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些深了。虽然有月亮,但这月光下的山影,让辛夷坞看着有些可怖。
芙蓉换上一件轻便的衣裳,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酒坛抱在怀里,推开后窗,翻身而出。她轻车熟路地穿过疏疏密密的林子,来到了一个小山洞里。
“还是来了。”一位老者正在篝火边饮酒。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方能再见,怎能不来相送?”她将酒放在地上,席地而坐。
“你又不会喝酒,来了也无趣。”独眼鹰抬起头,只有一只眼睛的脸在火光下扭曲着。
芙蓉一笑:“你爱喝不就成了么?这‘贵妃醉’是我特意让青嫂一早去三日酒坊买的呢。”
独眼鹰摇头,“抱着个酒坛子在路上走,实在不像是个大家闺秀。”他拎起坛子闻了闻,“好酒,好酒。看在这酒的份上,我也该给你留些东西。”
芙蓉眼睛发亮。
独眼鹰笑道,“这几年白吃白喝了你这么些东西,也就教了你一些三脚猫的功夫。一是你在山庄里有人护着用不上,二是总怕你惹事。”
“现在不怕了吗?”
“反正惹了事我也看不到了。”独眼鹰一笑,“我和你说过当年我曾败在梅三娘手下之事吧?论内力,我深厚;论招式,我凌厉。却总是难以伤她分毫。你可知为何?”
芙蓉摇头。梅三娘这些江湖人物,她都是从独眼鹰那里听说的。
“当时,我败得很不服,就问做见证的空见大师,自己败在何处,他只说‘刚柔相济,相生相克’。我想着这不过是普通的太极之道,哪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到了这里才领悟。”
地上放着好多半干枯的柳枝用来引火,独眼鹰信手折下一枝:“你看这杨柳,轻易就能折下;而初生的杨柳,无论风多么大,都难以将其吹折。当年的梅三娘,恰如这嫩柳不惧狂风,而我只知以蛮力相抗,自然不敌。并非嫩柳难折,只要制其一点而舍其余,便能够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套杨柳剑法,关键就在万柳拂风和玉腕折柳这两招上,一守一攻,相得益彰。不过我是个粗人,这样的招式未免有些女气,倒是适合你。”
边说,独眼鹰边以枝作画,在地上勾勒出了一幅幅图案,芙蓉默默记于心中。
十岁那年的夏天,青嫂带着她上山玩耍,却碰见了一个衣衫褴褛、满面污血的老人倒在乱石之间。断藤岭是个悬崖,下面便是海水。当日他被海水冲到海滩上,攀着崖上的藤条才爬到了这里。青嫂说他来历不明不要理睬,只是芙蓉心生怜悯,请青嫂帮他包扎伤口。此后,自己便开始偷偷上山,带一些吃的东西给他。
芙蓉不知他的姓名,那天擦去污血,发现右眼已被松针刺瞎,他也以独眼鹰自称。独眼鹰伤好了之后,就栖身在这个山洞里。他阅历甚广,偶尔提及朝堂和江湖之事,见芙蓉爱听,便多讲了一些,特别是当朝天子朱棣的事,还有眼下的数次远征之事。若不是遇见了他,这些年的生活怕是要无趣得多。
他一走,那种种诡异神秘的江湖故事,也终结了。芙蓉有些怅然若失。
独眼鹰见她分神,就住了口。
芙蓉注意到他看着自己,掩饰道:“这几年,和你在这山上聊天的时间,恐怕比和明月山庄的还多些。”
他听闻,也是身子一动。余下的那只眼睛闭上眼,又睁开,笑道,“也许……这未必不是好事。”
“嗯?”芙蓉不解。
“也许以后你就懂了。不懂也无妨。”独眼鹰似乎不欲多说。
接下来他就什么都不说了,只是喝酒。篝火渐渐淡了下来,芙蓉知道自己该走了。
从山上下来,芙蓉心中藏着事,走得有些慢。不知不觉走错了岔道,发现的时候已经进了一个松树林。她心里倒是不怕,也不急,只觉得清冷一片。辛夷坞的灯早就黑了,没有人会担心她在不在。不回去,也挺好。
“啊切!”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喷嚏声,唬了她一跳。
“谁?”芙蓉警觉地转过身,一个人影慢吞吞地从树丛的阴影中冒了出来。这人佝偻着腰,带着个斗笠,身量不高,看着像个老头子。腰间却别着一把剑,黑漆漆的。等他到了眼前,芙蓉才看发现这人虽然佝偻着腰,还是比自己高出好些。就是衣服有些褴褛,不知道赶了多少路。脸上黑黑的,像是几天没洗脸了,头发也是散乱无章。
“你,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芙蓉后退了两步,慌乱之下厉声问道。
那人揉了揉鼻子,“怎么,这是你家?在这里打个盹,不行吗?还得和你打招呼不成?”
听声音,像是个年轻人。芙蓉顿觉理亏,强词道,“你吓到我了。”
那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么容易被吓到,还敢深夜到这里来?”
“这里是你家吗?来这里还要和你打招呼?”芙蓉翻了个白眼,转身绕过他准备走。
谁知那人先一步拦住了她,“对了,明月山庄离这里不远了吧?”
芙蓉收住脚步,回过头看他,“你要去山庄?”
“也不一定,也许空了会去拜访一下。”他苦笑了一下,“这里可真够冷的,要不你帮我带下路?天黑了,这道可不好走。”
他说着用剑鞘挑起了地上一个薄薄的包袱。芙蓉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着单衫,在这初春确实难以御寒。
那人似乎看到了她的疑虑,“我哪知道这边路这么难走啊,好好的一件狐裘,早被撕烂了。”
现在你身上的衣服也没好到哪里去,芙蓉心想。问道,“你从哪儿过来的,大路不走,跑到这边干嘛来?”
“和一个朋友打的赌,看不走大路我能不能到这明州城。”那人嘿嘿一笑,“谁知道近在眼前了,天却黑了,这不,就迷了路走不了了。”
芙蓉点点头,断藤岭这边地形复杂,本地的人都常常迷路,外来的客人就更难免了。更何况今日天色昏暗,要不是自己常往山上跑,一准也找不到路。
“小姐你胆子可够大的,这么晚了还孤身一人上山,不怕碰见坏人?”那人见芙蓉往前走去,就紧紧跟上。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坏人?”芙蓉不敢放松警惕。
那人又笑出了声,“你,你能做什么坏事吗?”
芙蓉见他小瞧自己,就哼了一声,“你要是个坏事做尽的人,我却带你进了城,我算不算坏人?”
“算算算,以后你要做了坏事,我也帮着你,就算还了你今天的这份情。”他声音慵懒,似乎还没完全苏醒过来。
芙蓉见他还算和善,也开起了玩笑,“我以后可不想再见到你,万一你又吓着我怎么办?”
“那可由不得你。我在这城里可要住上好些日子。我们这么有缘,说不定会见上好多面。”
“我是正经人家的小姐,才不和你往来呢。”芙蓉不屑道。
“你?小姐?”那人打量了一下,“哪家的姑娘小姐会穿成这个样子?”
芙蓉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就不再言语,只是加快脚步往山下走去。
下了山,那人见芙蓉左顾右探,脚步犹疑,便嘲笑道,“你当真是这里的人?怎么瞧着路不是很熟?要不,你就是人贩子。”
“是啊,我告诉过你,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客栈多在清江以东地界,芙蓉因出门少,这边更不常来,也从未留意过街面上的客栈,眼下被他说中了心事,步履有些慌乱。
“你不会迷路了吧?”那人语气轻佻,居高临下斜眼看着她。
“才不是呢。我看你穷酸得很,想带你去好一点的客栈,怕你住不起;去个差一点的客栈呢,又怕被你说我们明州城待人不客气。”芙蓉争辩道。
那人噗嗤一笑,“你且放宽心,哪个客栈都成,总好过露宿野外。至于银子,我就是卖了身也不会欠店家。”
“你说的那身狐裘若是真的,倒还真值些银子。”芙蓉撇撇嘴。“至于你的身子,我看卖不了好价钱。”
刚说完,芙蓉就瞧见前方亮堂的灯笼高高地挂着——悦来客栈。
芙蓉高兴道,“这家可是这城里数得上号的。”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摸了摸身上的荷包,掏出一两银子塞在他手里,“房钱算我的。本来你在山上睡得好好的,被我扰了清梦。现在两清了,可别说我们明州城的人欺负你。”
说完芙蓉就急急地往辛夷坞跑去,也没听清那人在身后喊些什么。
第二日,芙蓉早早地起来了,让梨月跟她出门。
梨月见她脸色倦怠,问要不要再休息一下,芙蓉却等不及了,催着她快点。
往日芙蓉难得出次门,都是目不斜视直奔目的地,现在却对着街面好奇起来了,让梨月一一为她做着介绍。店铺的掌柜的都认得梨月,见她身边有这么一位身着锦衣的小姐,也都猜到了是明月山庄的大小姐,堆着笑招呼着,等芙蓉一离开,就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芙蓉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左右不过是她身世离奇性情古怪之类的,假装没听见也不加理会,自顾自地走着。来到一家卖剑穗的铺子前,挑了一个冰丝配珠的查看着。
“小姐,你今儿怎么这么好的兴致愿意出来逛了?”梨月问。
“万一日后有朋友来了让我带他逛逛,什么都不知道可不好。”芙蓉随口答道。
“朋友?这可就新鲜了,小姐什么时候有外地的朋友了?”
“你这丫头耳朵真灵,我不是说了万一吗?有备无患。”
梨月也拿起了一个挂饰瞅着,“小姐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随便看看。”
梨月兴致很高,“不是很快就赏柳会了吗?既然出来了,要不要再置办几件衣服什么的?”
“不用不用,你不是知道我不喜欢去这样的集会吗。”
“就是不去,也可以给自己添置一些啊,钱放着也是放着。”梨月嘟囔道。
“嫌钱多啊?攒着给你赎身不好吗?”
“我才不要呢,不如给小姐你多买几盒胭脂。”
两人嬉闹着往前走着。经过金玉阁的时候,芙蓉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不是明州府最大的金饰铺子吗,怎么人这么少?”
梨月探头看了看,“是了,金玉阁前两日在江东又开了一家分店,由王家的大少爷掌管,现在还在搞活动呢,客人都去那边了。”
“你是说王玉和?他不是在青城山吗?”
“回来有半个多月了,小姐你不太出门,自然不知道。”
芙蓉点点头,向前走着走着,来到了悦来客栈门口。想起昨天那个人,就进门去问昨日那人的行踪。
小二倒是还记得他,因为凌晨来的,一早就走了,拢共在这里待了不过两三个时辰。
“这位公子出手可是阔气得很。”小二笑道。“大小姐认得他?”
芙蓉掩饰道,“说是山庄的客人,就来问问。”
“山庄又来客人了?”梨月怪道,“老太太过寿不来,现在才来。”
芙蓉没答话,一路上就给梨月买了盒水粉,又给青嫂买了两包桃酥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