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自己竟陷入了一种久久不能平静的悸动中。那调皮的马尾辫一直在在自己的眼前翻飞挥之不去。他相信自己没事,毕竟是那么一次寻常的擦肩而过而已。他突然想起了儿时的记忆,在那片极大极大的芦苇荡里邻家扎马尾辫的女孩唱起了那潺潺的歌声。在多年以后,他依旧记得甜软的乐音曾经如何让自己痴迷的忘记了时间。和现在一样,那是一种无法挥去的记忆,即使在突然醒来的暗夜里他也能听到那久远而清晰记忆在思想的深处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一个阳光明媚午后,他在那延伸至远方细细的泥泞上看到了一排小小的精致的脚印,他就发现自己的脸庞突然发起烧来。他赶忙慌乱跑开了,像一头发了癔症的小兽一样,手儿扑扑拍打着芦蒿,一直跑到门口那棵大柿树下。母亲问他怎么了?他说有黑熊。母亲呵呵笑了,芦苇荡里哪来的黑熊?
他现在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说有熊。他只记得自己第一次见熊是在自己十八岁那年。那年他的嘴角有了软软的迎风飘扬的胡须,母亲告诉他他已经是个男人了。他有些糊里糊涂,他并不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当一个男人的准备。甚至是做一个人的准备!
然而父亲告诉了他如何做一个男人。父亲说,首先,男人要勇敢……
他呆呆听着,就像听父亲跟别人聊天那样地听着。他没意识到自己是这场谈话的主角。他只听着。他喜欢看父亲专注严肃给他讲话的样子,他呵呵笑着,直到父亲摇头。就在那年,在他为如何做好一个真正男人所困扰的时候。他看到了邻家那个扎小辫女孩的花轿在一片锣鼓喧天中随着小船飘向了远方。
那天人很多。他非常想看一下她,想看一下她是不是还扎着小辫。可他并没如愿,他只在等了许久后才看到一个蒙了红头盖体形与她相仿的人被一群女人从她家门里搀了出来。他直觉地相信那不是她。呵呵,他想,或许那是个男人也说不定呢!
那天,在人群散去之后。他还在研究新娘究竟是不是她。他在满是鞭炮屑的岸边徘徊,很认真的把自己沉入这种思考中,在一遍遍思索无果之后他获得了无比的心痛。他说不清这种痛来自哪里。他找了许多理由,用了许多个或许,可没有一个能让自己满意。
于是他又慌乱的跑起来,迎面而来的柳枝打在脸上让他觉得生疼,可他却没打算停下来一直跑到门口那棵大柿树下。母亲问他怎么了,他说有熊!母亲呵呵笑了,指了一下说,呶,就在那边——刚来的马戏团!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熊,在兴奋的人群中他也努力让自己显得兴奋以掩饰自己的害怕。他的脑海里很快很快地闪过了父亲的话:男人要勇敢!可只是那么轻轻一闪,当那张丑陋的熊脸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感到了无比的惊惧。他踉跄着转身就跑,后面有人大声对他喊,没事的!你可以摸一下它!
这件事让父亲无比愤怒,可父亲也无可奈何。他记得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对他都很冷淡,那是一种男人之间的冷漠。父亲说,哼,走开!他就知趣的走开了。直到有一天,他对父亲说,应该你走开,你挡我路了。父亲嘿嘿笑着给他让路。他知道战争结束了。
女孩在走后的第二个春天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她漂亮的小孩。那时他正在送一只落到巢外的小布谷鸟回家,因为在树上所以他能很清楚地看到那女孩依旧扎着她的马尾辫,还和以前一样地甩来甩去。他还想听她唱歌,她就真的唱了。不过她是唱给她的小孩子听的。歌声让他有些失望,继而有些悻悻然。他目送着她远去后就一个人在树上发呆,刚做的柳哨也变得不新鲜了,腿发麻的时候他从树上掉了下来,吓了鸟儿一跳!
在许多年后他依旧说那日从树上掉下来一点都不疼,他深信不疑的样子让别人怀疑他是一个傻子。从那以后每当阴天的时候他的腿就会有针扎一样的疼痛,但他有时候很享受这份疼痛。因为它像极了那日河岸边的心痛。母亲有时候叫他小傻子,他就一本正经的回答:哎!他见母亲没话说了,就又埋头做自己的事……
一个燥热的午后,父亲满头大汗的跑回来兴奋地对他说,云城锡箔店的李老已经答应让他去当学徒,明天就走。他就应了一声。
晚上母亲帮他收拾行李的时候,偷偷给了他塞了三个袁大头。一个缝在衣襟里里,一个藏在鞋垫下,一个放在袖管里。他很想听听冤大头乒乒乓乓的声音。母亲说那样不安全,得分开放。父亲叮咛过,李老板是他的旧相识,在那里吃穿全有,不用带钱。母亲说,穷家富路!父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记得那声音好大。
许多年后,当他回忆起云城那段岁月时,他的心总是止不住地唏嘘感叹,心中总是有隐隐的疼痛。他亦说不清这痛源自何方。那个晴媚的上午,当他为第一个女童子点上黑色的眸子的时候,他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久违的马尾辫。她着了一身素,神态憔悴的站在他的面前。他的心通通地跳,跳的都痛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傻傻地站那看着她。他想,她一定遭了莫大的变故。她遭了什么变故呢?
李老板开始张罗他的生意。“纸人,纸马,额……还有家具肯定是要的!”这个精明的秃老头用一种商量却不容拒绝的语气向她推销着自己的产品。她说:“我什么都不懂您看着办吧。”老头似笑非笑的回答:“那好那好,你先坐会,这个……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嘿!你别傻站着去倒杯茶!”
他脑袋里好像炸了一个雷,他看见李老板正对自己指手画脚,于是他就茫然的去倒茶。等他回来的时候那女孩已经走了。他就跑到门口去看,李老板也在门口,女孩雇佣拉冥器的车子走远了,李老板就把手掌抚在他的脖子上说,娶老婆别娶这样的——克夫!在此后数日他一直在想女孩,在思考她的悲苦。他亦不知道她是否还唱歌,还有,她的小孩呢?
后来的后来,记不清是哪一年的除夕了,他很用心的听了母亲和街坊的关于女孩的谈话。他永远记得母亲发自肺腑的叹息:这苦命的孩子,改嫁也没找到个好人……
他常常想,日子就像开门关门。打开了阳光照进来,关闭了太阳落下去。人一辈子就这么闭闭合合,等到哪天不再打开,人也就死了。从云城回来的时候赵四奶奶“老了”,他看见赵四奶奶的那两扇窄窄矮矮的小门就再也没开过。有一年他拿了一支大大的棉花糖炫耀似地跑过赵四奶奶的小房子,赵四奶奶支着她的小脚在矮墙后面露出头来喊,慢慢点!慢慢点!磕着呢!
那时的他还不如那亘土墙高,他常常拿着尖尖的石子在土墙上画一些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父亲问他是什么,他就一本正经的回答是黑熊。父亲冷笑着走了——哼!呵呵!母亲问他什么,他也一本正经地说,是黑熊。母亲眉开眼笑,“哎呦哟,还真像!我看看…这是嘴吧?哈哈!”
哈哈——哈哈,母亲爽朗的笑声在父亲去世的那年就戛然而止了。母亲的一切快乐也在那年和父亲一同埋葬起来。母亲说她一切的快乐都来自父亲,即便他有时是个粗鲁的汉子。他觉得母亲说得对,虽然说不出什么道理,但在失去父亲的日子里他感觉自己一直被一个看不见的黑洞所强力吸引着——他极力挣脱而不愿被落入其中。在暗黑的夜里他不敢睁眼,莫测无尽的黑色常常给他方向的错觉,就算平躺在床上他也觉得自己正在坠入一个不能回头的轮回。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孤独的可怕,这是之前人生从未经历过的。他突然想起了父亲说男人要勇敢。可勇敢在哪里?他从未看到也从未摸到过。有一次当孤独的重压要把它胸腔里的最后一口气压出来的时候,他在睡梦中对着永久的黑暗狠狠地大吼了一声。母亲吓得跑到他的房间抱着他哭起来。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困,他说不清自己是向黑暗妥协了还是已然学会了适应孤独,于是昏然睡去……
黑暗包裹了他的梦,包裹了他之前的一切一切,马尾辫,芦苇荡,黑熊,云城,棉花糖…… 一切一切都被黑暗吞噬撕碎然后化作一股充满碎末的气流将他从深渊里吹到空中,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归于淡然,归于永远无法触摸的尘埃下面。
那注定是一次永不可能忘记的梦,是一个连母亲也不知道的梦。他记得曾在一个巨大的落日余晖背景的黄昏里独坐,那梦的景象在他的眼前幻化为一个通体透明的玻璃罩将现在的他和以前的他彻底隔绝。他伸手,却只听到了梆梆声。他不止一次的在这透明的屏障前驻足流连忘返,甚至傻傻的想象自己是一条回不到水中的鱼。然而,然而,他却一直知道那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想,原来真的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想,原来寻常也是那么珍贵。
后来的后来,又一个晴媚的午后,母亲在她旧旧的摇椅上闭了眼睛。前一晚母亲抓着她的手说,我放心了,可以闭眼了。他知道这是无法挽回的事情,就像那次父亲走一样。他没有悲伤,而是窝在屋子里为母亲做了一天的冥器。屋子外面是一群吵闹的治丧的人,他一个也没理会,下午的时候他去了一趟后山,踏着满鞋的泥泞在山间丘壑里为母亲寻一块寂静之地。这山上到处都有新坟旧冢,只有唧唧喳喳的鸟儿才能告诉这里有活的生命存在。在偶然中他发现了一块半新不旧的坟头,简单的墓碑上简单写着:先妣崔柳氏之墓。他猛然之间想到,原来她竟在这里!原来,原来竟是这样!
他在她的墓前坐了许久,一句话也没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尽管他曾见母亲在父亲的坟前总有说不尽的话,可他学不来。他坐在那拧了两只柳哨,一只放在墓前,一只含在嘴里。天快黑的时候他才下山,一路上吹着柳哨仿佛抓到了很久违的记忆的尾巴。在经过路口时有一条调皮的马尾辫冲着他的柳哨呵呵而笑。他忽觉得这才是最久违的记忆,在那清澈的笑容后面他体味到了无法言说的幸福和痛苦掺杂的奇怪感觉。那感觉一直刻意纠缠着他,即使躺在床上他也无法睡去,慢慢地,他竟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久久不能平静的悸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