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觉得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异常。
父亲一声不吭,饭也吃得很少,然后就不停的地喝水,喝完一杯又添上一杯,茶叶在杯子里翻滚着,占据了杯子里的绝大部分空间。父亲的裤腿挽到膝盖上,喝水的间歇,他就用手挫着腿上的汗泥。母亲的眼圈红红的,不时地叹上一口气。吃饭的过程中,她对父亲说:厨房里都没有干柴禾了,也不知道提前多准备点,这雨要再下几天就连饭都吃不到嘴里了。猪前两天就不好好吃食,让去给配点药,说了几天了都没人去。
屋外的雨这会住了,天边露出了一点亮色,一团一团的云都退到了山的后边,那云是深灰色的,像蘸满了污水的棉絮,抓上一把拧一下就能哗啦哗啦流出水来。
父亲放下碗筷,站在门口望着天上的云,他的背微微地驮着。母亲吃完饭了,她收拾着桌子上的碗筷,把几个盘子里的剩菜拨到一个盘子里,端着盘子走过父亲身旁的时候,她对父亲说:“你下午再去镇上一趟,再找找赵虎。”父亲说:“这几天都问几十遍了,哪有那么快的。”母亲说:“让你去问你就不耐烦,他们这些人,根本就把事不当事,你不去催一下,他们能给你拖到猴年马月去。”父亲说:“行了行了,我下午去一趟。”
我碗里还剩了一口米饭没吃完,桌子上其它碗筷都收拾完了,只留下一盘菜摆在我跟前,母亲对我说:“你吃快一点,天停了,你也别成天窝在家里了,一个小伙子像个大家闺秀一样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下午去跟张军他们到河坝放牛去。”我一听见母亲说这话就来气,三两口扒拉完碗里的米饭,就走出了院子。
到处都湿漉漉的,地上泥泞不堪,低洼的地方就留下了一个个水坑。树叶让雨水冲洗得绿地发亮,上面还滚动着小水珠。远处河水暴涨,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远远的看过去,黄色的河水翻滚着浪花,飞快地朝下游流去。我知道母亲这是对我不满,她不喜欢我的性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不爱说话,每天早上起床后,我坐在凳子上,望着远处的群山发呆。母亲对我这样的状态很不满,她经常拿同村的陈水生和我比较,陈水生就是因为不爱说话,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谈不下对象,像我这样子将来肯定和陈水生一样,也找不下媳妇。
有一次,村东头的老李家嫁闺女,村里人都去帮忙,贺喜,吃酒席的时候,有一个从外地打工回来的小伙子显得很活跃,和每一个人打招呼,和相熟的人开玩笑,对每一道菜的口味进行点评。那小伙子给母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家的路上,母亲说到底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我要是能及人家一半她也就知足了,看人家谈笑风生的样子,我坐在旁边一句话都不说,和人家一比,我跟傻子差不多。母亲每次说这样的话,我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我尽量不在脸上表现出来,不过我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用持续的沉默来和母亲对抗。
我来到张军家,一进门张军就在院子里,我看到他一手拿了个刀子,一手拿根木棍,在那里一下一下的削。我说:“张军,你在干什么?”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做一把弹弓,放牛的时候打麻雀。”我就羡慕张军这点,手巧得很,什么都能做,原来玩过的铁环、陀螺、小推车都是他自己做的。我说:“你下午去放牛的时候叫上我,我也去。”张军用一种很夸张的语调说:“你也去放牛?秀才也去放牛?”我平时喜欢看书,他们都叫我秀才来嘲讽我,我讨厌这种语气。
我顺着马路朝前走,马路一边是一块一块的水田,插满了秧苗,秧苗都有我的小腿肚子高了,绿油油的一大片。不过在这一片绿色当中,有几块地里却什么都没种,黄土翻了出来裸露着,和这周围的绿色很不协调,像是这片土地上的几个伤疤,让我想起了父亲谢了顶的秃头。这些地的主人出门打工去了,常年都不在家,地里的庄稼自然是没人种了。这两年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荒芜的土地也是越来越多,大人们算过这笔账,都说还是在外面打工更划算点。远处水田的尽头是条小河,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现在河里的水位暴涨,离得远远的都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
快到村东头了,路边有一个小房子,只有一个门,经常锁着,没有窗户,门上画了一个闪电的标志,大人们说那是村里的配电室,配电室旁边立着两根电线杆,电线杆半中腰架着一台变压器,走近了能听见嗡嗡的响声,大人们说不敢靠得太近,会被电吸过去的。配电室的后面有一片空地,中间堆着几摞木头,有碗口粗细的,也有大一点的,和家里用的水桶一样粗。空地一边与田埂的交界处长满了杂草,还有一些黄色的不知名的野花。另一边是一个两间大小的瓦房,墙面没有粉刷,砖头和水泥裸露着,里面放着一台电锯。两个多月前,父亲和周成、赵顺一起到县城里买回来这台电锯,赵顺是村里的电工,他从配电室引了一根线接在电锯上,开关一开,锯片就飞快的转动起来,碗口粗的木头放上去只听电锯响亮的鸣叫一声就切断了,赵顺用手拍着电锯对一脸惊愕的父亲和周成说:“怎么样,这东西?这比十个壮小伙都得劲。”他们准备合伙开一个木材加工厂,村子里这两年不住的有人盖房,需要用到大量的木材。赵顺前几年在浙江一带打工,用过这个东西。有一段时间,这里整日电锯声嘶鸣,父亲每日忙到半夜才回家。现在这里安安静静的,听不到电锯声,空地上堆放的木材用篷布盖着,怕泡水。连日的阴雨,地面上泥泞不堪,留下了几排深浅不一的脚印。
二
星期天的清晨,窗户上已经泛白,我躺在床上不想起床。我留神听了听外面,淅淅沥沥的好像又在下雨,我能想象得到房檐水已连成了一条线,雨点打在屋后竹林的竹叶上,滚成了一个水滴,又落了下来。父亲母亲已经起床了,我能听见堂屋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厨房水龙头开着,哗哗地流着水,有一个房门被打开,又闭上,吱吱呀呀地响。父亲这些天心情都不太好,自从进入了雨季,木材加工厂就停工了,父亲只能待在家里,每天吃完早饭,他站在大门口望着天边一团一团如棉絮一般的云, “云跑南,打破船”,老一辈的歌谣代代相传,眼看着天上的云飞快的向南边的山顶上移动,父亲说明天还会下大雨。院子后面猪圈的位置,我听见母亲的吆喝声,“唠——唠唠唠唠…”她在召唤猪到食槽来吃食,母亲连着吆喝了好几声,声音中包含着焦急和心酸,那头猪生病好几天了,一直不肯好好吃食,母亲请村里的兽医过来看过,打过针,给猪食里拌药,好像都没什么效果,母亲怕这头猪就这么死了,那这半年的辛苦就白费了,为了喂肥这头猪,母亲每隔一天都要到后面的坡上去拾猪草,她下午的时候背着一个大背篓上山,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回来,猪草装满了背篓,还高出来了好多,母亲用葛藤把它们捆着。每当暮色降临的时候,母亲就背着背篓从屋后的那条小路上走回来,背篓很沉,她把腰弯得很低,像是背着一座小山在缓缓地移动。有一次,天都黑了,母亲还没见回来,我顺着屋后小路上山去找母亲,山坡半中腰有一条很宽的水渠,水渠里的水打着旋缓缓地流淌,我沿着水渠走,边走边喊着“妈——妈——”我心里充满了恐惧,直到看见一个黑点从远处的小路上移动过来,我先是看见了那山一样的背篓,接着看见了把腰弯得很低的母亲。
半睡半醒之间,我好像在做梦,我梦到自己在河坝放牛,河滩上长满了芦苇,一大片一大片的,开满了花,像雪一样白。河水浅浅的,刚没到脚踝,水很清,我能看到水底一块一块的鹅卵石,还有一条一条的小鱼,有红色的,黑色的,蓝色的,它们在我的脚边游来游去。我高兴地在河里走来走去,牛也高兴地跟着我走来走去。我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云是五颜六色的,就像神话故事里讲的五彩祥云,天上出现了无数的佛像,就像西游记中如来佛那样子的,它们有的大,有的小,河滩里也有,一尊一尊,就漂浮在水面上,通体发出金灿灿的光,映的天地之间散发着橙色的光芒。
猛然间我从这幻境中清醒过来,隔壁房间里传来了说话声,是父亲的声音,他说:“昨天我去镇上找到赵虎了,他说派出所已经立案了,只是线索很少,过两天还来现场再看一看。最近所里正在破一个大案子,等这个案子破了看能不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把咱们这个案子也捎带着破了。”
父亲说话的声音当中夹杂着往茶杯里倒水的声音,拉动凳子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咳嗽的声音,这个人应该是赵顺。又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是周成的声音,他说:“我这几天把邻近的几个村子都转遍了,凡是有打米、压面、抽水、修电机的地方都去看过了,没见咱们的电机,只要让我见到了我肯定能认出来。”
赵顺又咳嗽了几声,接着是他的声音,他说:“所里那帮人,你不给他们点好处他们根本就不积极,我看啥时候咱们整上几个菜,把赵虎叫来,让他把咱们的案子也重视重视。”
父亲说:“行,那咱们得提前准备,到时把崔书记和王村长也请上,就放在你家吧,你屋里地方大。我家那头猪快要杀了,到时候我带肉。”
周成说:“那我就带酒,啤酒还是白酒?”赵顺说:“你就啤的白的都弄一点吧。”
父亲说:“时间就定在赵虎来村子的那天吧。”赵顺说:“成,不过崔书记和王村长那你提前过去打个招呼,省的到跟前人家不在家。”父亲说:“成。”
接着又是放茶杯的声音,挪凳子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人好像都站了起来往外走,我听见母亲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吃了饭再走吧,菜都炒好了。”赵顺和周成齐声说:“不了,不了,家里饭也做好了。”母亲说:“你看看,这饭都舀上了…多多少少吃一点…”脚步声渐渐地远了。
我这下明白了,这几天家里的气氛之所以这么凝重,木材加工厂之所以停工,不光是因为下雨,而是因为电机丢了。赵顺说过,电锯上面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这个电机,整个木材加工厂最值钱的东西也就是这个电机,现在这电机丢了,木材加工厂也就办不下去了。
我想起自己看过一本讲福尔摩斯探案的书,里面的福尔摩斯是个大神探,不管案情多么离奇复杂,线索多么的少,他都能理出头绪,拨开层层的迷雾,找出事情的真相。他破案时非常注重细节,一个脚印,一点残缺不全的指纹,一根头发丝,都能让看似已处于绝地的案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相比之下,我们镇上派出所的那些警察就太平庸了,他们勘察现场时从来都不知道提取脚印和指纹,他们肯定都没有看过福尔摩斯探案的书,我想。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到木材加工厂去看一下,我的心情不由得一阵激动,我觉得这次去将会有重大的发现,我不会放过每个细节,脚印、指纹、窗台、门锁、墙角,在这些地方,小偷总会留下痕迹的。等我收集到这些线索,再层层分析,推理取证,最终找到小偷的时候,父亲母亲肯定会为我惊叹的,赵警官也会自愧不如,张军也不会再用秀才这个词来取笑我。我觉得自己心跳开始加速,脸涨得通红,都走到院子了我又进屋,我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放大镜,翻箱倒柜的找了一通,终于在一个抽屉的角落里找到了它,在福尔摩斯那里,这可是必不可少的工具。
雨还在稀稀拉拉地下着,即使有过短暂的雨住天晴,那也不过是一种假象。连日的阴雨绵绵,让村里的人也变得无精打采,在雨季开始前新收的谷子,没有经过太阳的充分暴嗮,已经在谷仓里霉烂,床上的被褥阴冷潮湿,让人身上起红疹子。在短暂的风停雨住的间歇,人们从屋里出来在村子里泥泞的小路上游荡,他们一个个面色凝重,步履缓慢,纷纷讨论说今年的雨季来得比往年都长,等到大雨再次从天而降时,又都躲到屋子里,看电视,打麻将。尽管是正午时分,村子里却一片寂静,房屋,树木,泥泞的小路,都沉浸在密密麻麻的细雨中。
我又来到了木材加工厂,一切还是老样子,院子里摞着的几堆木材裹着油布,简陋的砖瓦房孤零零的立在一边。从我脚下到砖瓦房门口的那一段,已经泥泞不堪,留下了无数个脚印,我观察着这些脚印,它们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深,有的浅,花纹也不一样,有的是横着的波纹型,有的是一个一个的菱形,我有些失望,现场已经被严重破坏了,自从电机丢失到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来过这里,小偷的脚印混杂在其中已经无从辨认了。我来到窗户跟前,我仔细的观察着窗台,我想小偷如果是从窗户出入的话肯定会在这留下点蛛丝马迹的,窗台使用青砖铺成,我数了一下总共是八块,上面湿漉漉的,雨点漂到了上面,有一块砖头的一角豁了一点,我想是不是小偷搬运电机的过程中碰的。窗台一角留下一个烟头,我带着手套小心翼翼的把它捡起来装到我随身带的一个塑料袋子里,烟是“公主”牌的,村子里的男人们常抽的那种,如果是小偷留下的,上面肯定会留下他的指纹。我又看看了窗户,窗框是木头的,上面涂的红色的油漆早已经斑驳,整个窗户只有靠近窗台的下半部分还保留了几块玻璃,其中有一块中心位置烂了一个洞,一道道裂纹沿着洞辐射开来。其余没有玻璃的地方就用报纸糊着,报纸还算完整,不过已经泛黄了,我试着想把窗户打开却没有成功,应该是里面用插销插住了。我沿着房子转了一圈,房檐水落了下来在房子周围形成了一条小溪,充足的水分使得屋后的野草疯长,我来到房门跟前,门竟然没有锁,只是虚掩着,我有点奇怪,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门是锁着的,这几天父亲没有来过,我正想推门进去看看,却听到屋里传来说话声。
“你什么时候走?”这个是周成的声音。
“再过几天,等这件事处理完。”这个是赵顺的声音。
“把我也带上吧,待在这弄不下钱。干什么都成,咱不怕吃苦。”
“那几摞木头咋办?定钱都收了。”
“退了吧,木头让他们拉走,反正这也干不下去了。”
“东西出手了没?”
“还没有,人已经联系好了,过两天就来拿,放心吧。”
“把这里剩下的让老王去处理了,多多少少落一点,不至于赔太多。”
他们说的老王就是我父亲,我本来还想再听一会,可又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来过,就顺着墙根往回走,一路上我都在想他们说的话,听他们的意思是要走了,估计还是要去南方打工,赵顺原来在外面待了好多年,在建筑工地上干活。他讨的老婆都是外地的,说话怪腔怪调的,村里人都听不懂。可是他们说的“东西出手了没”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一路都没想明白。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雨势小了一点,每家的烟囱上都在冒烟,是吃晚饭的时候了。父亲又站在门口看云,他问我去哪里了,我本来想告诉他在木材加工厂见过周成和赵顺,可想了一想又没有说,我就说去张军家里了。
三
三天后,父亲又去了一趟镇上,回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吊肉,他对母亲说赵虎下午来村里,然后就提着肉去赵顺家里了。我知道他们要请赵虎吃饭,本来说把家里喂的那头猪杀了就有肉了,结果那头猪却死了。母亲请了好几次兽医,给它吃药,打针,它还是没能活过来,“不知道得了什么瘟病”母亲说,她很难过,哭了好几次,而且这几天稍微有点不遂心的事都能引得她哭一场。我也很难过。死了的猪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肉不能吃,那么大的一头猪,足足有二百公斤,母亲这一个月都在猪食里面加了猪饲料,就是为了在杀它之前再催点膘。“捉猪娃的钱,买猪饲料的钱全赔了,”母亲哀怨的说:“这还不算这半年搭进去的功夫钱。”父亲在屋后的坡地上挖了个深坑把猪埋了。
晚上,我和母亲吃完晚饭,我去里屋写作业,母亲在外屋看电视。雨一直在下着,打在房顶上劈啪作响。我写完作业了,无聊得很,有一只青蛙呱呱的叫了几声,接着就引起一群青蛙呱呱的叫起来,静寂了一会儿,又有一只青蛙开了个头,接着又是全体的大合唱。我到外屋,电视一直开着,母亲坐在凳子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母亲一直是这样,坐下来看电视不到半个钟头就会打瞌睡,躺到床上去睡反而睡不着。母亲醒过来看见我了,她说:“这都快十点了,你爸还没回来,你去赵顺家看看去。”我就出门去赵顺家,走到院子里了母亲又在喊:“你再拿一把伞一会让你爸打。”外面黑乎乎的,只有路边人家窗户透出来一点微弱的光,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雨这会好像又下的小了点。赵顺家离得不远,我走到他家厨房跟前,窗户上亮着灯,我敲了敲门,一个女人给我开了门,是赵顺他媳妇,这女人个子小小的,浑身上下看着都是圆鼓鼓的,头发不长,染成了黄色,见了人总是笑眯眯的,热情得打招呼,不过她说的一句话大家连听带猜也只能明白半句。她打开门看见是我,就急忙让屋里坐,接着要给我盛饭吃。我忙说我吃过了,是来看我爸的。来回推让了几番,她把碗筷放下了,带着我到了上房,上房灯亮着,还没进屋就听见里面嚷嚷成了一片。一进屋,里面乌烟瘴气,酒气熏天,一张大圆桌放在当中,上面摆满了菜,空酒瓶子在地上东倒西歪,崔书记,王主任,赵虎,赵顺,周成,还有我父亲,都在,他们一个个都面红耳赤的,还端着酒杯你劝我我劝你。门一开,一股凉风涌了进来,他们都一颤,好像清醒了一点。父亲说:“你来干什么?”我说:“外面还在下雨,我给你送伞。”赵虎说:“既然这样,时候也不早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咱们就散了吧,回去早点歇着。”崔书记,王主任也都说:“散了吧,散了。”众人一齐起身,酒瓶子咣当咣当乱响,赵虎摇摇晃晃的,赵顺赶忙上前扶住说:“赵警官,天黑不好走,要不你就在我这歇着吧,家里有地方。”赵虎说:“没事,没事,有司机开车。小陈——小陈去哪了?”“哎,来了。”一个小伙子从外面急匆匆的进来了,“我上厕所去了。”“我还以为把你给跌到茅坑去了。”赵虎说。那个叫小陈的小伙子嘿嘿一笑,扶着赵虎朝外走。赵顺他媳妇把门灯开亮了,院子中间停着一辆吉普车,小陈扶着赵虎在后面座位上坐好,然后把车发动起,大家都齐声说开慢点,小陈给大家摇摇手,车就开走了,慢慢地就消失在夜色中看不见了。送走了赵虎,崔书记,王村长也要走了,赵顺从屋里拿出一个手电给崔书记,说:“天黑,路不好走,你打上。”崔书记说:“不用,我这路近,两步就到了,你给王村长吧。”赵顺就又把手电给王村长手里塞,王村长说:“不用,不用,这还没老到看不见哩。”父亲说:“那你把这伞拿上吧,你来的时候没带伞,现在这雨还下的大。”王村长说:“那行,伞我拿上了,改天让我们小芳给你送过来。”父亲说:“不急不急,等你啥时方便再说。”崔书记和王村长也走了,大家都说路滑,慢点走。周成也走了,我扶着父亲往回走,赵顺和他媳妇还在院子里站着,等我们走远了,他家院子的门灯灭了。
我和父亲往回走,一把伞给王村长了,我和父亲合打一把伞,父亲醉醺醺的,我尽量把伞朝父亲那边靠,雨这会又下的大了点,等我们回到家时我半边身子都淋湿了。母亲还没有睡,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她给我们开了门。我扶着父亲直接到床上躺下,母亲跟在后面说:“又喝醉了,喝不了酒就少喝点,简直是丢人哩。”母亲把父亲的皮鞋和袜子脱下来,又让我去打了半盆热水端过来,她把父亲那有点潮湿的衬衣脱下来扔到洗衣机盖子上,从脸盆架上拿了一条毛巾在盆里摆了摆,拧干,给父亲擦了擦脸,然后就这盆里的水把父亲的双脚放进去洗了洗。父亲已经很累了,等母亲给他洗完把他的双脚放到床上,他已经斜靠在床头上睡着了,母亲说:“这倒好,案子还没破,庆功宴先吃上了,十几天了一点线索都没有,他赵虎真有脸吃。”母亲本来还想问几句案子的情况,见父亲应经睡着了,就只好作罢。我也去睡觉了,我和父亲母亲睡在同一间屋子里,我在前面靠窗的小床上睡,父亲母亲在靠后面窗户的大床上睡,中间拉了一道帘子把整个房间一分为二。半夜里,父亲又吐了几次,我听见母亲的脚步声,厨房门响了一声,水龙头哗哗的流水,母亲咚咚给父亲捶背,边捶边唠叨:“喝不了就少喝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知道祸害人。”过了一会脚步声又响起,门开了,接着是哗的一声泼水声。黎明时分,我从睡梦中醒来,听见父亲母亲在说话,他们还没有起床,母亲每天早上五点多会醒来一次,那时候父亲还没醒,母亲会把父亲叫醒,然后给父亲讲她刚才做的梦。她梦里的内容五花八门,有时候她会讲到我的爷爷奶奶,还有村子里一些老一辈的人,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不认识,在她的梦里面,刚开始时她和这些人说话,交谈,丝毫也没觉察到这些人已经死去了,到最后,往往是她马上就要醒了,她忽然就意识到这些人都是已经死了的人,然后她猛然间就从睡梦中惊醒了,她把这些讲给父亲听,讲的活灵活现,包含各种细节。母亲会以为我还没醒,其实我常常都醒了,我脑子里会浮现出那些已经死去的老人们的面容,外面窗户上还黑乎乎的,屋子里也是黑乎乎的一片,我感到害怕,就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的,连头都蒙住。
母亲说:“我觉得赵虎这人靠不住事,我看这案子怕是破不了了。”父亲说:“那也没办法,派出所就两个正式警察,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刚调来时间不长,听说是哪个警校毕业的,到现在连咱们这几个村的名字都搞不清楚,要指望他就更靠不住。”母亲说:“让你每次少喝点酒你就是不听,你有高血压的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说:“那崔书记王村长都在呢,那王村长血压比我还高,不喝一点也说不过去。”母亲说:“那崔书记王村长他们怎么说?出了这事情村上就没责任?他们当领导的也没啥表示?”父亲说:“他们能有啥表示,他们还能把丢了的电机钱给你赔上不成?崔书记给赵虎说要重点查一下刘刚,洪强那几个娃,那都初中毕业几年了,也没个正经营生干,人家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他们下不了苦,也不去,成天在县城里乱窜,听说还跟县城的黑社会勾结到一块,这事很有可能就是他们弄的。”母亲说:“我看不像,那几个娃调皮是调皮,可到底还年轻,没经过事情,也没那个胆量。再说这门也没烂,窗也没烂,也没弄出一点动静,那么大的电机,少说也有四五百斤,没有几个壮小伙子也拿不走,我看十有八九是熟人弄的,那还要动电上的事,弄不好就让电死了,就那两个娃啥都不懂,你让他们弄他们也没那胆。”父亲说:“这事我也考虑过,给赵顺周成他俩也说过,我让赵顺重点去卖水泵,修电机的地方看看,贼把东西偷了肯定要到这几个地方去销赃。”母亲说:“我当时劝你别入伙,你就是不听,那赵顺是什么人,在外面跑了好几年,心野的跟啥一样,他能踏踏实实的干事情?那周成也是个没脑筋的人,成天跟在赵顺屁股后面转,我看你要防着点这两个人,别让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父亲说:“当时想着这也是一个好营生,总比种地强,种地忙一年到头的也落不下几个钱,人家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挣钱,我这年龄大了又出去不成,只想着弄上几年把咱这几间房拾掇拾掇,谁想着能出这事。那赵顺人虽然精明,那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成天把我叔,叔的叫着,我不信他们能背着我弄事。那加工厂现在还剩了点东西,赵顺说让我弄去处理了,虽说也值不了多少钱,也多多少少能找补一点。”母亲说:“反正你自己心里得有个数,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那赵顺媳妇炒的菜味道咋样?”父亲说:“四川人嘛,菜里少不了辣,味道还不错,崔书记说比他媳妇吵得菜好吃,他那媳妇炒的菜啥味道都没有。”母亲说:“就他那媳妇,成天心思就没再做饭上,那炒的菜能好吃?”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父亲和母亲还在嘀嘀咕咕说话,我瞌睡了,就又睡着了。
四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有天下午,我放牛回来,天快黑了。母亲在水池子跟前洗菜,她见了我说:“你舅爷来了,你去招呼下,给倒个水,发个烟,别又像傻子似的不说话。”我有点疑惑,舅爷?感觉没啥印象。我到堂屋,门口凳子上坐了一个人,高高大大的,胖胖的,穿个黑呢子大衣,戴着眼镜,头发白了不少,手里拿着本厚厚的书在看。他见我进来了,笑眯眯的,说:“刚娃,你回来了?”我想这就是舅爷了,我说:“舅爷你来了。”舅爷说:“刚下车,刚到一会。”我从里屋桌子上拿了一个玻璃杯子,倒了一杯水,我说:“舅爷你喝水。”又从抽屉里把父亲的烟拿了一根递给舅爷,说:“舅爷你抽烟。”舅爷说:“好,好,刚抽过。”他把烟接过去夹在耳朵上。舅爷又问了我一些学习上的事情,我一一回答着,正感觉不自在,母亲进来了,她说:“你去把你爸叫一下,他在后面地里挖魔芋,叫他回来吃饭。”我到厨房把水鞋穿上,这会没下雨了,不过到后面地里的路很难走,全是土路,下了这么多天雨,一踩就是一脚泥。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个舅爷,终于想起来了一点,在我还小的时候,有一年夏天,他来家里住了一段时间。他会给人算命,看相,镇上逢集的时候,他就在路边地上铺一块布,上面是个八卦的图案,拿个小马扎坐在旁边,脚底下放一个大茶缸,里面的茶泡的滟滟的。他随身带着的有两样东西,一个是一本厚厚的书,书名叫什么易经,内容都是些很怪的话,我一句也看不懂。还有一样是三个麻钱,他经常拿在手里扔,扔起来掉在地下,他就低着头看,一看就是半天,看完了什么都不说,把麻钱捡起来又一扔。我小时候不爱说话,母亲很是担心,他就让舅爷给我看一看,舅爷就说些什么天庭饱满,地额方圆之类的,还有什么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之类的话,我们都听不太懂。他给我算名字,他说我这个名字的笔画数不好,要换字。我就用我看电视剧里一个演员的名字给他举例,我说人家的名字里也有这个字,人家咋就那么成功,大明星!我为自己想出来这么一个有力的证据自鸣得意,当着父亲母亲的面,想看舅爷怎么回答,他要回答不好,就说明他的理论是糊弄人的。舅爷说人家是名人,用什么名字都是可以的,父亲母亲也说人家是名人,咱普通人怎好和人家比。我觉得他们说的挺没意思的。
后来在吃饭的时候,舅爷就给母亲诉苦,大意是跟儿媳妇过不到一块去,成天受气,这次也是又闹矛盾了就出来躲两天清净,母亲就说一些宽慰的话。舅爷家离我家有几十里路,平时不怎么走动,去年过年的时候父亲去过一趟,头天坐汽车去,第二天才回来。舅爷在家里住了两天就走了,等舅爷走了之后母亲才对父亲说她让舅爷给算了一卦,舅爷也没问什么事就直接说是不是丢东西了?母亲就觉得算得挺准的,舅爷让母亲报个丢东西的时间,母亲就把那天的时间说了,说的很详细,几点几分都说。舅爷就说五行属金,丢的应该是个铁东西,母亲更加信服了,舅爷说这东西要往西边去找,还说要提防熟人。舅爷说完这些就不说了,母亲想再问的详细点,舅爷就说只能说这么多了。母亲说:“我给你说让你防着点赵顺他们,你还不听,现在他舅爷算出来了,你是让人家合着伙骗了!”父亲说:“你就是说他们弄了的也得有个证据,总不能凭着他舅爷算的卦当证据吧。他说要往西边找,我明天到西边那几个村子去跑一跑。还有,他舅爷算卦的事你不要对别人说。”我忽然想起了那次在木材加工厂听见赵顺问周成“东西出手了没”,难道就是说的这?我有点紧张,心跳的咚咚的,我想把这事给父亲说一下,想了半天,还是没说。
五
后来的几天,父亲就成天往西边的几个村子跑,最远的村子离我们村有六十多里地,父亲骑的是摩托车,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天快黑才回来,几天跑下来还是没线索。这几天的天气能好一点,虽然没有晴,雨倒是也没怎么下了,为了以防万一,父亲带着雨衣。赵虎那边父亲也去催了几次,结果去了几趟都没见着人,最近镇上又出了几个盗窃案,金额还比较大,赵虎成天忙着那几个案子,四五天了他家里人都没见过他。父亲就有点丧气,说这案子看样子是破不成了。父亲的心情就不太好,母亲就埋怨父亲:“当初让你不要弄这事,你不听,非要往进掺和,现在好了,让人家合着伙骗。人家就是瞅着你瓜老实,好欺负!三千多块钱哩,我辛辛苦苦喂了两年的猪,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攒下这么一点,这下倒好,一下子装人家口袋了,你一个大男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就知道成天在屋里打转转。”母亲经常是说着说着就哭开了,一哭就扯得更远了,几年前的事都能翻腾出来说,父亲也不反驳,只是愁眉不展,长吁短叹的。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很,我一吃完中午饭就出门了,到河坝去放牛。
一天中午吃完饭,我正准备走,赵顺来家里了,母亲在院子碰到他,他叫了一声嫂子,母亲脸黑着不说话,赵顺就对父亲说,说他明天和周成就要出门了,到浙江那边去打工,临走之前叫父亲过去聚一下,一块吃个饭。父亲说成,一会就去。赵顺一走,母亲就对父亲说不要去,父亲说:“这不去不合适。”母亲说:“那人家合着伙骗你就合适了?”父亲说:“你成天说这事,你有证据吗?就凭他舅爷算的卦?他要算的准也不至于娶了个好儿媳妇把他从家里撵出去…可笑不可笑。”母亲说:“随你便!”说完就把门一关,待里屋去了。父亲就出门去赵顺家,走时还提了一瓶酒。
天快黑的时候我放牛回来了,我把牛关到牛圈,到厨房一看,母亲没做饭。我又到里屋,母亲在床上躺着,也没开灯,屋里黑咕咚咚的。我到厨房把中午剩的米饭炒了一下,让母亲起来吃,母亲说她胃里不舒服,不想吃。我就做了一会作业。然后父亲就回来了,又喝得醉醺醺的。母亲知道父亲回来了,也没理,还是躺着。父亲拿着茶杯倒开水,结果电壶里是空的,父亲把杯子一下子就扔在地上,很大声的说:“这一天过的是啥日子,连开水都不烧!”我把茶杯捡起来赶紧去厨房烧开水,就听见母亲的声音:“你再摔一个看看!一点本事都没有,就知道在屋里耍威风!”接着我就听见砰地一声,声音大得很,我吓了一跳,赶紧到堂屋一看,电壶在地上扔着,玻璃渣子到处都是。母亲一下子就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把钱叫人家骗了还在屋里摔东西,成天就知道喝酒,你咋不喝死到外面算了!”父亲很大声的说:“不过了就不过了。我把自己喝死算了。”他到墙角拿起一个瓶子把盖子一拧就要给嘴里倒。母亲尖叫了一声,她一下子扑上去把瓶子打掉在地上,瓶子摔得粉碎,里面的液体朝四面流开,我闻到一股浓浓的农药味。我吓坏了,大声地哭了起来。母亲也哭了起来,她抱着父亲说:“你要干什么,你干的是啥瓜事情!你是不想要这个家了?”父亲一下子瘫坐在凳子上,也呜呜的哭了起来。母亲扶着父亲到床上躺下,用杯子化了些肥皂水给父亲喝下,父亲一下子就吐了,母亲又给父亲喝了些,父亲连着吐了好几次。母亲打了盆热水给父亲洗了脸,洗了脚,又檫了一下身子。母亲对我说不要哭了,没什么事情,快去睡觉吧。我就上床睡了,母亲也挨着父亲躺下。父亲还在哭,好像感冒了,鼻子不通气,一直在使劲的吸鼻子。母亲劝着父亲,一直小声的跟父亲说话。我听着父亲和母亲说话,慢慢的平静了下来,感觉不害怕了。后来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后,父亲母亲已经起床了,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桌子上放了一个新电壶,母亲在厨房做饭,父亲帮忙摘菜,他们说话都很和气,脸色也很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院子里,阳光撒了一地,天终于放晴了,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父亲说:“天晴了,把仓里的谷搬出来晒一下。“母亲说:“就是的,窝了十来天,都发霉了。床上的被子褥子也都要拿出来晒一下。”父亲说:“吃完饭就晒。”
六
一转眼就到了腊月,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有一天,我和父亲在院子里劈柴,赵虎来了,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是偷电机的贼逮住了,是我们邻村的一个小伙子。他还犯了别的事情,警察在审问的时候他就把这件事也招出来了,不过人虽然抓住了,损失却是挽不回来,电机已经被他卖了,卖下的钱也花完了。母亲说人逮住了就行,不能让坏人逍遥法外。
那些天还发生了一件事情:赵顺回了来。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媳妇没跟着,他在外面出事了,一个手四根指头齐刷刷的没有了,说是干活时让电锯切掉了。那天母亲炒了几个菜,让父亲去叫赵顺来家里喝酒。赵顺喝着喝着就哭了,他说他这下算是废了,媳妇也跑了。母亲说:“没事,不怕,人总是要向前看。媳妇过几天嫂子另给你介绍一个。”那天,他们一直喝到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