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南岗中学任教。南岗人淳朴热情,处事厚道,南中教风严谨,学风浓郁。感觉是个不错的好地方,可以施展才华的用武之地。如果说有什么缺憾和不足的话,那就是这个地方地处高岗,形如龟背,直接导致的结果是:水资源匮乏,严重缺水。
当时饮用水的来源有两个,一是镇上一口四五十米的深井——这在今天看来根本算不上深,但依当时的打井技术,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二是学校院内有一口十几米的砖井,浸一点地表水作为补充。镇上供水是下午五点左右。先把井水抽到高高的水塔里,蓄满。到时候打开阀门,通过埋在地下的管道流向各用户端,塔里的水放完为止,持续时间约半个小时。
这是我上班后看到的第一个奇观,上午十点,我因找一本参考书去了趟住室,路过水龙头处,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两行水桶在此排开长队,蜿蜒到很远的地方,红的、白的、绿的、蓝的、棕色的、塑料的、铁皮的、大小不一,材质不同,阳光下色彩斑斓,闪着耀眼的光泽,蔚为壮观,空空的桶口对着水龙头的方向,像是卧在地上随时准备出击的的战士,又让人想起嗷嗷待哺的婴孩。
下午五点,送水了,水龙头开始哗哗的流水,我也拿着一个塑料桶排在队尾。只见那本该喷涌出清澈井水的水管流出的却是暗黄色的浑水,甚至还有些气味。我忍不住问其原因,有人解释道,途中有一段管道破损,污水渗进去,已有一段时日了。等了一会,水开始变清,但谁能保证接到的第一桶水没有被污染呢?那时学校院子里住有三十多户老师,每户平均只能接一担水,排在最后面的也有可能接不到。这使排队的水桶越排越早,由下午提前到上午,有的为排个好名次,干脆接罢水就直接把桶放在那,晚上也不拿回。当天我就没有接到水,只好从学校食堂的水缸里弄点水,用于洗漱。
接到水,还要把水挑回家倒进水缸里存起来,以便随时取用。这对年轻人当然不算什么,但对年纪大的老师就有些吃力了,钟老师六十多岁了,年轻时腿受过伤,儿子在外地工作,去年女儿大学毕业,分在本校任教,接水、挑水的任务自然就落在小钟老师的肩上。接水处距钟老师家有六七百米的距离,每次挑水,小钟老师都是勉强坚持,肩上的担子压着身子逐渐向一侧倾斜,常常途中还要放下水桶,休息一会。
我第一次见到小钟老师就是在接水的地方,那天下午,我提着桶匆匆赶到,前方已有不少人在那等候,我一眼看到人群中有位年轻姑娘,线条流畅,白皙的脸庞透着红润,飘动的长发闪着幽幽的光泽。我们对视了一下,没有说话,一向自信的我突然感觉从未有过的卑微,晚上躺在床上,平时倒头便睡的我,竟一时毫无睡意。想到了不知在那看过的一首诗:你的美丽/震撼了我的灵魂/于是,我疑心/西子湖不再碧波盈盈。没过几天,我便知道她叫钟老师,教英语。年轻人共同话题多,我们的交流渐渐多起来。看见她挑水辛苦的样子,我有时装着巧遇帮她挑一程。开始的时候她不让,看到她不是很坚定的拒绝,我就很热情的坚持,嬉笑着说:“我这个头,这力气,不用也是浪费,你就让他发挥一下作用吧!”后来她也就索性由着我了。我一个人吃食堂,清汤寡水,没啥油水。逢她家改善生活,她总是兴冲冲的喊我去吃饭,每每感觉是那样的幸福和美好。再后来,我们恋爱了,两年后,我们结婚了。有人开玩笑说:你挑水挑回个老婆,值。我微笑,心里甜甜地说:“机缘巧合缘于水,如愿以偿梦成真。”算是回应。
又过一年,儿子出生了,生活忙碌起来,洗洗涮涮的,家里的用水量一下子增加了不少。为节约用水,一般先把该洗的衣服、褥子在家里洗好,然后再用塑料桶提到学校外面的水塘里漂洗。这一年夏天,天气持续高温,久旱无雨,井水水位下降,水量减少。附近几口水塘里的水位下降到只能淹住塘底,有的已经完全干涸,塘滩上满是塘泥裂开的皲口,张开乌黑的大嘴等待着雨水的眷顾。晚饭后,妻子把我们一家三口换下的衣服洗好,最后一道漂洗工作自然由我去完成,我拎着盛放洗好衣服的塑料桶,来到校外一处较大的水塘边,水塘水面面积只有平时的十分之一,几头水牛泡在水里,偶尔转动身体,发出哗哗的声响,谁家的鸭子也忘了回家,匍匐在水边把头深深的埋进翅膀里。牛身上、鸭子身上特有的腥味在不大的水面上氤氲。“将就着吧,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于是就在温热而浑浊的水里极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的漂洗着。回家晾衣服的时候,我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心里别扭的很,便小心地从水缸里舀出一小盆井水,让这些衣服在清水里过一遍。
冬天,洗大件衣物也是一件头疼的事,比如被单、床罩等。先在一个大塑料盆里一件件手工搓洗,然后打包放在自行车后面去一公里外的大塘漂洗。如果遇到码头上人多,往往需要等一个小时才能排上队。寒风呼啸,塘梗上杨树的枯枝被吹的飕飕作响,冰凌随着水浪在岸边打转,水里摆动衣物的手被冻得通红,感觉有无数小针在手指、手心上跳舞,那寒冷一直传导到臂上,拔凉拔凉的,几乎失去知觉。
这种缺水的日子持续了十多年。九五年学校请来外地打井队打了一口水井,施工过程中,为安全考虑,不让师生靠近,但还是有不少人偷偷地跑过去观看,象过喜事一样,大家抑制不住的兴奋,希望速度快点再快点。几个月过去了,工程只差最后一步--洗井,我从街上租来一辆罐式机动拉水车,拉来几大罐清水。我下到井底,井底热乎乎的,黑咕隆咚。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我摸索着把水管对准井壁之间夹层填充的石子上,开始进行冲洗。完事后,上得井来,满身是汗,头发、眉毛、衣服上都是泥水,尽管外表有些狼狈,但心里却是美美的、甜甜的。不久,家家户户都装上了自来水,随即,洗衣机也进入了家庭。
自来水开通那天,我兴奋的跑到街上买了一挂长长的鞭炮。随着鞭炮的点燃,震耳的噼啪声响起,夹着火药味的淡蓝色烟雾升起,我知道,我们的生活开启了一个新时代。
别了,缺水的日子,别了,排队接水的日子,别了,四处找水塘漂洗衣服的日子,别了的,还有我一去不回的青春。
一晃,又是十几年过去了,那些流逝的光阴,没有因为时间的久远而模糊,反而因为时间的沉淀而愈加清晰,那些留在脑海里的欢笑,挥之不去的光影,飘忽而过的困苦与美好,漠然与感动,如今都成了我静默时用来细细品味的一杯茶,它带着沧桑的味道,顺着喉咙流尽全身,渗入血液,成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忘不了,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缺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