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进入高中后,我和Jone还是同学,但是没有分在同一个班级。我们俩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我骨子里天生的那种属于书生文人的东西开始疯狂生长,在习惯于被语文老师读范文和接受不同级别三好学生荣誉证书的种种养分浇灌下,越来越把自己想象和落实为一个汉唐盛年的文人墨客,寒窗十载,金榜题名,高头大马驾御,美女如云簇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踏遍长安花。我目空一切,孤傲冷漠,可以一半是多情倜傥的张生,一半是冷酷实际的程世美。路遥没有描述高加林的后脑勺就去世了,我替他补充,高加林一定和我一样,后脑勺有一块反骨,那般坚硬而突兀。
我自恋,看见自己饱满的额头装满智慧与才华,颀长的身材和斯文的面孔写满了对于少女的深深诱惑。我满足于被她们宠爱,而用腼腆的外表在内心里理智地轻视着这些儿女情长,我就像一个封建时代的臭文人一样,会写几篇文章读几卷书,就用理智而不是血肉草草衡量了这些少女的情怀。今天,当我这样反省的时候,心里无限地追悔而失落,因为,那样的情怀是不再的情怀,那样的情怀是她们童贞的情怀。而我,算是什么,只是一个自私冷酷的家伙,没有将心比心地去真正投入大胆地用心爱她们,单单为了一种冰冷的判断和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在那个处处树立禁行标志的年代里,我夸大这些标牌的威力而过分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Jone的姐姐是我们学校的英语老师,她有时候会在课间活动的时间去姐姐的办公室喝水,我也跟着她去过。英语教研室隔壁是美术教研室,一天,Jone在走廊里和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那时候,那个男人身后背着绿色画夹刚从外边写生回来,而青春小女生Jone端着一杯水正在走神,因为那天我和她闹了别扭,我没跟她去办公室,她就给我带了这杯温水。这杯温水最终没有喝到我的嘴里,而是泼到了白鹏翔的牛仔裤上。
白鹏翔是学校新分来大学生,刚从师专美术系毕业,他长而杂乱的头发,布满颜料油渍的仔裤,和一双目光犀利冷漠的眼睛,全部特立独行成“艺术家”三个字而在学校所有的老师当中鹤立鸡群,只是这种卓尔不凡在那个时候带给他的更多是大家的孤立和不齿。那时候,好像正是阳春三月,艺术家白鹏翔的双眼被Jone所照亮,审美的条条框框还没来得及调动出来,他就已经不可遏止地被眼前的女孩子迷倒。学校里所有的人构成了一片沙漠的背景,而眼前的女孩却惟独亮丽成了一块弥足珍贵的绿洲。
后来,我开始听同学们隐隐约约各个版本的传说,Jone给白鹏翔当模特了,白鹏翔给Jone画了好多的头像素描,挂满了宿舍墙壁,白鹏翔送Jone回家了,白鹏翔和Jone在小河边散步了,等等等等。我貌似平静的海面下火山爆发嫉妒丛生,可是出于自尊,我偏偏不问Jone,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却从不失手地击中她的七寸,一再地冷落和伤害她。甚至于过分到,我觉得她不安心学习而放任自己对于年轻男人的好感,是一种下贱。就在这样的感觉里我用言辞伤害着她,直到有一天她哭着离开,而我居然毫不挽留,用牙齿把嘴唇咬合到血腥气满嘴,任由眼泪仿佛决堤的山洪。
Jone来找我的时候越来越少,我痛苦,就拼命地读书,咬牙支撑自己不再去找她。夜夜在日记里抒写对于她的思念和自己的凄苦,写了撕,撕了写。就这样压抑地过完了一个学期。
然后,在我心头的伤口刚要基本复原的时候,一个黄昏,Jone来到了我家。
其实,在跟Jone闹别扭的过程当中,还有两个女孩对我温柔有加,百般呵护。霞是我从初一开始的老同学,长得很好看,那么白皙文静,是我的同桌。她每天提早来到学校,把我们的桌椅擦抹得光亮可鉴,然后坐着看书,静静地等着我来。常常地,当我把书包塞进桌肚,会发现她为我准备好的水果。捷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是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弱柳扶风的妖媚气息,时不时地让我感到一种隐约的诱惑。我们的父母是同一个学校的职工,两家住得很近,我们每天一起上学下学,她毫不掩饰对我的喜爱,大胆地牵着我的手,我紧张而兴奋,一路听着她清脆的笑声与滔滔不绝。
可是,Jone才是我所爱的。我心里还在惦念着她,却出于所谓的骨气而不去找她。梦见她而醒来的清晨,我会泪流满面,想她想得疯狂。我也盼望过她会来找我,像多少次那样,院门“呀”地开了,探进我所深爱的那张面庞。
那天黄昏,我打开了收音机要听《平凡的世界》,却无意间听到了费翔的那首《我怎么哭了》: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离别的滋味这样凄凉
这一刻忽然间我感觉好像一只迷途羔羊
不知道应该回头
还是在这里等候
在不知不觉中泪已成行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
我不会答应你离开我身旁
我说过我不会哭
我说过为你祝福
这时候我已经没有主张
虽然我知道在离别的时候不免儿女情长
到今天才知道说一声再见需要多么坚强
我想要忍住眼泪
却不能忍住悲伤
在不知不觉中泪已成行
正在心中酸楚难奈的时刻,魂牵梦萦的Jone飘然来到了我的身旁。我突然间有了勇气,把她迎进屋里,关上门转过身就一边流泪一边紧紧抱住了她,在她芬芳醉人的体香里幸福无比,不停地喃呢着“不要离开我”。可是她一言不发,等我把头从她怀里探出,才发现她哭得像个泪人儿,那么无望,那么楚楚可怜。我拼命吻着她的脸,吸吮她咸咸的泪水,安慰她“别哭了,我再也不跟你闹别扭了,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可是,她的哭声越发大了,好像有着一肚子的委屈,我害怕了,问她到底是为什么。
我穷尽自己有限的想象空间,说出各种各样的答案,却被她一一否定。突然一个不祥的念头从我脑海里涌现,我颤抖了求证:“是不是……你……怀……孕……了?”她的表情证实了这件事情。一瞬间,我感到心一痛一黑,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撕破吞没了。
自从认识Jone,她几乎成了白鹏翔那个阶段所有画作的主人公。直到夏天的某个黄昏,他连哄带骗地让她脱光了衣服做人体模特。或许,白鹏翔本以为自己可以只是把画画完,可以只是从艺术审美的角度端详眼前秀美的侗体。可事实上,他没有控制住自己澎湃奔腾的欲望,柳下惠太少,因为人本来只是动物。
我愤怒不已,想过要去找白鹏翔这个狗杂种。可是Jone央求得我心酸,那个时候,这种事情一旦被捅破意味着后半生的完全葬送。她才18岁呀,情愫萌动的豆蔻年华。Jone准备退学,我坚决不同意。白鹏翔答应她,等她高中毕业了就跟她结婚,他还给她灌输西方的性自由思想,让她理直气壮地享乐于感官刺激中。
那时候,这些东西在我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无耻之尤。我除了痛恨和鄙夷,完全不理解肉体盛宴的强大势力。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肉体间的战争其实是客观存在的一个潜规则,多少人,因为欲望,仅仅因为欲望,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在别人看来,人们去做某一些事情是不可思议的,可是当事人知道他的意志总是被寂寞和冲动吞没,他需要那么做。完全理智而例外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当时,我恨透了这个狗屎男人,爱她为什么不能等等她,一定要占有吗?受不了不会自己忙乎吗,一定要毁人吗?还是他太阴毒,想通过身体的霸占而稳稳地得到Jone这个女孩?追求她的人很多,但是一旦破处,她还怎么可能去找其他的男人?Jone就要这样匆匆结束她的求学生涯了,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自此轰然倒塌。
白鹏翔领着Jone到邻近的城市找熟人做了人工流产。我的心疼得要死,我不清楚这件事情的具体细节,可是我明白可怜的Jone要受一个很大的罪,她要鲜血淋漓地承担欢娱的恶果。我恍惚听妈妈讲过关于“小月”之类的事情,又听说鸡汤很补,就花压岁钱买了一只老母鸡去看她。她休养在家,一开门,就看到了Jone的妈妈红肿的眼睛,她爸爸满面怒气,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她的父母很喜欢我,阿姨刚要招呼我,眼泪又快掉下来了。我赶紧进了里屋,看见Jone躺在那里,白鹏翔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的眼泪沿着脸颊流进了乌黑的头发。每当我回想起这个情形,就把这个场景当作了我俩之间一个永恒的告别仪式。默默无语,却又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