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暴力

出租车在梁家巷附近的喀秋莎大饭店停下来。临主干道的夹道口已经拥满看热闹的电瓶车。人们把脖子往巷子里瞅,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符哥粗暴地挤进人堆,回头怒骂道:“看个锤子,喜欢看回去喊老妞脱完慢慢看。”

夹道两边是两堵刷得粉白的围墙。左边是喀秋莎大酒店的露天停车场,右边是一片打围施工的区域,里面塔吊高耸,机声隆隆,运渣车进进出出,一派繁忙景象。

就见夹道里的一盏路灯下,有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把左手撑在白壁上,低身作呕。浓稠的呕吐物洒落在地面上,随风散发出阵阵恶臭。他身旁站着一个女人,轻拍他的背部催吐。由于男人身材高大,挡住了女人的脸。

靠得近了,我看到女人身穿一件米白色束腰连衣裙,外罩一件灰色及膝的风衣。裙子及踝,与脚上温婉素雅的奶奶鞋浑然一色。

风衣没有扣,衣襟随风轻摆,屁股袖口处粘有泥污。在她不远处的泥水坑里,凄然躺着一个黑色菱格链条单肩包。

“爬开去,老子不要你帮。”男人毫不领情,一把推开女人。女人趔趄后退两步,摔倒在地。

“绍辉,你看清楚,我是莫伊。”听到女人告诉男人是莫伊,我有些发懵。仔细一瞧,果然是莫伊的面孔。她没有怨男人推倒她,反而担忧地凝视着他。紧接着起身,没管身上沾的泥污,再次靠近男人。

男人突然转过身子,猛然挥手叫嚣道:“烂货,给老子爬。”

莫伊本能向后避开挥过来的手,如飘零的落叶定在原地,但仍替男人担忧。男人解开白衬衫上的扣子,狼一般邪恶地盯着莫伊,指着她的鼻子数落道:“烂够了就来勾搭老子。莫当老子是瓜的。”

“不是的,不是的。”莫伊凄然地摇着头。

“老子不信你。老子才离开一会儿,你就对那条老狗发情。老子就晓得,狗改不了吃屎,烂货永远都是烂货,喊烂货从良,就是他妈的蛤蟆长毛,绝无可能。”

“绍辉,你听我说。”莫伊试图上前安抚,旋即一个嘴巴扇到她的右脸,把整张脸猛推到左肩。听到他骂我就看不下去,现在居然还动上手。

我恨得咬牙切齿关,攥紧拳头,快步冲向男人,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不想却被符哥一把拉住。

他的手铁钳似的夹住我的左手手腕,一阵生疼。

“兄弟,喊你不要激动得嘛。”

“他啷个欺负她,我不可能无动于衷。”

“干精精瘦壳壳,逞啥子英雄。”符哥把我往身后一拽,我就不胜蛮力,歪歪倒倒退回来。然后他朝向我,双手叉在腰上,半是劝告半是警告:“大哥大嫂的事我有经验,我来处理。你就站到这儿,不准动,听到没有?”

此时此刻,他的大哥正在不遗余力地羞辱莫伊。

“你跟到我,不就是为了票子嘛。不要过来,老子给你。”说着,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个钱包,从里面抓出一沓钞票砸到莫伊脸上。钞票不及掉在地上,已随风四处飘散。夹道口响起一片“哦呦”地呼喝。我知道看热闹的人已跃跃欲试,准备拣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莫伊辩解道。

“不够?当然不够,这丁点钱咋个能满足你这个极品烂货。呸!你以为你有好值钱。一钱不值。他妈的都被搞到没知觉了,还值啥子钱?他妈的蛋都生不出来了,还值啥子钱?一钱不值!”

“不要动。”符哥反身觑了我一眼。其时我已经气得朝前迈出两步,忘记了他的忠告,他大概感应到了。“听到没得,我来处理。”

“你那么想烂,老子成全你。”男人把钱包一扔,撩起西装衬衫的下摆,开始解皮带。“爬过来嘛,老子送给你,让你这个烂货爽个够。咋个伺候那个狗东西的,就咋个伺候我。过来噻,给你!”

这时符哥抓住男人松皮带的手,一把搂住他的背,挡住他的不雅行为。

“大哥,醉了哈。”

“给老子爬,莫挡老子。你没看到这个烂货,看到老子松皮带,两眼都在放光。”

“大嫂晓得错了,原谅她这一回。”

我只觉得好气又好笑,明明是他出手伤人,口出秽语,符哥竟还把错算到莫伊头上,有没有天理?这帮人就是以自我为中心,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疯子。毋宁说是莫伊,就是任何一个女人也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何况还是我的初恋。曾经美好的园林被突然闯入的野兽糟践,我心如刀割,犹似在滴血。

“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兄弟。”男人发了通疯,有些精疲力尽了,刚强地口气变成抽泣。“现在我晓得了,她就是个烂货。我遭她灌了迷魂汤。灌得迷迷糊糊,把自己给毁了。”旋即他抱住符哥,把头搁到他的肩膀上,小孩子似的呜呜哭起来。

“大哥,我们没怪你,”符哥安抚他说,“风冷,把你老人家凉到就不好了。你有啥子话,我们回去慢慢说。兄弟陪你说到天亮。就像那回我们去砸老白的场子,鲜血淋漓趴到重卡底下摆悬龙门阵一样。”

“你还没有忘。”

“咋个可能忘。百把十个操砍刀的街娃差点要了我们的命。好在他们江湖经验不够,让我们逮到空子逃脱了。”

男人破涕为笑。

“可怜我们遭了老白的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他妈的不要脸地趴在卡车底下吹牛皮。”

男人的情绪渐渐稳了。符哥转到他身后,把他的手臂缠在自己的颈项上,搂住他的腰,带他朝夹道里面走。

莫伊拣起地上的链条单肩包,从里面掏出一把车钥匙追上去递给符哥空出的左手。符哥止步,转脸朝她点了个头,目光掠过她朝我丢下一句话:“打个的,送你表姑回家。”然后半哄半劝,同他大哥哥俩好地渐行渐远。

莫伊依依不舍目送他们。

我从懵懂中反应过来,赶紧去主干道上拦了辆出租车。回到夹道里的时候,莫伊仍定定站在原地自怨自艾,此时的她就像一个弃儿,无助无援,楚楚可怜。

上了出租车,我递了张纸巾擦拭她粘有泥点的脸。她道了声谢。我想安慰她,但她却是一副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也不愿谈的状态,把头偏向车窗外,眺望城市迷离的夜景。只是快到木兰巷的时候,突然皱起眉头,捂住胸口,一副很难受的样子。

“怎么了?”

“没什么。”她轻咳两声掩饰。当手放下来的时候,我发现她捂住的地方有块泥印,仔细一瞧,是鞋底的纹路。

无疑,在我们赶到之前,那可恶的家伙往她身上踹了一脚。他怎么能对妻子下这么狠的毒手!

“要不要去医院?”我关切地问。

“没关系的。”

“还是去医院吧。”

“真的不用,谢谢。”

到了木兰巷,她向我道歉耽搁了我的时间。我说没有关系,并坚持要把她送回家。

我掏出钥匙开了门,里面的玫瑰依然娇艳欲滴,香气阵阵钻进鼻息,但在我眼中已经变成名不副实的讽刺。即便屋子里摆满了玫瑰,只要对妻子动了一根手指头,它们便只是一堆没有意义的废物。

“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她有些好奇地问。

我朝原木餐桌上的烟灰色水晶玻璃瓶扬了扬头说:“这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

她很快就懂了,那个每天为她丈夫送花的人,换成了我。

满室玫瑰,迎来了落魄的女主人。

莫伊把单肩包和脏污的风衣挂在原木衣帽架上,请我坐。随后走进盥洗室净手,出来说给我沏茶。我说站会儿就走,不必麻烦。她依然从茶几上端起一套日式陶瓷茶具往厨房去。

我听到哗哗地流水声,来到厨房门口,但见她干练地用电壶烧水,用洗洁精清洗茶具。

她的平静状态并不能安抚我对家暴的耿耿于怀,我忍不住试探道:“表姑爷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嘴里表达得很克制,但心里已是鄙视他丈夫,这个挨千刀的家暴男。

“喝多了,”她头也不抬,轻描淡写道,“让你看笑话了。”

她表现得平静无波,好像刚经历的暴风雨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又好像家暴在他们的生活中只是点缀,无伤大雅。

但转念一想,奔驰大G和虹口别墅或许就是对她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一种补偿。我不也是为了丰厚的报酬而冒险加入到追债的队伍中吗?大家都是成年人,不能因为受点委屈就寻死觅活。普通人为了生存尚且要承受风刀霜剑的严酷考验,富婆为了保住财富和地位,容忍家暴理所当然。

“不能怨他。”她偏过头来,安慰似的凝视我,尽可能表现出没受到任何伤害的样子。但右颊上的淤青出卖了她。“他人很好,确实是因为喝多了,才变激动的。何况还是为了保护我。”

我不解地凝望着她的眸子,那意思是除非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否则我不会相信这番说辞。

她微微一怔,黯然收回目光,捋了捋散乱的额发后,从挂架上取下一张鹅黄色的双面绒布,一边擦干茶杯里的水渍一边为他丈夫开脱。

大约是熊绍辉来接她回家。在路上,他告诉她需要先陪客人吃顿饭,谈妥一笔生意。与某县主管城市绿化的副县长谈。他已经打点这位副县长很久,希望他在该县绿化工程招标上助他一臂之力。

为了兼顾生意和她,熊绍辉把她带到招待副县长及其秘书的包间里吃饭。两个官员见有女眷到场,兴致勃发,一个劲儿怂恿她喝酒,但都被熊绍辉拦下,为她解了围。

因为喝得太多,熊绍辉去了趟卫生间,她和副县长及其秘书不得不单独留在包间里。副县长花言巧语,硬要她喝一杯,说只要她肯喝,县上的绿化工程全部交给熊绍辉做。秘书也在旁帮腔,说喝杯酒就能帮丈夫揽到千万级别的大生意,简直就是虾公钓鲤鱼——本小利大。

她很想帮熊绍辉促成这单生意,在他们的软磨硬泡下,硬着头皮喝了一小口。然而副县长却说没给够面子,把自己的酒杯斟满,凑到她跟前来让她一口闷。

她下意识地用手遮挡婉拒,却被绕到身后的秘书捉住手腕,动弹不得。副县长便趁机将酒杯送进她的嘴里试图强灌。

这一幕恰巧被回座的熊绍辉撞见,顿时勃然大怒,冲上前来推开副县长,甚至朝他掀翻桌子。要不是她拉住他,酒瓶已经在副县长的脑袋上开花了。

趁她拉住丈夫的当,副县长和秘书骂骂咧咧,逃之夭夭。在酒精的作用下,熊绍辉越想越生气,这才对她大发雷霆。

“我要是坚持不喝,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所以我也有责任。”

“你有什么责任。你要是有责任,那他就该枪毙了。”我激烈地说。这反倒引起她的讶异,投来的目光仿佛在质问我这与我何干。意识到反应过度,我深呼一口气,偃旗息鼓低下头。

“符哥安排你送花的?”她不想再计较今晚发生的事,遂改变了话题。这时电水壶发出尖锐地嘶鸣。她断了电,旋开茶罐,往茶壶里轻抖些茶叶,再把茶罐拧紧,送上头顶的橱柜。从容文静优雅,同她在东山中学念书那会儿一样。我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对。”

“在公司具体做什么工作?”

“财—财务。”我答应过符哥不告诉莫伊我干的是追债的活。“还要多谢你帮忙。”

“财务不忙吗?还有时间送花?”

“我在西门租了房子,到南门上班恰巧要经过这里,符哥就把这差事交给了我。”

“其实不必每天都送。太浪费了。”

“但符哥说既然大哥,也就是表姑爷吩咐了,就要风雨无阻的把这件事办好。”

“好吧。”她的嘴角透出一丝无奈。

茶泡好了。她倒上一杯送到我手中。表情和颜悦色,但右脸的淤青也确实有碍观瞻。

“脸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敷一敷?”她没有看我,自顾自地去擦台面上的水渍。

“不用。家里有跌打损伤药,待会儿我擦一擦就没事了。”她淡淡地说,“今晚的事的确是个意外,别放在心上。绍辉是个很好的人,处久了你就知道。”

“是我运气不好,不幸碰到他万分之一的阴暗面。”我苦笑道。

“另外拜托你一件事,”她停下手中的擦拭,朝我投来安静地一瞥,“在我没有把遗忘的‘过去’找回来之前,不要对绍辉还有章桂符他们说我们是同学,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我一直都跟别人说你是我的表孃。本来在社会上混,亲戚关系比同学关系更吃香。”

她微微一笑,表示认可。接着把双面绒布凑到水龙头下清洗。伴随着哗哗的水流声,她再次强调说:“真的,别因为今晚的事对绍辉有成见,处久了,你就知道他人真的很好。”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3,362评论 5 477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330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0,247评论 0 33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560评论 1 27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580评论 5 36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569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929评论 3 395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587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840评论 1 29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596评论 2 32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678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366评论 4 31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945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29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65评论 1 25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3,271评论 2 34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403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走出桃源堡,ID:邓雄才,文责自负。 1 事情过去一个月后,草桥镇在网络上复归于沉...
    一溜风云阅读 1,756评论 4 119
  • 南方某小山城,空中俯看,随地势可见高低起伏错乱无序的建筑。几条主干道的建筑工地的大吊机高高地伫立着,城市上空尘土飞...
    一溜风云阅读 839评论 0 6
  •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一开春,缺耳朵福阿婆照例又犯病了。她的数得出根数的白发上,插满了红的桃花白的李花,手上还捏...
    魏治祥阅读 6,966评论 143 373
  • 1 我来说一个故事吧。 那是我去年春节回老家听我一个远房的表妹讲的。 其实呢,我早把它忘得一干二净。昨日,有生意上...
    一溜风云阅读 203评论 2 4
  • 十四章 1 房间里静悄悄的,四个人谁也不说话?就连一直...
    关中末末阅读 830评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