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三)

没有电视,电灯也从未见过,全家大小挤在东银村两间低矮瓦房里,擦燃火柴点着光线昏黄、有些臭味、有些油腻的煤油灯,缓慢且有节奏地嘀嗒嘀嗒度过的那些除夕之夜,和母亲长年累月习惯于粗重农活的粗糙双手不太熟练地针织而成的羊毛衫一样,没有时髦款式,没有蓬松轻柔如羽绒般的感觉,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精致漂亮的花纹,看起来有些灰暗,有些不合身,穿起来有些笨拙,显得土里土气,色调单一,却让年幼的我们温暖舒适,满心欢喜,几十年过去了,依然回味悠长。

一年一度的春节,带来涨潮般的喧嚣与喜悦,波翻浪涌争相袭来,有新衣服穿、有新鞋袜穿、有新帽子戴、有红包可以拿的孩子们满怀期待,兴奋不已。房前屋后,街头巷尾,被烛火点燃、被鞭炮炸响、被灯笼照亮的红彤彤喜庆,无处不在,躁动着,逐日高涨,淹没了远方繁华的乡镇,近处的穷乡僻壤。树木与房屋,山丘与小路,目之所及,莫名地让人心情舒畅。司空见惯的顶着竹笠在庄稼地里起早贪黑、精耕细作的村民都不见了,一片天寒地冻的空阔。浓荫下,醒目的炊烟从一座座屋舍俨然的村庄上空升起,随风起舞,随风飘散。人们舒舒服服躲在储存了大量年货的温暖瓦房里,像松鼠躲在储存了大量坚果的树洞里,像蜜蜂躲在储存了大量蜂蜜的蜂巢里,像蚂蚁躲在储存了大量种子的地穴里。晨间或日暮,离开家门走到村口,路边的野草,干涸的池塘,静止的溪流,碧绿的田地,似乎都笼罩在霞光万道的红彤彤喜庆中。夜间,海面掀起巨浪,持续不停拍打漫长寂寥的海岸线,发出雷鸣般闷响,呜呜的风,呼啸着掠过村后已经变得光秃秃的小山丘,无遮无拦,强劲刺骨,刮得田间小路一片灰白。萝卜、白菜、卷心菜、花菜,肥硕青翠,在高低错落的田垄上排列成行,生机勃勃等待着被采摘。正月十五,田地一片荒芜。做节日里最后一次游行的村民,前呼后拥抬起端坐在红色轿椅上的红色神像,以村外神庙为起点及终点,环绕村庄各处来回奔跑,如同搬着叶梗疾行的红蚁群,鞭炮声、敲锣打鼓声、喧哗声,渐行渐远。日渐暖和的大地上,春节气息退潮般逐渐偃旗息鼓,徐徐消失于远处地平线。家门口井台边,三十年前邻家少年随手种下的龙眼树正当壮年,枝繁叶茂,伞状伸展的枝梢上四季斑斓,在阳光下轮回。乍暖还寒时倾吐出一片片嫩芽,由红转绿,接着开花结果,招蜂引蝶,璀璨的金黄状如云霞,轻悠悠飘浮于绿叶丛中,愈积愈浓厚,最终化云为雨次第飘下,散发出浓郁的芬芳与甜蜜蜜的气味。上一年生长出来的老叶子在风雨中纷纷坠落,枯黄地铺满坑坑洼洼的地面,蜷曲地堵塞住排水沟。蝉声带来了炎热、嘈杂、翠绿的盛夏。绿螳螂在绿色枝条上爬行似牵线木偶,出击如闪电。金龟子披盔戴甲御风而行,在绿色热气中横冲直撞,每次张开双翅起飞,一对嫩芽形状的红触角从盔前探伸而出,美丽得有些荒诞,神秘的空气探测器。嗡嗡响的蚊蝇在枝叶间肆虐。长脚蜘蛛耐心织着网,一圈又一圈。雷雨来临前低飞呢喃的燕子,日暮时分上下翻飞的黑蝙蝠,充满了诗情与画意。漫长等待中,秋风乍起,累累硕果压弯无数枝头。寒冷与干燥随之而来,日甚一日,使树冠变成沉默的墨绿色。白昼变短,黑夜变长。下一个春节,蛰伏于不远处,即将卷土重来。

12寸大的一个相框,底部被两枚铁钉稳稳托住,上部被一条系在另一枚铁钉上的细绳紧紧拉住,居高临下从床边的墙上俯视着我们。暗红的木框,黑白的影像。单人照,双人照,多人照,头像照,半身照,全身照,大小不一填满了方框。相纸有漂亮的花边,多人照的影像空白处有漂亮的手写方块字与阿拉伯数字,认识的字,不认识的字,熟悉的父亲和母亲,不熟悉的大人与小孩的面孔,有些陌生的母亲年轻时青涩的笑容,目视右前方、胖胖的开心的笑容。现在的母亲,消瘦的脸庞被阳光晒得黝黑,也晒粗糙了。我们搬来椅子,端一碗母亲坐在柴火灶前刚煮好的糨糊,七手八脚在门窗上贴春联,她不用再扛着锄头天天早出晚归,难得地整天在家里,却依然忙得团团转,经常天还未亮,公鸡还未啼叫,就点灯起床,坐在床沿匆匆梳理几下睡觉时弄乱了的长发,用橡皮筋扎紧,露出发丝遮掩下肤色白皙的耳朵。担心吵醒我们,母亲轻手轻脚进入厨房,提水、烧火、蒸煮、煨炖、除尘、洗涤,准备鸡鸭鱼肉,准备绽放如花、褐色或白色的丰盛糕点,准备色泽鲜亮、十根手指头就可以数过来的柑橘,分别盛满洁白的碗盘并高高堆起,作为祭祀的供品。

在不同日子,不同时辰,母亲依循本地习俗或匆忙提着竹篮外出,或到门外庭院支好桌子,或在屋内柴火灶台边,或在祖先牌位前,神情肃穆、恭敬虔诚地摆上祭品,插好香烛,燃起黄表纸,双手合十祭拜各路神明和各位祖先。除夕那天下午四时,屋外彻底安静下来,村道上见不到一个人影,我们兄妹几个吵吵闹闹围着桌子要吃团圆饭了,母亲才坐下来,放一只小火炉在桌底下。全家喜笑颜开,年终岁尾一再重复的那几句吉祥话,在母亲嘴里又低声念叨了一遍。桌上菜汤热气腾腾,案上香炉飘起烟雾,插在香炉上的一对烛火忽明忽暗,摇曳的一小段祈祷时光。然后她示意地拿起桌边的筷子,我们跟着一齐动筷子,吃饭喝汤夹肉夹菜碗筷相碰的声响,平常日子难以吃到的鸡腿和鸭腿,骨少肉多又美味,此时在母亲安排下,必定出现在家中所有小孩面前的饭碗里。饭后,她又独自继续忙碌到深夜。零点时分,烟花爆竹声如惊雷,纷纷在门窗外炸响,被各种闪光照亮的漆黑夜空,不停震颤着。我们这些小孩子从睡梦中惊醒,蜷缩在厚厚的温暖棉被底下,侧耳倾听密集的爆炸声此起彼落,刺耳而嘈杂,忽远又忽近。旧的一年已过去,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正月初一早上醒来,寒气中的硝烟味道还未完全散尽。三面竖着高栏板的旧式大木床形似一个大摇篮,我和弟弟妹妹张大嘴巴打着呵欠在床上挤成一团,像一窝雏鸟,睡眼惺忪看着煤油灯桔红色的火焰依然保持昨晚被点燃后的形状,纹丝不动立于床头边,立于摆放着梳妆盒、周身涂绘彩色油漆、又高又重的木桌上,静静照亮沿墙排列高高低低同样浓墨重彩的橱柜、房顶灰暗的椽檩与瓦片、装满粮食鼓着肚子反射黑色寒光的大瓮、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已经有些破损的褐色纸箱、贴着大红春联的门与窗。白色蚊帐有些发黄,平整地罩在我们躺卧的正上方,罩在床顶方格木架上,煤油灯光从床头边自下而上在床顶内部形成静谧柔和的光与影,恍若斜阳下那片棋格状平展的白色盐池。盐池上,堤坝笔直凸起,相互交叉隔开一方方盐池,池边背光处,投下或长或短或浓或淡的阴影。水车吱吱呀呀旋转,海水泛起白色泡沫沿着沟渠汩汩流动,被源源不断汲入盐池。水汽蒸腾如烟似雾,袅袅升入蓝天重新变成飘浮的白云。风拂处,池面波光粼粼,风止处,池面光滑如镜,交替着,变幻着。远处的人影、车影、屋影、树影,清晰或模糊,垂直或倒立,平静或波动,真实或虚幻,如同大地上一格格嵌入相框的水彩画,清新明快,令人赏心悦目。走近盐池,池底清澈平坦,铺满碎缸片,美丽的神奇的盐粒结晶体,在池里逐渐显现,在池边堆积如雪山。有一天,头戴破草帽、背已微弓的大舅从竹屿盐场走到东银村,气喘吁吁在厨房门外停下独轮车,憨厚的脸上满是汗水、皱纹与笑容。简陋却结实的独轮车上,两个竹编车斗满载着粗盐,咸咸的空气中的味道,咸咸的海水的味道。夏日正午的阳光,让所有盐粒钻石般闪闪发亮。我母亲捧起那些盐,腌了一缸又一缸黄豆、黄瓜与白萝卜,平淡如水的日子,从此变得又咸又甜。剩下的盐,被母亲陆陆续续搅拌在炖煮得烂熟的猪食里,喂大了一只又一只哼哼叫唤、卷着短尾巴、拱着长鼻子在石槽里吧唧吧唧吃得津津有味的肥猪。棉被花团锦簇,盖在我们身上起伏如锦绣山峦,床尾外侧,凌乱的棉被一角悬崖般垂落而下,撑开紧贴床沿的网状蚊帐。床沿上方,左右床柱上两个尾端系着细绳、装饰红色花纹与流苏的小挂钩,分别轻轻拦腰斜钩住蚊帐两边,线条优美流畅的对称弧线,轮廓模糊不清的朦胧灯影。我们头下的棉布枕套洁白而柔软,一直陪伴我们长大,枕上朵朵梅花立体可感,艳丽夺目,缀满饱经沧桑的枝头,白天或黑夜,寒冬或酷暑,它们永不凋零。

屋里突然增添许多亮眼的绿色,宁静与自然,美好与希望,生机盎然的春天的绿色,从头到尾几乎完好无损、带着绿叶的一根根甘蔗,在幽暗中闪耀着上碧下紫的光泽,紫皮上落了一层薄薄的不均匀的白霜,紫皮下饱含着诱人糖汁,蔗头底部的根须依然粘连许多干燥的浅灰褐色泥土,结成细碎的块状。每年春节前夕,整排成熟的甘蔗看起来好像被人拔地而起,郁郁葱葱准时出现在人潮涌动的集市里,出现在许多席地而坐的临时摊位上,人们挑挑拣拣、讨价还价,人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人潮退去如流水,各奔东西,或大捆或小捆的甘蔗形同随波逐流的竹筏,浮沉于其中,离开集市,进入村庄,最后出现在每户人家的每个房间里。过了正月初五,叶片已开始枯萎的甘蔗才会被允许拿来解馋。过了正月初五,一年四季,甘蔗也时常出现,有的深紫,有的浅绿,每节长度三十公分左右,根须、蔗叶都被利刃削光,蔗皮也被干净整齐削过了,沉甸甸捧在母亲的双手上,笑意盈盈递到我们这些小孩子面前,当我们闹别扭委屈哭泣的时候,当我们跑到村口迎接赶圩归来的母亲的时候,当我们生病卧床发着高烧的时候。恍惚间,迷迷糊糊中,已隔了千重山、万重水,隔了一万个升起又落下的太阳,在另一个世界,檐角墙头、龙眼树下、井台边、猪圈旁,飘浮着尘埃的日影似若还有温度,静谧空气中,有点甜,有点苦,有点咸涩,那滋味,在舌尖上缓缓流淌,在记忆深处渐渐凝固,混合着泪水、汗水与笑脸的蔗汁,淡黄而透明。一人多高的甘蔗各自倚靠在每扇门扉后面,幽幽散发着新鲜、好闻的甘蔗气味,顶端叶片丛生,细长的乳白色中脉给每片绿叶更添了几许妩媚。青翠、修长地低垂下来的蔗叶探过门扉,在笔墨恣意挥洒的鲜红门联上,交错投下几道国画般的灰色叶影。一圈圈红纸,被母亲用糨糊粘贴到每根甘蔗紫茎上部,家里的煤油灯座、竹篮提梁、桌上的猪脚、案上的香炉,也被她仔细地缠绕上红纸条。扁圆的簸箕不好缠,母亲就在里面放上一小片红纸。这些红艳艳的纸片与纸条,还有门窗上的红色对联,使得它们所衬贴的各个物品,具有了异于往常的色彩与气氛。

窗台下,三只旧纸箱随意叠立,箱口敞开处露出母亲在夜间折好的纸元宝。“小心轻放”四个黑色粗体大字醒目地印在纸箱外,字体旁边一排图片:两个向上的箭头、一把打开的雨伞、一只高脚玻璃杯。房间里所有被照亮的物体,以煤油灯火焰为中心,在灯光背后形成辐射状的立体暗影,随着火焰的移动而移动,随着火焰的闪烁而闪烁,随着火焰的摇摆而摇摆。门窗半遮半掩,瓦顶上,只有砖块般大小的天窗有些模糊,幽深的蓝,近似灰暗的蓝,朦胧的蓝,透出乳白的蓝,隐去星辰带着朝霞的蓝,从石砌窗台外清晰传来公鸡啼叫声、井台打水声、啁啾鸟鸣声、沙沙脚步声的逐渐显露的蓝,驱逐了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黑暗。夜间落在窗边的纸箱暗影,被蓝色晨光悄无声息稀释冲淡,直至完全消失。没过多久,朦胧蓝白的晨光迅速转变为明亮金黄,反客为主溢入已经彻底敞开的窗台与门扉,从天而降透过瓦顶玻璃天窗,白花花射入室内,似一盏缓慢旋转照明角度的舞台顶灯。晨光在房间各个角落漫延,无数粉尘颗粒在虚无缥缈中跌宕起伏,在旋转的光柱里现出原形。灯光形成的影子都消失不见了,微弱暗淡的煤油灯火在桌上越缩越小,似有若无,然而,它依然亮着,依然照亮梳妆盒上面一小块斜立的长方形镜子,镜子底下有两个悬挂着袖珍铜拉环的袖珍抽屉,里面放着颜色各异的橡皮筋、使用过的发夹、断了几根齿的梳子、没有断齿的梳子、闪闪发亮的大别针与小别针。抽屉外面,被风吹乱了鬃毛的一匹忧伤的母马,和它年幼的孩子,日夜站在旷野里,默默低头吃草。

卧室与厨房相连,两扇房门朝卧室内敞开,门边餐桌上堆满鸡鸭鱼肉、雪白的米饭、油香四溢的菜汤、黄澄澄饱满的柑橘。餐桌上方靠近墙角的搁板上,被烟灰熏黑的祖先牌位前,三根竹签香燃起烟雾,高高地插在一鼎落满白色灰烬的香炉里,耸立如三根工厂烟囱,白而淡的烟雾在室内缭绕,香味扑鼻而来。如果下雨,我们起床后只好整天躲在家里,在拥挤的卧室与厨房之间转来转去。肚子饿了,或者只是嘴巴馋了,就伸长脖子凑近餐桌,香甜、油腻地填饱肚子以后,跑到光线明亮的门窗下一遍遍数着昨天晚上得到的压岁钱,或者在桌椅上摆开从空火柴盒上面揭下来的类似邮票的火花、忘了从什么地方捡到的图案精美的香烟纸壳。如果把这些都玩腻了,我们也玩玻璃弹珠、削成圆锥形的木陀螺、磨圆了在中间钻个孔的瓦片陀螺、可以用橡皮筋射出的纸箭、竹蜻蜓、折成三角形或四方形的纸片、火柴链子枪、扑克牌、耗完了电量被大人们丢弃的干电池、弹弓、竹筒水枪、红薯叶茎项链、塑料线编织而成可以前后伸缩的鱼形挂坠、削笔刀、贝壳、小石子,甚至是几根秸秆、一根家禽翅膀上掉落的羽毛、一撮可以在气流中忽上忽下漂浮的绒毛,完全沉浸在小孩子的各种玩具世界里。

记忆中的压岁钱通常是角与分面值的几张纸币,崭新、挺括、多彩、有魔力,小小的纸币,小小的初次窥见外面世界的窗口,横跨长江两岸雄伟壮观的大桥、兴高采烈肩扛锄头与铁锹正要去田地里劳动的人们、黄色公路上的黄色卡车、蓝色机场里的蓝色飞机、绿色水面吐出绿色浓烟激起绿色浪花的绿色轮船、紫色车间忙忙碌碌的紫色纺织女工。火柴火花图片大多比较模糊,线条简单,色彩也有些偏差,红灯笼、金鱼、白鸽、灰鹊、手捧鸽子的少先队员、俯身疾驰的自行车运动员。香烟纸壳有两层,里层的锡纸银光闪闪,含着淡淡的烟草香味,抽取出来经过一番巧妙折叠,可以变成各种带有金属质感的折纸,常见的有尖头飞机、无篷小船、有篷小船、四角星、五角星、刀、剑,外层的彩色纸壳拆开了横向展平,两面相同的图片,一面印中文,一面印拼音,正在腾空飞越山河的赤马、正在乘风破浪的帆船、正在翩翩起舞的蝴蝶、正在奔腾而下的瀑布、正在盛开的牡丹、正在沉思的少女。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清脆单调,缓慢悠长的铃声穿透周边一切屏障,富有节奏感地带来了走村串巷的货郎,带来了囊中羞涩的父母们的烦恼,“我要买!我要买!”的哭闹,“走开!不要过来!”的呵叱,三角形纸包五分钱一个,鼓鼓囊囊埋藏着黄金一样闪闪发亮、薄铁片压制而成的心爱童年小玩具,撕开纸皮,雪白爆米花雪崩似的倾泄而出,一同滚落的,有时是锅,有时是铲,有时是鸡,有时是鱼,有时是船。如果天气晴朗,初一这天大人们也很少外出,三五成群结伴跑到屋外玩的,都是些小孩子。

我从家里跑出来,第一眼看到家家户户门前的空地上落满花花绿绿的鞭炮纸屑,弯曲,蓬乱,在晨风中争相翻跟头,充满了诱惑。如果有人尝试着把那些有字有图像的纸屑重新排列组合,玩拼图一样做得分毫不差,也许会看到一张又一张完整的报纸。拨开纸屑仔细搜寻那些散落四处哑了火的鞭炮,是我最大的乐趣。一律套着红外衣的鞭炮被找到时沾满烟灰与尘土,有些掉落水沟陷入淤泥还没有全部弄湿的,我也宝贝似的捡起来。低着头在小小的村子里转一圈,就塞满了崭新的衣兜与裤兜。回家后,我坐在石条门坎上把鞭炮分成两堆,还有一截引火线的,重新揣兜里走到屋外逐个掏出来燃放,出门时在香炉里拿根冒烟的竹签香,蹲在地上伸长手臂,颤颤巍巍点燃竖立于庭院沙土地面的鞭炮,银灰色引火线咝咝瞬间燃烧完,往往还没来得及转身躲远,“砰”的一声,尘土、浓烟与纸屑伴随闪光同时飞迸,嗡嗡响的耳朵,兴奋满足的心情。剩余的鞭炮,有的引火线仅露出一小点儿,有的完全看不到,拆开紧紧裹住的圆筒状包装纸,小心翼翼收集卷在纸芯里的火药粉末和残留的引火线,积少成多。邻家大孩子热心地前来帮忙,一起埋头苦干,花费大量纸张与时间,重新制造出一个很大很大的鞭炮,看起来土头土脑,有些拙劣,有些可笑,但也令人望而生畏。在屋外空旷处点燃它的时候,村里许多小孩跑过来高高低低远远围成一圈,众目睽睽中,扣在大鞭炮上面的小铁盆,被一声巨响高高地弹射到村子上空,翻滚着掉落下来。

初二早上,村庄恢复了节日热闹,各家各户外嫁的女儿从婆家返回娘家做客,像洄游的鱼儿纷纷回到生养的地方。蜿蜒曲折、时隐时现绕过村后山丘,绕过村前水塘,冷寂的遍布乡野的羊肠小道突然间人来人往,慢如乌龟的步行者,疾行如兔的二八大杠自行车,络绎不绝,在田间小路、水上小桥、巷陌间、村道上来回穿行。远嫁赤湖前张村的大姑,近嫁深土村的二姑,肩挑手提一篮篮“炖锅肉”穿过城门口回到了我祖母的家里。掀开竹篮顶盖,“炖锅肉”非常丰盛,有猪肉、腊肠、鸡鸭、鱼虾、蟹贝、粉丝,还有各个地方的特产美食。这样的礼节年复一年,直至娘家的老母亲永别人世,方才凄然停止。白天绣,晚上点燃罩着防风玻璃的煤油灯继续绣,整天飞针走线低头绣花的三姑,温柔文静,她曾经掏出绣花挣来的钱,给我祖母做了几件新衣裳,也曾经带着绣花挣来的钱,带着我们几个小孩子穿过北边的寨仔村,穿过一大片空旷的田野,走到人烟稠密的东庵村,那里曾经是生产大队,有一所小学,也有一家私人照像馆,在路边一座两层的楼房里,我们站在有山水有凉亭有圆形拱门的大幅画布前拍合照,拍下此生第一张彩色的照片。三姑嫁到山边村第二年,也跟着我两位姑姑一起过来了。一道过来做客的,还有满脸通红的表兄弟和表姐妹们,从上午初来乍到的陌生与羞涩,转变为下午离别时的依依不舍,可爱的表亲们带来了“三里不同调,十里不同音”的谈笑声、新奇有趣的会跳跃的铁皮青蛙和会爬杆的塑料猴子、采摘自山坳里颜色鲜红又酸又甜的野果、朗朗上口首尾相连一直押韵的歌谣、飘荡在远方乡村上空的牧笛与炊烟。

祖母整天面带笑容,在瓦房檐下简易搭盖的小厨房里进进出出。她十八岁嫁到竹屿,十九岁生我大姑,二十岁跟随孤儿寡母的我祖父和曾祖母从竹屿迁回东银村,二十一岁生我父亲,二十三岁生我二叔,二十五岁生我三叔,最后,四十岁高龄生下我七叔,一生共生育七男三女,似乎永无止境的穷困、艰辛与操劳,丝毫未曾泯灭她与生俱来善良的天性、乐观与开朗,永远对人笑脸相迎,永远那么灿烂。厨房瓦顶北高南低,从连接主房屋檐那一侧倾斜而下,尾端不及一个成年人身高,像一顶灰暗的老式鸭舌帽。站在厨房里贴着主房墙面,抬头可以看到主房屋檐的瓦片,以及瓦檐与石墙之间几小块不规则形状的蓝天,这里四处透风,南面的低处则密不透风,冬天冷似冰箱,夏天热如蒸笼。碎石块混合着黏土砌成的灶台占据了厨房约一半面积,虽然灶上靠墙竖着烟囱,每次燃烧柴禾做饭炒菜,腾起的滚滚浓烟长时间笼罩在洞穴般的没有窗户的狭小空间里,顶棚被熏得乌黑,四周墙壁也被熏成灰黑色,进入厨房帮忙的人经常被熏得泪流满面,引起剧烈的咳嗽。

我的母亲、婶婶和姑姑们,一大群人围坐在厨房门外的庭院里洗菜切菜、宰鱼杀虾、涮洗碗筷,明亮温暖的冬日在她们微微出汗的脸颊上染了一层好看的红晕。热烈、俏皮的话语,带来具有传染性的笑声。水花在盆桶里来回翻腾,好像风暴中沸腾的海水。污水滤出指缝,充满蔬菜绿色的汁液、浊黄的泥浆、鱼虾的腥味。反反复复打上来的井水,清澈冰凉,瀑布般奔腾而下,一泻千里,在盆桶内翻涌,充满了苏打水一样白色的气泡。打着漩涡溅落到地上,泼洒着流淌到地上,到处晃动的水,晃动的折射到脸上的阳光。低头弯腰落在地上的母亲们忙碌的身影,跑来跑去落在地上的孩子们活泼的身影,不声不响落在地上貌似静止不动的墙影、檐影、树影,因悄悄移动而变形。地面突然暗下来,瞬间消失了所有影子,空气变得凉飕飕,哗啦哗啦的水声,滔滔不绝的人声,持续着。过了一会儿,地面重新出现阳光,落在地上的各种影子同时跟着出现,落在与头上太阳相反的方向。抬头仰望,一大团巍峨壮丽的白云,旁边一小片薄薄的白云,无声无息滑过蔚蓝天际,一去不复返。上菜了,红烧肉、葱炒肉、炒豆角、鲫鱼豆腐汤、姜母鸭、花菜炒虾、葱炒花蛤、清蒸鱼、盐鸡,还有让我的上颚痒酥酥的漂浮着肥肉片的萝卜汤,还有让我永远也吃不腻的清炒小白菜,大盘大碗从厨房里传递出来,经过我祖母枯瘦的戴着青玉镯的双手,经过我母亲、婶婶、姑姑们粗糙的双手,摆满两张餐桌。每位母亲,都是天生的好厨师。婴儿出生,她们分泌乳汁哺育,婴儿慢慢长大,她们心细如发、不厌其烦地烹煮饭菜喂养,日久天长,各个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练就一手绝活。

正月初三,是我母亲“炖锅肉”回娘家的日子,她踮起脚尖,仰头伸手取下树杈挂钩上晃晃悠悠的竹篮。两条相距1米远的尼龙绳垂下房梁,分别系住两个树杈挂钩较长的一端。悬挂的竹篮里,母亲经常放一些咸鱼咸肉,可以防鼠、防猫偷吃。礼物早已备下,在两只竹篮里层层叠叠堆积,几乎触碰到竹篮提梁顶端,母亲用红色细绳系牢,挑在肩上出了东银村。弟弟妹妹还没有出生以及还很幼小的那些年,自打记事起,都是我跟着母亲回娘家,弟弟长大了一点,轮到他跟着母亲回娘家,后来,妹妹也长大了一点,轮到她跟着母亲回娘家。小孩子跟过去做客,娘家的长辈们按礼节都要塞给红包,为了减轻娘家人的经济负担,我母亲每次“炖锅肉”回娘家只带一个小孩,而且离开时她回礼给我的表亲们的红包,往往要多于她自己的孩子所收到的红包。母亲的娘家在竹屿盐场旁边,一条安静地流向出海口的小河,隔开了盐场和村庄,一排沿着河岸站立的木麻黄树,伴着海风轻声细语,一个靠海太近、地势太低、井水太咸、半农半渔的小村庄,对比只有一百来个人口的东银村,要大好几倍。村外天幕低垂,阡陌纵横,没有山丘,没有鹅卵石,没有浪花翻卷的沙滩,长堤外,只有一片不动声色、潮涨潮退、一眼望不到边的滩涂,每天潮水退去,灰蒙蒙的烂泥上跳跃着无数灰头土脸的弹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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