姐姐。
不行!安丙却很冷静,而且还不忘让对方也先冷静冷静,姑娘现在连在下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以轻易相信在下说的话?在下如果真是姑娘嘴里的流氓,到时姑娘该如何自处?
这——张群芳迟疑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问,你、你是谁?
在下陕西、河东招抚司随军转运使安丙。我想,咱们得先谈谈。安丙说。
你、你是安丙安大人?张群芳显然知道安丙是谁。
如果在下家里那位真是你姐,那么我现在应该是你姐夫!安丙笑道。
咱们先不说我姐的事!小女子有件事得先请教安大人!张群芳突然改变了主意。
什么事?安丙问。
安大人,可还记得去年腊月,在你治下的大安军,曾经发生过一起命案?一个年轻人被杀死在大街上,是你处置的吧?张群芳说这话的时候,故意将宝剑横在眼前看了看,仿佛安丙要敢否认,她就要动手似的。
姑娘与那人什么关系?
被杀的是小女子的同胞弟弟张策芳。
姑娘想知道令弟的死因吗?
不。小女子已经查明胞弟的死因,也知道安大人在自己家里歼灭了那些杀害小女子胞弟的匪徒。小女子只是想知道,安大人可曾在小女子胞弟身上,找到什么遗物没有?
遗物自然有!不过,姑娘需要证明你确实是那人的亲属。不然,安某按规定是不能把他的遗物交给你的。
这个,恕本姑娘不能!女人再次看了看手里的宝剑,仿佛剑能证明似的。
也许姑娘的父母或者姐妹能呢?安丙提醒说。
张群芳呆了呆,拧紧眉头说:小女子和父母、姐姐已经失散多年。
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
天色还早,姑娘不妨慢慢道来,在下愿意倾听。
二十年前——张群芳表情痛苦,像受不了酷热似的,抬眼望了望林梢间热力十足的太阳,安丙赶紧将手中的遮颜帽递过去。张群芳戴上遮颜帽,恢复了固有的神秘感。父母带着我们姊妹仨去西和州走亲戚,不料半道遇到金兵劫掠,一家人就此走散,再没相聚过。
原来是这样!安丙叹了口气说,一家人走散之后,你和弟弟上了张家砦,而父母和姐姐却不知去向了,对不对?
对。张群芳哀伤地说,二十年了,半点音信都没有。现在弟弟也没了,唉!
不过万幸的是,你终于有你姐姐的消息了!在下敢肯定,我家那位绝对是你走散的姐姐!安丙说。
我相信你,带我去见我姐,行吗?
不行!安丙摇头说,现在还不是你们相见的时候。
为什么?
这事说来话就长了,得从你弟弟张策芳临终前交给在下的那封密函说起——安丙眼神迷茫空洞起来,往事浮现在眼前,把他带回到了年前岁末那个黄昏,大雪封道,空寂无人的大安军街上——
林子里寂无人声,只有知了悠长的鸣叫响彻山间。
原本站着的两人,走向一棵大树的浓荫下,找了块青石坐下。张群芳放下了戒心,眼巴巴地望着安丙,听他解释为什么她现在还不能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亲人。
安丙从张策芳之死说起,发挥他讲故事的天才,讲起他如何从张策芳手里接过密函,如何设计围捕嫌疑犯,如何因为顾忌蜀口局势扣下密函隐而不发,如何与张素芳相识并暗生情愫,如何识破其细作身份,如何纳其为妾,又如何跟踪张素芳发现她背后的主子徐景望……最后他说:在下坚信她就是你姐,你们长得实在太像了,高矮胖瘦,一颦一笑,甚至说话的声音、语气语调都特别特别地像。
她怎么会成了吴曦安排在你身边的细作呢?张群芳明显怕敢相信。
在下怀疑你姐是受了徐景望的控制。安丙沉吟说,你姐虽是被我耍小聪明将计就计骗到手的,但我能感受得到,她是心甘情愿做我的小妾的。一个细作爱上自己的监视对象,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但这却是事实。我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是不是你姐并不情愿当这个细作,而是出于不得已而为之?她到底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呢?刚才听姑娘说起与父母失散的事,我就在想,会不会是姓徐的控制了你的父母,逼迫你姐就范?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带我见见我姐,一问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张群芳想得很简单,以为一切等她见了姐姐就可以迎刃而解。
刚才我已经说了,你现在还不能见你姐!安丙分析说,你姐是冒充你的身份到我身边来的,她现在还不知道我已经识破了她的身份,因此可以安心地留在我身边。我一旦带你去见她,就表明她的身份暴露了。她的身份一旦暴露,必然会给她带来生命危险。吴曦和徐景望不会让她与他们牵扯到一起,一定会杀人灭口。如果他们真是控制了你父母来逼迫你姐就范,那么你父母的安全也就堪忧了。如此得不偿失的事,我怎么可能让你去做?
照你这样说,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姐?见到我父母?
等到吴曦倒台的那天!
那会是哪年哪月?
不会太久。安丙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多则一两年,少则几个月。
吴曦倒台,你会怎么处置我姐?张群芳问。
明媒正娶啊,能怎么处置?
可她是吴曦派到你身边的细作啊!
不!安丙笑着说,她不是吴曦徐景望派到我身边的细作,而是上天派到我身边的天使!天使,你知道吗?
安丙说到天使两个字时,满脸满眼都是幸福。那是一种与其年龄很不协调很不相搭的表情。安丙这个年龄的幸福感觉,应该具有看透一切的平和冲淡,不应该是这种青年人才有的盲目乐观。
你觉得你跟我姐这样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相互提防的凑合在一起有意思么?张群芳冷笑问。
当然有意思!安丙说,首先,我是真心喜欢你姐,只要是真心喜欢,就有意思。其次,我也很享受这种侦查与反侦查的生活,这种随时都必须保持高度警惕的生活,让我有信心战胜一切困难!
我简直服了你!张群芳苦笑说,既然你这么享受这样的生活,那为什么不去调查我父母是不是真被吴曦和那什么徐景望控制了?
不瞒你说,安丙老实地说,一是我缺人手,手中没有可调用的一兵一卒;二是怕露出破绽,你要知道,一个不小心,我这颗脑袋就可能不再是我自己的!
我能理解。张群芳点了点头说,可你就不怕伤了我姐吗?既然你喜欢她!
只要她真心喜欢我,就永远也伤不到她!
那我姐是真心喜欢你吗?
当然是!安丙坚信自己的判断,否则当初也不会轻易就跟张素芳上床。
既然这样,那我就想法查一查徐景望吧,希望能有所收获!
只要认真查,就一定有收获!安丙信心十足。
两人正说着,却见安丙那些兵丁们吆喝着找了过来。安丙起身说:就这样吧,你手下人多,派点人混入徐府摸摸情况先。他们来了,我得回去了。
好吧,就这样!张群芳也站了起来。
记住,千万不要在吴曦没倒之前见你姐!安丙叮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