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梁家巷附近的喀秋莎大饭店停下来。临主干道的夹道口已经拥满看热闹的电瓶车。人们把脖子往巷子里瞅,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符哥粗暴地挤进人堆,回头怒骂道:“看个锤子,喜欢看回去喊老妞脱完慢慢看。”
夹道两边是两堵刷得粉白的围墙。左边是喀秋莎大酒店的露天停车场,右边是一片打围施工的区域,里面塔吊高耸,机声隆隆,运渣车进进出出,一派繁忙景象。
就见夹道里的一盏路灯下,有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把左手撑在白壁上,低身作呕。浓稠的呕吐物洒落在地面上,随风散发出阵阵恶臭。他身旁站着一个女人,轻拍他的背部催吐。由于男人身材高大,挡住了女人的脸。
靠得近了,我看到女人身穿一件米白色束腰连衣裙,外罩一件灰色及膝的风衣。裙子及踝,与脚上温婉素雅的奶奶鞋浑然一色。
风衣没有扣,衣襟随风轻摆,屁股袖口处粘有泥污。在她不远处的泥水坑里,凄然躺着一个黑色菱格链条单肩包。
“爬开去,老子不要你帮。”男人毫不领情,一把推开女人。女人趔趄后退两步,摔倒在地。
“绍辉,你看清楚,我是莫伊。”听到女人告诉男人是莫伊,我有些发懵。仔细一瞧,果然是莫伊的面孔。她没有怨男人推倒她,反而担忧地凝视着他。紧接着起身,没管身上沾的泥污,再次靠近男人。
男人突然转过身子,猛然挥手叫嚣道:“烂货,给老子爬。”
莫伊本能向后避开挥过来的手,如飘零的落叶定在原地,但仍替男人担忧。男人解开白衬衫上的扣子,狼一般邪恶地盯着莫伊,指着她的鼻子数落道:“烂够了就来勾搭老子。莫当老子是瓜的。”
“不是的,不是的。”莫伊凄然地摇着头。
“老子不信你。老子才离开一会儿,你就对那条老狗发情。老子就晓得,狗改不了吃屎,烂货永远都是烂货,喊烂货从良,就是他妈的蛤蟆长毛,绝无可能。”
“绍辉,你听我说。”莫伊试图上前安抚,旋即一个嘴巴扇到她的右脸,把整张脸猛推到左肩。听到他骂我就看不下去,现在居然还动上手。
我恨得咬牙切齿关,攥紧拳头,快步冲向男人,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不想却被符哥一把拉住。
他的手铁钳似的夹住我的左手手腕,一阵生疼。
“兄弟,喊你不要激动得嘛。”
“他啷个欺负她,我不可能无动于衷。”
“干精精瘦壳壳,逞啥子英雄。”符哥把我往身后一拽,我就不胜蛮力,歪歪倒倒退回来。然后他朝向我,双手叉在腰上,半是劝告半是警告:“大哥大嫂的事我有经验,我来处理。你就站到这儿,不准动,听到没有?”
此时此刻,他的大哥正在不遗余力地羞辱莫伊。
“你跟到我,不就是为了票子嘛。不要过来,老子给你。”说着,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个钱包,从里面抓出一沓钞票砸到莫伊脸上。钞票不及掉在地上,已随风四处飘散。夹道口响起一片“哦呦”地呼喝。我知道看热闹的人已跃跃欲试,准备拣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莫伊辩解道。
“不够?当然不够,这丁点钱咋个能满足你这个极品烂货。呸!你以为你有好值钱。一钱不值。他妈的都被搞到没知觉了,还值啥子钱?他妈的蛋都生不出来了,还值啥子钱?一钱不值!”
“不要动。”符哥反身觑了我一眼。其时我已经气得朝前迈出两步,忘记了他的忠告,他大概感应到了。“听到没得,我来处理。”
“你那么想烂,老子成全你。”男人把钱包一扔,撩起西装衬衫的下摆,开始解皮带。“爬过来嘛,老子送给你,让你这个烂货爽个够。咋个伺候那个狗东西的,就咋个伺候我。过来噻,给你!”
这时符哥抓住男人松皮带的手,一把搂住他的背,挡住他的不雅行为。
“大哥,醉了哈。”
“给老子爬,莫挡老子。你没看到这个烂货,看到老子松皮带,两眼都在放光。”
“大嫂晓得错了,原谅她这一回。”
我只觉得好气又好笑,明明是他出手伤人,口出秽语,符哥竟还把错算到莫伊头上,有没有天理?这帮人就是以自我为中心,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疯子。毋宁说是莫伊,就是任何一个女人也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何况还是我的初恋。曾经美好的园林被突然闯入的野兽糟践,我心如刀割,犹似在滴血。
“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兄弟。”男人发了通疯,有些精疲力尽了,刚强地口气变成抽泣。“现在我晓得了,她就是个烂货。我遭她灌了迷魂汤。灌得迷迷糊糊,把自己给毁了。”旋即他抱住符哥,把头搁到他的肩膀上,小孩子似的呜呜哭起来。
“大哥,我们没怪你,”符哥安抚他说,“风冷,把你老人家凉到就不好了。你有啥子话,我们回去慢慢说。兄弟陪你说到天亮。就像那回我们去砸老白的场子,鲜血淋漓趴到重卡底下摆悬龙门阵一样。”
“你还没有忘。”
“咋个可能忘。百把十个操砍刀的街娃差点要了我们的命。好在他们江湖经验不够,让我们逮到空子逃脱了。”
男人破涕为笑。
“可怜我们遭了老白的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他妈的不要脸地趴在卡车底下吹牛皮。”
男人的情绪渐渐稳了。符哥转到他身后,把他的手臂缠在自己的颈项上,搂住他的腰,带他朝夹道里面走。
莫伊拣起地上的链条单肩包,从里面掏出一把车钥匙追上去递给符哥空出的左手。符哥止步,转脸朝她点了个头,目光掠过她朝我丢下一句话:“打个的,送你表姑回家。”然后半哄半劝,同他大哥哥俩好地渐行渐远。
莫伊依依不舍目送他们。
我从懵懂中反应过来,赶紧去主干道上拦了辆出租车。回到夹道里的时候,莫伊仍定定站在原地自怨自艾,此时的她就像一个弃儿,无助无援,楚楚可怜。
上了出租车,我递了张纸巾擦拭她粘有泥点的脸。她道了声谢。我想安慰她,但她却是一副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也不愿谈的状态,把头偏向车窗外,眺望城市迷离的夜景。只是快到木兰巷的时候,突然皱起眉头,捂住胸口,一副很难受的样子。
“怎么了?”
“没什么。”她轻咳两声掩饰。当手放下来的时候,我发现她捂住的地方有块泥印,仔细一瞧,是鞋底的纹路。
无疑,在我们赶到之前,那可恶的家伙往她身上踹了一脚。他怎么能对妻子下这么狠的毒手!
“要不要去医院?”我关切地问。
“没关系的。”
“还是去医院吧。”
“真的不用,谢谢。”
到了木兰巷,她向我道歉耽搁了我的时间。我说没有关系,并坚持要把她送回家。
我掏出钥匙开了门,里面的玫瑰依然娇艳欲滴,香气阵阵钻进鼻息,但在我眼中已经变成名不副实的讽刺。即便屋子里摆满了玫瑰,只要对妻子动了一根手指头,它们便只是一堆没有意义的废物。
“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她有些好奇地问。
我朝原木餐桌上的烟灰色水晶玻璃瓶扬了扬头说:“这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
她很快就懂了,那个每天为她丈夫送花的人,换成了我。
满室玫瑰,迎来了落魄的女主人。
莫伊把单肩包和脏污的风衣挂在原木衣帽架上,请我坐。随后走进盥洗室净手,出来说给我沏茶。我说站会儿就走,不必麻烦。她依然从茶几上端起一套日式陶瓷茶具往厨房去。
我听到哗哗地流水声,来到厨房门口,但见她干练地用电壶烧水,用洗洁精清洗茶具。
她的平静状态并不能安抚我对家暴的耿耿于怀,我忍不住试探道:“表姑爷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嘴里表达得很克制,但心里已是鄙视他丈夫,这个挨千刀的家暴男。
“喝多了,”她头也不抬,轻描淡写道,“让你看笑话了。”
她表现得平静无波,好像刚经历的暴风雨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又好像家暴在他们的生活中只是点缀,无伤大雅。
但转念一想,奔驰大G和虹口别墅或许就是对她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一种补偿。我不也是为了丰厚的报酬而冒险加入到追债的队伍中吗?大家都是成年人,不能因为受点委屈就寻死觅活。普通人为了生存尚且要承受风刀霜剑的严酷考验,富婆为了保住财富和地位,容忍家暴理所当然。
“不能怨他。”她偏过头来,安慰似的凝视我,尽可能表现出没受到任何伤害的样子。但右颊上的淤青出卖了她。“他人很好,确实是因为喝多了,才变激动的。何况还是为了保护我。”
我不解地凝望着她的眸子,那意思是除非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否则我不会相信这番说辞。
她微微一怔,黯然收回目光,捋了捋散乱的额发后,从挂架上取下一张鹅黄色的双面绒布,一边擦干茶杯里的水渍一边为他丈夫开脱。
大约是熊绍辉来接她回家。在路上,他告诉她需要先陪客人吃顿饭,谈妥一笔生意。与某县主管城市绿化的副县长谈。他已经打点这位副县长很久,希望他在该县绿化工程招标上助他一臂之力。
为了兼顾生意和她,熊绍辉把她带到招待副县长及其秘书的包间里吃饭。两个官员见有女眷到场,兴致勃发,一个劲儿怂恿她喝酒,但都被熊绍辉拦下,为她解了围。
因为喝得太多,熊绍辉去了趟卫生间,她和副县长及其秘书不得不单独留在包间里。副县长花言巧语,硬要她喝一杯,说只要她肯喝,县上的绿化工程全部交给熊绍辉做。秘书也在旁帮腔,说喝杯酒就能帮丈夫揽到千万级别的大生意,简直就是虾公钓鲤鱼——本小利大。
她很想帮熊绍辉促成这单生意,在他们的软磨硬泡下,硬着头皮喝了一小口。然而副县长却说没给够面子,把自己的酒杯斟满,凑到她跟前来让她一口闷。
她下意识地用手遮挡婉拒,却被绕到身后的秘书捉住手腕,动弹不得。副县长便趁机将酒杯送进她的嘴里试图强灌。
这一幕恰巧被回座的熊绍辉撞见,顿时勃然大怒,冲上前来推开副县长,甚至朝他掀翻桌子。要不是她拉住他,酒瓶已经在副县长的脑袋上开花了。
趁她拉住丈夫的当,副县长和秘书骂骂咧咧,逃之夭夭。在酒精的作用下,熊绍辉越想越生气,这才对她大发雷霆。
“我要是坚持不喝,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所以我也有责任。”
“你有什么责任。你要是有责任,那他就该枪毙了。”我激烈地说。这反倒引起她的讶异,投来的目光仿佛在质问我这与我何干。意识到反应过度,我深呼一口气,偃旗息鼓低下头。
“符哥安排你送花的?”她不想再计较今晚发生的事,遂改变了话题。这时电水壶发出尖锐地嘶鸣。她断了电,旋开茶罐,往茶壶里轻抖些茶叶,再把茶罐拧紧,送上头顶的橱柜。从容文静优雅,同她在东山中学念书那会儿一样。我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对。”
“在公司具体做什么工作?”
“财—财务。”我答应过符哥不告诉莫伊我干的是追债的活。“还要多谢你帮忙。”
“财务不忙吗?还有时间送花?”
“我在西门租了房子,到南门上班恰巧要经过这里,符哥就把这差事交给了我。”
“其实不必每天都送。太浪费了。”
“但符哥说既然大哥,也就是表姑爷吩咐了,就要风雨无阻的把这件事办好。”
“好吧。”她的嘴角透出一丝无奈。
茶泡好了。她倒上一杯送到我手中。表情和颜悦色,但右脸的淤青也确实有碍观瞻。
“脸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敷一敷?”她没有看我,自顾自地去擦台面上的水渍。
“不用。家里有跌打损伤药,待会儿我擦一擦就没事了。”她淡淡地说,“今晚的事的确是个意外,别放在心上。绍辉是个很好的人,处久了你就知道。”
“是我运气不好,不幸碰到他万分之一的阴暗面。”我苦笑道。
“另外拜托你一件事,”她停下手中的擦拭,朝我投来安静地一瞥,“在我没有把遗忘的‘过去’找回来之前,不要对绍辉还有章桂符他们说我们是同学,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我一直都跟别人说你是我的表孃。本来在社会上混,亲戚关系比同学关系更吃香。”
她微微一笑,表示认可。接着把双面绒布凑到水龙头下清洗。伴随着哗哗的水流声,她再次强调说:“真的,别因为今晚的事对绍辉有成见,处久了,你就知道他人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