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一号又该匡老大去老三家接爹了,老三家住在县城里,从村里去县城的公交已经通了五六年了。可是老爹腿脚不好,从老三家出来要走三里地才能到公交站,这三里地他要用轮椅把爹推到站点儿,下了公交从公路边的公交站再推两里地才能到家,他和老爹这么坐过一回车,坐了一回就够了,太麻烦。从第二回开始他都是从县城打个车把爹接回来,打车门到门多方便,多花点儿就多花点儿吧,为了接爹吗,这么一想老大顿时觉得自己一下子长高了一大截。
之前哥儿仨决定轮流养爹的时候就多次核计过,一家一个月,不管月大月小,每月的一号作为交接的日子。如何交接呢,老大老二都住在村里,相距不远,只有老三住在城里。二十公里的路程,对于有车的来说不远,对于没车的来说又不近。老大老二除了侍弄几亩地就是在厂子里打工,也没攒下几个钱,也就根本没有考证买车的打算。哥儿仨老三最有出息,大学毕了业在县城的一个银行谋了份差事,还当着个小领导。
轮爹的顺序是按照大小排序的,在老大家住满一个月,老二去接回去,然后老三从老二家接回去,然后老大从老三家再接回去。
最开始的时候是送,老大送到老二家,老二送到老三家,老三再送到老大家。轮了几次后,他们觉得这样不好看,虽然都是在指定的日子送,但是这样好像显着有几分儿子对老爹的不孝顺。弟兄三个就把送改成了接,他们觉得这样一改实质没变但是好看的多了,这样就有争着养爹的意思了。脸面上好看,说起来也好听。“我把爹送老二家去。”和“我去老三家把爹接过来”明显着感觉就不一样。
匡老大下了公交车就急急忙忙的往老三家赶,三里路一个人空身走到老三家。早些年的运输全靠一辆独轮车子,五六百斤的东西装上车篓,全靠人的脚力,匡老大年轻时也推着车子去县城卖过菜,也没试着有多累,如今不行了,不知道是因为人变懒了还是岁数大了。
他一边往老三家走一边撒目着路上的出租车,马上要到老三家了,他拦下一辆。他让出租车司机在楼下等着,自己上楼先把爹的轮椅和零零碎碎的一包袱随身东西搬下来,第二趟再把爹背下来。三月的天还挺凉的,可是两趟下来,老大也是冒了汗。出租车司机向老大竖大拇哥儿,一路上夸赞老大孝顺。
老匡坐在后座上,他说:
“人啊,不怕穷就怕老啊,穷了可以干,可以挣,老了想干也干不动了,自己干不动了还净给儿女添些麻烦。”
匡老大说:“谁都有老的那一天,自然规律,谁也没办法改变,钱聚得再多,官做得再大也得老。”
司机师傅也插了一嘴,说:
“老人家说的太对了,穷可以通过努力去摆脱掉。老了就只能一天比一天更老了,其实没有关系,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你的基因就会永远活着。”
老匡呵呵笑着说:“以前都说要有接户口本的,现在怎么改成传基因了?”
弟兄三个在养爹这件事上也曾经闹过矛盾,在决定把“送”改成“接”的时候就有过一次。这个主意是老三提出来的,他是吃公家饭的,想得比两个哥哥要全面得多。虽然他最小,但是说话好使,两个哥哥都听他的,这种现象好像挺普遍的,家里谁混得好谁说话就有分量,就有话语权。
这样一换出了一个问题,就是接送在成本上出现了变化,对于老三没啥影响,不管他是去二哥家接还是送到大哥家去都要从县城到村里,他有车,也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就是老大和老二的接送成本发生了转移,以前老大把爹送到老二家,本村里,爹坐在轮椅上,爷儿俩说着话,点一根烟抽完了也就到了。如今每月要打一次车,之前老大自己从没舍得打过车。
老二倒是方便了,之前到了日子要把爹送到城里的老三家,如今去大哥家接,省时省力又省钱。
匡老大当然不高兴,他瞒着老二跟老三单独说过这事儿。老三说:“大哥哎,这种小事儿没有必要算的这么细吧,你说当初二哥上我这里送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了,如今你来我这里接就是吃了亏了呗?”
老大被老三呛的这一句话给噎住了,支支吾吾的没话说了,他也觉得三弟说的在理,一家人没法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也根本不可能,这就是个糊涂账,什么吃亏赚便宜的,你大度一下就是天清气爽,你过分计较就是自己找不痛快。都说亲兄弟明算账,那说的是大帐,小来小去的没法理得清。
出租车在柏油公路上“沙沙”的奔跑着。大地已经有了初春的样子,麦苗开始返青了,前几天的一场雨起了大作用,春雨贵如油这话一点儿不假,眼前是绿油油的一片。
老匡名下有二亩耕地,匡老三不馋和,老大老二哥儿俩轮着种,老大种一年老二种一年。一年两季,一季小麦一季玉米,谁种谁收。
老匡的二亩地就在村边上,前几年老匡还能自己耕种的时候,都是他老人家自己伺弄,因为离村子近,方便倒是方便,但是糟蹋得厉害,鸡鸭鹅狗的也糟蹋,再加上人的踩踏,起码两垄地要绝收。
有什么办法呢,你又不可能天天在那里看着,而且糟蹋也是今天这个一脚,明天那个一脚的,根本没法儿管理。
出租车下了公路上了小路,车速也渐渐减了下来。车子在匡老大家的胡同口停了下来。老大先把轮椅伸展开,然后把老爹扶进轮椅里。邻居三嫂抱着她的孙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就凑过来打招呼“大叔回来啦,真是好福气,轿车接轿车送的,这几个兄弟真是孝顺,村里人都夸着呢。”老匡满脸的笑容,面向着三嫂说“都不错,孩子们真的很孝顺啊。”匡老大把爹的包袱放到老爹腿上,也“呵呵”的笑着说“养儿防老,老话就是这么说的。”他正要推起爹往家走,忽然村里的大喇叭“嘎啦,嘎啦”有了动静。
老大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先是“噗噗”的响了两声,那是讲话的人在吹气试话筒,然后就听到了村长的吆喝声:“各位村民请注意,各位村民请注意,村东修路的事已经定了,占到地的村民马上到村委会来,占到地的村民马上到村委会来。”
老大一激灵,挺长时间就听人家说要在村东修一条大路,是县里规划的南北大通道,这回看是真的了。他没顾得上回家,直接推着爹就去了村委。
村委会里有镇里的干部,村委会班子里的人都在。墙上挂着一张图,图上清清楚楚地标注着南北大通道的位置。本村只占用了五家的农田耕地,其中就有老爹的那二亩地。镇里的干部向老爹介绍情况:占地补偿是每亩地五万,每年还会适当的给失地户再分些麦子。老爹痛快地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回到大儿子家,老匡陷入了沉思。自己这几年在三个儿子家像个陀螺似的不停的旋转着,搞得自己都有些晕头转向的了,这样的所谓轮流赡养难道就是这个年月的养老方式吗?这样真的好吗。自己一生也算是都奉献给了三个儿子了,看他们一个个的娶了媳妇成了家,自己的心里很是欣慰。可是老了老了自己的老伴儿却扔下自己提前走了,这让他非常悲伤,他多么想和老伴儿手牵着手走完最后的日子。剩下他一个人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更悲哀的是他的老关节炎害得他无法站立了,轮椅几乎成了他离不开的腿,他知道未来的日子他要在轮椅上度过了。
七十岁的老匡突然想过一个人的日子了。他总觉得和儿子们在一起生活不方便也很受拘束,那种感觉非常的不舒服,儿子们都忙,也都正是奋斗的年纪。三儿子当然过得最好,可是不大着家,一个是要上班,再一个场合也多,一早出去,半夜回来是常事。儿媳妇也上班儿,孙子住校。一天到晚几乎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在家,住在楼上,自己一个人上去下不来,每天像蹲监狱一样,他感到不是一般的憋屈。住在大儿子二儿子家虽然好得多,他还想一个人住在自己的老屋里,人熟,白天可以自己把轮椅摇出去和老兄老弟们扯扯闲篇。
他之前的收入就是房租和老年钱,不多,如今他一下子拿到了十万,他感觉心里敞亮了。他就不用再向儿子们张口了,这些就够他用的了。儿子们也都不容易,要工作又要照顾孙辈们。
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儿子们通了气,三个儿子都表示反对。
三儿子在电话里说:“爸呀,这让人家怎么看我们,我们都是要脸的人,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对你不好,遗弃你,再说了,你腿脚不好,一个人也根本没法生活啊。”
大儿子和二儿子也说:老三说的对啊,吃喝拉撒也是个问题啊。七十岁在如今来说也不是多老,但是你行动不便啊。
老爹说,他觉得还是一个人方便,他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住,虽然正房租出去了,但是还有两间厢房闲着。第二天他就自己摇着轮椅去了老房子。厢房是两间,坐西朝东,打开屋门,一股顶鼻子的霉味直扑出来,一对他当年结婚时的木箱子上是厚厚的一层尘土,蜘蛛网子结的到处都是,砖铺的地面有几个老鼠洞,满地是老鼠倒出来的土。老匡感到无从下手了。他哀叹了一声,深深地觉得自己确实是没有独立生活能力了。他不得不服了,自己确实是不中用了,是到了需要用人的时候了,如果老伴儿活着多好。他抚摸着那对已经变成紫红色的木箱子,还是老夫老妻的相互照顾着才是真正的温心啊。临走的时候,租客小黄媳妇问他:“匡大爷,找东西用啊?”老匡应着“不找东西,就是过来看看”。
他的确是厌烦了之前那种近乎颠沛流离的日子,他想停下来,静下来,安安稳稳的把自己的余生过完。
哥儿仨在老三家开了一个小会,依然是老三拍板,匡老三说:“爹过够了之前那种一家一个月的日子,可以理解,但是让老人自己住肯定不行。为了满足老人的愿望,让老人自己决定,喜欢在咱们谁家就住在谁家,住在谁家,老人的所有家产就归谁,但是一日三餐必须让老人吃好了,生活一定要照顾好了。”老人最喜欢的是老二,老二人最实在,老二媳妇也实在,那个儿子怎么样,老人是一清二楚的。
匡老三建议签个协议,白纸黑字的把事情写明白。老大和老二反对,弟兄爷们的自家人签什么协议,传出去让人家笑掉大牙。
占地的十万元归了老二,老匡的老年补助也是由老二领着,房租是每半年交一次,小黄都是提前就送来了,这个当然也是要给了老二的。但是老大和老三有监督权,如果老二出现虐待老人的情况。那是必须要说道说道的。
老大老三少了一份负担,老二虽然负责养爹,可是不但不白养还很有利钱,老人吃饭花不了几个钱,穿衣就更不用说了,如今的衣服又穿不坏,一件衣服能穿多少年。老爹也乐啦,不用搬来搬去了。一家人皆大欢喜。
到了这里应该圆满了,各得其所了。但是很多事儿就是要常常弄个岔子出来。
老爹每天乐乐呵呵的吃完饭就摇着轮椅出去和一帮子老人找乐子打发寂寞,村里的厂子不少,外来人口也多。东北的,山东西部的格外多。街上好多年轻人自己都不认识。他就是认识小黄一家,小两口带着个三岁的孩子。小黄是菏泽人,在一家帽子厂里做贸易,收入挺不错的,工作也稳定。媳妇在家带孩子,没有上班。
小黄打算去镇里买房子,他看到这里的经济发展很不错,厂子多,外来人口也多,前景看好。这样长期租房子住也不是个办法,有了自己的房子才安心,以后孩子入学也容易。小黄媳妇非常赞成老公的打算,女人其实比男人更希望有自己的房子。
晚上小两口躺在被窝里。小黄和媳妇说:“我们的钱交个首付刚刚够。每月还贷也不是小数,孩子花费也不小,我一个人上班怕是难以应付。”
媳妇说:“我也在家里闷得不行了,从怀孕到现在四年了,我早就想出去上班了,我们两个人挣钱,一点问题都没有。”
小黄说:“孩子呢?送回老家。”
“送回老家不行,必须在我们身边,这关系到孩子的成长,这是我们的希望呢。”媳妇接着说“让我妈来看孩子,姥姥看外孙,天经地义。她一个人在老家也挺孤单的,来了正好,我们现在非常需要这样的老人,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说的就是这。”
小黄“叭”的亲了媳妇一口。他觉得媳妇太英明了。
小黄的岳母老秦年近六十了,六十岁的妇女在如今如果保养得好,也应该还是风韵犹存的。可是老秦在农村大半辈子和男人一样风里雨里的,也就谈不上风韵了,只剩下了沧桑。但是老秦风趣的很,人乐观,其实这些在人的一生才是非常宝贵的财富。
老秦的到来给小黄本就幸福的家里更是增添了快乐。小黄买的楼房快封顶了,再有个一年半载的就可以装修入住了。小两口工作得非常开心,家里的事,孩子的事基本不用他们操心了。
老秦每天把小两口打发上班走了,把家里该洗的洗了,该擦的擦了,等都收拾好了也就八九点了。这时候她就牵着小外孙上街了。大白天街上难得看到年轻人,尽是些像她这样看孙子的和些无所事事的老男人和老女人。
老秦和老匡几乎天天见面,因为他们有房东和房客这一层关系,两个人很快的就熟起来,开始聊的都是孩子的事,慢慢的也就聊到了他们自己的身上,老秦的老公三年前车祸去世了,虽然保险公司赔了几十万,可是儿子娶媳妇几乎全都花进去了,最后剩给老秦的只有三万块钱了,老秦连这三万索性也不要了,给了女儿买房添了首付。
老秦说:“养儿养女的不容易啊,说是鞠躬尽瘁一点都不为过,可是儿女呢。你指望他们回报就难了。”
“一辈一辈的都是这样过来的,人的关心都是往下走的,俗话说:只有不孝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爹娘吗。”老匡接着说:“但是到了老了也要为自己考虑了,孩子成了家就行了,你不能管他们一辈子吧,自己也要过好自己的生活。不是有这么一个段子吗,要做四有老人,有老本、有老窝、有老伴、有老友。这四有齐了日子就差不了。”
老秦的老脸微微的红了一阵,老匡没有察觉。
老秦说:“看来我们是都弄不齐了啦,我就剩个老窝了,别的都没有了。”
老匡看了看老秦,把脸别过去,说:“也不能这么说,如果我们能搭伙过,我们就都齐了,一样都不缺。”
老秦盯着老匡笑了,四周看看没人,就放开声音“哈哈”的大笑起来。
老秦擦着眼泪,这眼泪不知是笑出来的还是因为其他,反正是“噗噗簌簌”的止不住。
从此,两人见面就更勤了,有时老匡就去自己的老屋,家里只有老秦和她的外孙。
老匡说:“咱们也这个岁数了,没有那么多的故事了,你要是不嫌我,咱们就一起过算了,我腿脚不好,但是吃喝拉撒的还是能自己解决的,也不会给你添太多的麻烦。”
老秦其实也有这个意思,她当然同意了。她觉得,老匡人不错,虽然比自己大十来岁,但也看不出来年龄的差异,腿脚不好但又不是瘫子。
他们约定,等小黄搬进他的新楼,他们就在老屋里把事儿办了,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老秦做饭,老匡帮着看一会儿外孙子,有时偶尔老匡也留下来吃顿饭,有时候老秦会推着老匡把他送回家,老匡抱着老秦的外孙坐在轮椅上,老秦推着轮椅,有说有笑的,还真的是一幅很温馨的画面。
这几年村里人的老思想也不像前些年那么严重了,像老匡和老秦的事如果在前些年那可了不得,还不得炸了锅啊。村里人也有议论的,但都是善意的,没有了之前的那种指指点点。
老匡的二哥就说:“还是找个老伴好,知冷知热的,朝夕相处很贴心,儿女们都有自己的事情,指望着儿女不行。”
老匡的三个儿子也都表示赞成他的选择。有秦阿姨帮他们照顾爹他们放心,匡老大说:“还等什么,尽早把事办了行了。”小黄小两口更是没的说。
星期天,匡家黄家齐动手,乱糟糟的厢房一会儿工夫就被他们把所有东西全倒腾出来了,该擦洗的擦洗该晾晒的晾晒。装修工一天就把厢房彻底变了个样,墙和天棚该补的补该修的修并且全部刮了一层腻子,地面铺了瓷砖,亮亮堂堂的新房让老匡乐的合不拢嘴。
他们没搞婚礼,也没太添置什么家具,能用的就那么用着了,唯一崭新的就是炕上那两床铺盖。一家人在老屋里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这就算是婚宴了,连个鞭炮都没放。
老匡喝的稍微有点大,小家伙一口一个“姥爷”的叫着,叫的他心里热乎乎的。他看了看小秦,说:“一辈子一直就想着有个闺女,可是连着养了仨小子,这回好了,我也是有闺女的人了。三个儿子一个闺女,美啊。”
小秦一直管老匡叫大爷,这一下搞得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扭扭捏捏的对着老匡打嗓子眼儿里挤出了一声:“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