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雷,身为那场震惊新闻界的、牵涉到几乎每个具有倒霉汉潜质的人的闹剧的参与者之一,至今都压根不相信三个月之后,自己竟然仍安然无恙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享受着那些性情直率、追求新世纪潮流、穿着如暴露狂般的女学生们向他献出的殷勤。即便是这样,他也深知自己的名字一定出现在了伊勒德那家伙的信中,而且他也深知手腕被铐上镣铐、成为司法机关的某种象征或是吉祥物是迟早的、注定要占据他生活系统的命运。正因为如此,这种等待那在某个静谧的、悄无声息的夜晚突如其来的审判使他产生的焦虑正损毁着他,腐蚀着他,他的办公室在本质上来说就是他的各各他,是他被高等教育系统分配的十字架。因为信未被公开,所以在他看来,周围人如同是一群对真相免疫的、被伊勒德那种写信的狂妄姿态所蒙蔽和恐吓住的傻瓜,他们这些随波逐流、必须要依附于某种有序状态的傻瓜是不具备探索能力的,他们体内满是些工业制造的抗生素,他们真正缺乏的不是能够明辨是非进而成为真理的拥护者的智慧和胆量,而仅仅是一些白细胞。他们的免疫系统在很大程度上就像是一坨屎,在他那被教授头衔的光晕笼罩下的、客观角度来讲确实是具有正义感的、潘神似的模样面前,他们学会了阿谀奉承并将这种贯穿历史的社交技能用来弥补他们认知的匮乏。他们是愚蠢的,在某种程度上来看也是可爱的、值得每个有骨气和尊严的英雄钦佩的。他们就像把那个手执教鞭因而像牧羊人般的、文质彬彬的魔鬼挤到中间的绵羊。
而当前唯一一个保持清醒、甚至可以说比李雷本身更加洞察到时局变化的人,是托娅,因为他就是李雷最后去侮辱的那个受害者。而“最后”也即将成为一种讽刺,在像他这样的犯罪者身上有一种最常见的、几乎是塑造了他们身体的、不成文的信念是,要么由于某种有价值的原因死亡,要么将那种罪恶的精神、将血液里的罪孽进行到底。然而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一个狡诈的、富有探索能力的、代表着旧社会那些具备英雄主义精神群体的继承者,他不会在托娅身上耗费所有的手段和雄性欲望,这不仅仅是因为那每天催使他把瞳孔盯到更加鲜嫩多汁、更加白皙且轮廓更加丰满的大腿上的腻烦情绪,而更因为是托娅本人的变化。她现在沉默寡言、性情暴躁,那种眼皮肌肉松弛、嘴唇干燥呈现乳白色以及黑眼圈浓重得就像是在那个地方涂上了墨汁似的松松垮垮的状态,使她仿佛是一位丈夫刚在某件意外事故中丢掉性命的寡妇,任何人在她周围,都能察觉到那怅然若失、战战兢兢且惊慌失措的情绪在撕扯着他们,鞭笞他们,甚至有把他们推倒在地然后吃掉他们的潜在冲动。正因如此,李雷首先对她感到厌烦,进而就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仿佛是猜测到她体内蓄积着某股神秘的、一旦迸发便会摧毁他的力量,他曾将这股力量的来源归因于那个写信自首的、本质上与他同流合污的傻瓜,这个傻瓜不理智的行为为托娅提供了一种隐形武器,使她忧郁,使她勇敢,同时使李雷变得懦弱和胆小。
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穿着牛仔短裤的双腿搭在写字桌桌沿上,手上翻阅着一本略萨的《利图马在安地斯山》,在桌子某个抽屉的最深处的角落里,还躺着一本他已经读完几乎是不带感情地浏览完的《继母颂》。这次他依旧读得飞快,因为他马上要到隔壁的实验室去。在那里,有一个充满过剩的雌性激素、气氛阴晴不定但多数时间都在制造着或传播着八卦消息的世界在吸引着他。而等他推开门——虽然他早已在那些该死的经验的浸泡和污染下对真相心知肚明——扑到他脸上、钻进他皮肤毛孔和整个塞满女性裸体的大脑的不是从那些多汁的胴体上蒸发出来的雌性动物的、在理论上或许带有某些蔷薇科植物气味的清香味,而都是些乙醚、二氯甲烷、石油醚以及有股恶臭味的三氯苯混合形成的、令人感到窒息和头晕目眩的风暴似的空气气流,他那有些模糊、范围有限的视野里堆满了大量的生锈且漆皮剥落的铁架台、容量各异的烧杯和量筒、内壁沾满污渍的试管和滴管、广口瓶和细口瓶、酒精灯以及这些容器内部呈现各种奇怪颜色的液体。在这些为了分离那些化学元素而存在的玻璃容器的周围,是敞开的笔记本电脑、签字圆珠笔、不锈钢水杯和各种各样的零食。那几个手忙脚乱、穿着白色实验服的研究生——格根塔娜、吕芝因以及托娅,呈现给李雷及其他旁观者的感觉是他们是在为那些因丧尽天良、罪孽深重且不知悔改而即将被打入地狱的败类们准备迎接的盛宴的蹩脚厨师,而且她们准备的食材也是沾满罪孽甚至就是从罪孽中生长出来的。但是李雷爱这种感觉。因为他又重新看到那些丰盈多汁的脸蛋以及隐隐约约藏在白色涤纶布料后面的、多肉的大腿。他承认自己在完全意义上就是猥琐、龌龊的,但是得益于那种备受世人尊敬与追捧的、虚无缥缈的头衔,他最终在与自我良心的搏斗中幸存了下来。
“老师好。”他们一同向李雷问候到,他能听到托娅的声音是最小的,仿佛是暴雨天气时在那些硕大的雨点周围落下的一根银针。
他几乎是表情严肃地走到那挥发着雌性气味的森林里,从衣架上把他那件被熨烫的干净平整的实验服拿下来穿上,让自己从一种按捺不住的、对诱惑垂涎欲滴的状态过渡到另一种虚假的、严谨的、忧郁的状态上去,使自己那隐藏在内脏里的科学知识通过最耀眼的、最灿烂的白色涤纶布料浮现出来。他加入了她们,以一位临近中年的科学家的身份,他动作熟练地、运用着某种举重运动员式的力量上的技巧在空中不停摆弄着那些金属和玻璃仪器,沿着某条仿佛是他提前规划好甚至是精确测量好的、隐形的弧线,使它们从静止到另一种静止,使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液体从波澜不惊到发出嘶哑的呻吟声、到沸腾不息,直到它们彻头彻尾地成为另一种物质。那些仪器在碰撞时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而正因为这些客观存在的、必然的声音的陪衬,李雷仿佛才得以去放大他的视野,去观察、去使眼睛容纳更多的东西,就像是总有无穷无尽的替罪羊来帮他完成他的邪念,助长他的罪孽。
他觉得吕芝因比托娅更加具有女人味。这并不涉及她那略胜一筹的相貌和夜莺似的几乎是被喉咙里的肌肉打磨到极致的声音,而是那种她呈现出来的看似是浑浑噩噩、令人捉摸不定的气质,并且李雷确定这种真相模糊的气质是托娅所不具有的,也是他现在更加热爱去观察甚至是去窥视吕芝因的原因。她瘦削而高挑的身体正缩在那件肥大的大褂里面,像是个衣架,手上拿着的玻璃滴管正往一个试管里挤出蓝色的硫酸铜液体。她永远也猜不到自己的这种目的性极强的学术行为正受到屋里某只内心里飞扬跋扈、野性未被社会文明彻底抵消掉的野兽的虎视眈眈的监视,而且就算她能从细微处、从和其他三人的碰撞和衣服布料的摩擦中略微察觉到这只野兽的存在,她也不会知道那是谁。这根本上归因于她对自己魅力的怀疑,那些深深扎根于自己肉体的、不堪一击的魅力仿佛对她来说就是某种讽刺。她继续做着她的实验,李雷则继续践行着他偷窥狂的壮举。
涤纶布料下面若隐若现的、白皙的大腿,像正常女性那样隆起的、作为武器之一的胸部以及那两瓣樱桃红色的丰满的嘴唇,这些脂肪密集的部位组成的集合体诱惑着李雷,诱惑着他那双犹如忍受饥饿而在草丛中匍匐爬行的饿狼似的眼睛。他装模作样地把石棉网放到铁架台上,下意识地几乎是纯粹靠机械记忆地把蒸发皿放到上面。这时他瞥向吕芝因,并且暗暗发誓一定要从她身上得到某样东西,如果不是她本人的肉体的话也至少她的某样贴身物品。他有恋物癖,而且他坚信除他之外,这种精神疾病只有托娅和那个正在监狱里安享余生的浑蛋知道。他恨自己龌龊而又深陷其中,他带着满满的愧疚和对自我深刻的谴责享受着这种精神怪癖带给他的欢愉。他知道这是欢乐的因为他曾经躺在被窝里,两只手上分别握着托娅的穿过的、未被清洗而因此散发着一股腥臭味的一条内裤和一条丝袜,他两手颤抖着把那两样东西放到鼻孔下方,在接触到那种味道时,颅内脑神经突然释放的一种叫做多巴胺的物质在他的颅腔里突然爆炸了,而且超乎他想象和控制范围地形成了多巴胺风暴,这让他变得战战兢兢、恐惧且不由自主地激动、歇斯底里起来。因此他几乎是怀揣着一种最纯粹的原始念头希望能通过这种间接方式去接触她的肌肤,甚至希望能借此成为她那免疫系统的一部分。他点燃了酒精灯,摇摇晃晃的、炙热的、硫磺色的火焰像是舞池里的风姿绰约的女郎,随着透明轻薄的气流摆弄着身体,炫耀着被那种起伏的轮廓所限制住的吸引力。透过火焰,一块从天而降的巨大的、呈现为一种粗糙的尼龙布质地的帷幕挡在他的面前,这块来源不明的遮挡物不是突然就塞满了他的视野,而是以蔓延的方式沿着世界里那些悬置的、与地平线垂直的参照物们滑到了他眼跟前,在那上面,没有所谓的花里胡哨的绣制图案,没有漫画家在某一瞬间瞥见它时为了炫耀那种信手拈来的技巧而作出的画,但毕竟也不是空无一物,至少李雷看到了某些飘忽不定的、与太阳齐高的身影,他能判断得出也确信那是些年轻女性的裸体身影因为他对这些本质统一的图形是敏感的。他观赏着她们,凭借本身经验去美化、去延展她们所缺失的形象,他变得激动起来,这种激动使他不自觉地颤抖,就像他嗅到那些通过潜规则攥在手掌心里的内衣一样,他无法克制住地剧烈抖动,仿佛那些器官就像叛徒似的要挣脱开他身体的骨架和内部灵魂之王的统治,逃到外部世界的更干净、更言行统一的生命体里去。这时他听到了她们其中一人的声音说“快去拿药来,看看桌上有没有吸入器。”而后另一个声音接着说“这里没有吗?先让他躺下,谁能打电话叫一下救护车?”
最终那些慌张的、像是从潘多拉魔盒里飞窜出来的流体似的声音没有促使对方拨通医院电话,它们那些惊慌失措的附属载体为那个穿着白色实验服躺在地上、拳头猛烈地捶打着胸口且脖子上下摆弄着的白痴找到了一个气雾吸入器,这个稍显廉价的、塑料与金属混合制成的玩意儿里充满了四氯化碳等某些必须经过符号化的过程才能供给自由市场的科学元素。格根塔娜按照她平日里见李雷所做的那样,攥住吸入器把它在空中摇匀,按下开关,然后塞进这位被站在远处的托娅视作魔鬼与白痴的教授的嘴中,那个吸嘴一进入他嘴里,就使这个白痴瞬间仿佛是吸入他戒掉了的海洛因等毒品似的兴奋起来,他颤抖的越来越厉害,有些经常自作聪明的知识分子可能管这叫作矫情的、幸福的癫痫,因为这是缠绕在健康状态上的病理性表现,是一种典型的精神变异的外在特征。随后他慢慢地从这种幸福的病变中恢复过来,艰难地坐直感到僵硬和疲惫的身体。她们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搀着他就像搀扶着一位没有驼背的老汉。他扭转上半身,用手掸去臀部和背部的灰尘,从格根塔娜手里接过吸入器。
“我很久没在实验室这样了。”李雷声音脆弱地说道。
“也许您该去办公室休息一下,这里的气味属实不够健康。”格根塔娜说。
“也许是这样。”李雷说,但他知道问题不在于那些几乎融进他血液里的化学气体的气味而在于周围这三个母性动物散发出来的气味。
他带着吸入器回到办公室。这次哮喘病发让他记起了海洛因的味道。那些被标有序号的成文法律、被随波逐流的生命体共同发明出来的世俗成见以及被坚固的医疗系统所蔑视和嫌弃的白色粉末,曾是他那积极情绪和为某种事物或仅仅是为某种象征而努力的激情的源泉之一,是他遗落在记忆里为过去的自己提供一个念想的玩具,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伤疤,是一种疼痛和刺激性的物质。那些日子里他仿佛是一个可以容纳世界万物的、无边无际的、无法用某种科学仪器测量体积的容器,他硬生生地、不计后果地把那些白粉塞进自己身体里而不管它们与自己的内脏会发生哪种他负担不起、承受不住的化学反应,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一种虚无缥缈的幻想世界的边界上,舞动或是像一些该死的寄生虫那样寄生在某种不明所以的欢乐之上,这些欢乐是流动着的、是一种雾化的状态,像是绵软丝滑的丝绸似的缠绕着他那渴望受到刺激的灵魂。然而这些印象以及由印象滋生出来的形象都滞留在了过去的时间线上,他一度戒掉毒瘾,而后又因压力重新染上,随后又因为环绕在他身边的女性身体的存在而又最终戒掉。他坐在办公椅上,表情凝重而恼怒,同时带有失败者的愤恨和机智警觉,像是在提防着什么。他的桌子上堆放着两沓失效的、只能当做收藏品和古董的涅槃乐队和齐柏林飞船乐队的磁带,里面的塑料薄膜已经扭曲且褶皱不堪,有些老化和褪色。磁带旁边是一个琥珀色的槭木口琴盒子,里面是他所热爱的、有时也充当炫耀工具的赛德牌口琴。他突然像被某些魔幻的东西控制住似的突然离开椅背,垂直地、姿势僵硬且带有严肃意味地坐在那里,伸手去够那个槭木盒子。槭木盒子上面雕刻有镂空的牡丹花和蜜蜂图案,透过空荡荡的空洞他看到里面那只亚克力材质的、躺在一块叠起来的朱红色手帕上的复音口琴,他拿起嵌合在耦合口上的盖子,拿出口琴,然后又像挣脱那个魔幻而躲躲闪闪的东西的控制似的躺回椅背上,把吹嘴放到下唇的边缘位置,呼出一口细腻的、沾满病菌的、从他那经历了哮喘发作的肺泡中泄露出来的遗留的气流。
他只会吹奏那首《爱尔兰画眉》,虽然这种贯穿某人学习历程始末的单调乏味的感觉令那些听众会有压抑的、窒息的感觉,但是对李雷而言,这是一种令他不言而喻的、高级的进阶行为,他甚至能看到那些在簧片上跳动着来迎接他呼出的沾满病菌的二氧化碳的音符,他知道这是他的某种天赋,因此他有理由、有权利为自己感到愉悦和自豪。他循环往复地吹奏这首曲子,就像是一位来自未来的时空穿越者不耐烦地、持续不断地回到过去的时间线的某一点上,没有怨言,没有激愤的言辞和表情,直到一个小时流逝过去。他把口琴回收到盒子里,从那本《利图马在安地斯山》下面找到两本书,分别是《波普解析》和《高分子基础》,他把它们放到公文包里,拉上拉链,然后拿上那只把他从地狱边缘救回来的吸入器,放到裤兜里。接着他走出办公室。
办公楼一楼大厅与它所吞噬在其中、用某种隐蔽的知识的力量保护起来的人造革休息沙发都散发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深入骨髓的、不给任何从中经过的生命体任何喘息机会的寒意,而那个从传达窗口往李雷方向看过来的保安,那个对谁都秉持着一种职业迫使的警惕性与无端指责般的敬意的中年男人,仿佛对这种寒意是具有抵抗力和经久不衰的免疫力的。李雷瞥了他一眼,径直走出大厅。对面的传媒学院大楼被设计成一种话剧舞台的造型,这种别具匠心的建筑通常被安置在最核心、最安全且不会被质疑的位置上,在吸引着每个发情期的青年学生的同时也矫情地、带有恶意地传达着它那被赋予使命般的设计理念。路上的每个人都低着头,不是盯着赤裸的或是带着装饰性戒指的手上握着的电子屏幕,就是一边戴着耳机一边扮演着某位历史上的哲学人物,看着沥青路面,若有所思。
李雷沿着一条建在草坪中央的羊肠小路往前走,路上铺着硌脚的、光滑明亮的鹅卵石块,两侧的草坪上栽种着彼此相隔几米的金枝槐与沙枣树,红绿相间,可爱而富有热情。他就背着长肩带公文包穿过这层厚重的夏季的、由叶绿素有机构成的热浪之中,像是个注定要成为英雄的勇士那样穿过不可描述、不可预料的危险。他走上一条南北走向的人行道,学校里各种奇怪式样的机动车在蒸腾着热气的沥青路上来回奔走,从屁股下吐出黑魆魆的污染性气体,同时还朝那些檵木属植物和灵魂空洞的路人们释放出或是刺耳或是喑哑的喇叭声,仿佛是在进行着一种挑衅性的、革命的、不可饶恕的公开行为。李雷超过它们,走到一处坡地,坡地起伏的地势托举着同样铺满鹅卵石的羊肠小道,不可避免几乎是被(地球)所迫使地承载着上面散发着腥味的泥土、印满无数屁股印痕的公园椅以及在公园椅上像是通奸似的卿卿我我、对彼此爱不释手的年轻情侣们。他们互相带着某种含混不明的、糟糕的卑微态度抚摸着对方的脸蛋或是隐私部位,完全忽略了把他们紧紧包裹在其中的、用收缩的瞳孔监视着他们的周围环境。令李雷感到幸运的是,他不必参与到其中而是快速离开,继续在他的人行路上走着。但是不久后,他又看到一个蓄着银白色的长发、穿着工装短裤但是赤裸着上身的老汉,这个老家伙正站在那人工湖的湖心亭上唱歌,轮廓圆润的肚子和那下垂的、满是雄性激素的乳房使他看起来丑陋不堪。李雷停下来,听着他看,他似乎意识到有人在看他于是他也向李雷这边看过来,眼神里带着一种鄙视与不屑的意味。之后李雷便离开了,他经过里面坐着零星几个正在咀嚼东西的人的食堂,经过阳台上挂满短袖和五颜六色的内衣的宿舍公寓楼,最终走进一栋四四方方、缺乏设计感的建筑楼里。他从楼梯走上四楼,来到一间门牌上写着“307”的房间里,里面坐满的、无论何时都对突然出现的事物持有好奇心的学生使这里成为一间正统的教室。李雷走上讲台,把公文包放到讲桌上。
“来晚了,很抱歉。”他对着那群仰起脖子盯着他看、无法克制住那固有的冲动的年轻生命们说。教室里到处飘荡着一股因被阳光炙烤过而变得温暖的荷尔蒙的甜腥味,这气味不是透明的不是隐形的而是具有赤裸裸的实体、可以触摸得到的,它们诞生于这些年轻生命的口腔和汗腺中,然后以一种阴谋的、虚无缥缈的形式散落在他们那机械地摇晃着的脑袋上。在那一张张平行的、被刷上一层防腐蚀的亮油的松木桌面上方,有人用骨骼突兀的手指摆弄着那些新奇的、时髦的、成为新世纪象征的电子设备,有人像是落魄的吟游诗人似的望向窗外在烈阳下被夏季的大地之炉烘烤着的榉树、松柏树和国槐,以及一群群从滚烫的、泥沼似的草地上或是蕨类植物之间逃离的麻雀和百灵鸟,注视着它们那孤注一掷的逃难进程,专注且带有诗意,也有人就那么盯着他,仿佛他就是某种真相性质的答案,就是一切,从他那放下的公文包和那潘神模样的脸上他们可以得出的结论就是,他们只要把注意力全都奉献给这个男人,他们就能从中获得某种他们之前所没感受到的、难以被描述的超脱的快感。就算是当李雷开始讲课,他们也那样盯着他就像他们的确是在认真听讲一般。
然而他们根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问题不是他专业知识不足或是他语言表达能力存在缺陷,而是在于他们本身。他们表示出兴趣的地方仅仅在于他那严肃的、古怪的、潘神模样的相貌以及在校园的秘密角落和他们的电子设备中流传着的关于他的桃色传闻而不是从他声带里透露出来的知识,他们和所有处于青春期的生物一样都自始至终地怀揣着无法控制、难以抗拒的叛逆者的激愤,他们并非有意要这样试图抗拒一切而仅仅是出于一种本能和生理上的惯性,把所有与他们有所接触的生命体都关进他们意识的牢笼里,用他们对八卦新闻、公众人物的隐私生活的好奇心喂养他们,直到他们这些被圈养者的私生活毫无神秘性可言。李雷就是这样一位潜在的被圈养者,虽然那封未被公开的自首信使他暂时安全,但是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那个受害者叫做托娅,因此他们同样出于本能地将托娅和她的老师,即正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教授课本知识的李雷联系起来,即使他们尚不敢保证他的确与这件事有关。所以他们有必要一探究竟,就在此刻,就在他所没有防备的现在。接着一条黑黝黝的胳膊从教室后面举了起来。那是张笑里藏刀的、典型的年轻人未经摧残的男性的脸,这张脸肌肉紧绷,呈现一种卑微的微笑的状态。
“有什么事吗?”李雷问他。
“老师,”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您和那个叫托娅的人有什么秘密关系吗?”也许在他讲话的过程中,那阵刺耳的哄笑声就已经开始了,它一直伴随着他讲完话,而且还在继续延伸,就像没完没了的回声那样。
李雷一时间哑口无言,他看着那个站在那里左顾右盼、向着他四周怀着同等的好奇心但因为那把他们压在座位上的懦弱而只能默默地嬉皮笑脸的同学们点头示意,像是位立下功劳、渴望博得喝彩与人民承认的领导者。李雷思考了很久,期间这些忠实于他私生活的生命们的掺杂着嘲讽意味的眼神使他的身体变得僵硬,甚至开始出现轻度的痉挛迹象,仿佛他们的目光是某种新型的麻醉剂。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他有必要对此作出反馈,在有些传统观念和惯性思维里,无缘无故的沉默似乎就意味着俯首听命的顺从,就是一种出于主观能动性上的投降。于是他舔舐着干裂的嘴唇,开始说话。
“她是我的学生,”他说道,声音干裂而缺少丝滑感,“我知道你们对几个月前的那件事存在疑问,但凶手就只有那个叫伊勒德的人,”是那个思维抽搐、敏感、以塑造冲动维生的胆小鬼和白痴,他想到,“是他,其他人都是受害者。我为托娅感到难过,仅此而已。”
那个好奇的年轻人对此感到并不满意,任何人即使是他自己也能从他那抿在一起的嘴唇和深深凹进脸颊里的法令纹上判断的出来。他们不再继续发问因为李雷继续讲起课来,嗓音变得更加洪亮,眼睛更加犀利且充满着无声无息的愤怒。下课后,他背着那长肩带公文包离开教室,重新回到满是些没有经过过滤装置过滤的汽车尾气的校园里,沿着互相垂直的沥青路面走出校园,来到校外更加喧嚷、更加浮夸、尾气污染更加严重的世界里。
他以前从未想到自己会养成某种僵化的、不讨喜的、不会从中经历丝毫精神洗礼过程的习惯性的行为,而他现如今却每天都沿着同样的一条熙来攘往的街道走到那个地方,那个在那件事情过后突然之间因某个谎言性质的说辞变成他寄居地的地方,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一处霸权主义性质的殖民地,虽然那两个受害者并未从中察觉到任何受到迫害或是受到欺瞒的端倪。他经过那熟悉的兰州拉面馆,随后是令人眼花缭乱的蒙古服饰店、饰品店、关于各大菜系的餐厅以及牌匾设置在隐蔽处就像是隐蔽的妓院的小旅馆。他穿过那夹杂在其中的争吵,穿过那些锅碗瓢盆碰撞在一起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拐到一条安静的街上。他走了约有二十分钟,最终从这条安静的、几乎是死气沉沉般的街上的某处走进一个小区,他听凭他那被习惯性的动作控制着的、拥有机械记忆的躯体推着他走上一栋居民楼。他来到二楼,伸手敲门。
那个给他开门的、丰腴的、大腹便便的女人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在她的客厅里,有特地防止尘土到处飞扬而铺设的进口的机织威尔顿地毯,有从阳台搬出来摆在墙角的盆栽榕树和紫叶酢浆草,角落里矗立着的庞然大物是一座笨重的赫姆勒牌立式钟表。一整套稍显老旧的琥珀色皮革沙发对称地朝向那台已有点过时的液晶电视机。玻璃茶几上堆放着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烧水壶、玻璃杯、电视遥控器、签字钢笔以及一盒左氧氟沙星和一盒妥布霉素滴眼液。也许那最不显眼而又格外代表着那个丰腴的女人的审美风格和某种天生的技巧的是那副挂在墙上的十字绣,上面绣着鲜艳的、热烈的、充满激情与财富象征的牡丹花丛,几只呆头呆脑的蜜蜂围在丰满的、内部酝酿着过剩的花蜜的花蕊周围,像是一些刻意伪装成这种动物形式的江湖盗贼。李雷不喜欢这种女性化浓重且尤其是出自那些纤细顺滑、储存着大量脂肪的女性的肢体制造出来的装饰品,至少不会喜欢这种像是纯粹来源于那些雌雄动物的内部气质与天赋的东西。
这时她催促他先去洗手。“你先吃吧,他还要过会才到家。”她跟他说。她站在桌子那里,脸上密密麻麻的黑痣以一种微乎其微的形式收缩着她体内那些脂肪产生的、供给她用于维持花店生意与绣娘气质的能量,齐肩的浅硫磺色头发像是笼罩在她圆脑袋上的一块降下的幕布。她在某种意义上是怯懦的,但那扎根于她骨架与肌肉组织间的灵魂又不枉为一个忠心耿耿的、富有智慧与勇气的奴仆,那就像是某品牌的引擎,利用她自身的情绪和体内的排泄物为她酿造着源源不断的驱动力。餐桌上摆放着的是她另一种气质的输出方式,准确地讲是那种只在电视荧屏上对着远距离外的摄像机满嘴滔滔不绝的营养搭配师才会有的浮夸的、欺骗性的气质下的表现形式。那块铺着雪纺桌布的钢化玻璃上有一盘蔬菜沙拉、莲藕排骨汤和清炒茼蒿。在她出生时,她被她的父母取名为董瑛君,一个不符合她体型与相貌的、古老的名字。后来她站在了这里,这间其房产证上没写有她名字的屋子里,为两个姓李的兄弟做好了饭菜,等他们从唯唯诺诺的世界里走进这里来。
他没有吃饭,没有被那种在分泌着胃酸的胃里由融化的饥饿感冷凝成的贪吃的欲望所俘获,他在等待他的兄弟。他回家时天色已经变得黑魆魆的,他也背着一个带有长肩带的皮革公文包,仿佛这是某个他们曾心照不宣地互相许诺过的信物,至少是他们两人那令人迷惑不解的、其中带有某些贪婪情愫的、纯粹的亲情的象征。他向李雷打了个招呼,把公文包放到沙发上。他个儿头不高,拥有和潘神类似的、在某些程度上更像伍尔坎的相貌,那团熊熊燃烧着的性别之火蜷缩在因患有结膜炎而红彤彤的眼睛中央,深邃的、呈现屋顶轮廓的法令纹包裹着的是那短而有些遒劲有力的鼻子,和那像是保险柜似的总储藏着一些无法公开的秘密的嘴巴,那是一张文字记者的嘴巴,属于《内蒙古日报》,属于那关注度极低、关于蔬菜大棚或是农业基金或是突发气象灾害的农业板块。他很敬业,但是在常人看来他似乎因为这种不折不扣的、歇斯底里的敬业态度而进入一种过度紧张的生活状态,这是亚健康的、不被医学界认可的生活状态,这使他总是疲惫不堪,像是被那些发生在各地的农业事故给压榨、给抽取走了能量,而只剩下那些病恹恹的内脏和骨骼留在日渐老化的躯壳内。他总会在踏进家门的第一时间打开电视机,播到新闻台,在董瑛君的催促与很少带有爱意的絮絮叨叨的声音中,去换下衣服,去洗手。他曾或多或少的希望甚至一度坚信,那些白色的肥皂泡沫里蕴含着的正是从他的新陈代谢中流失的能量,于是他渴望,他相信能从那些白色泡沫的洗涤与润滑中得到重生而不是依靠那些所谓的营养均衡的的饭菜,他也相信在能量得到补充的同时那股疲劳感也能像细菌似的被杀死,被冲洗掉,流到那不见天日的、臭烘烘的下水道里腐烂掉。但是他后来忘记了这种信念因为事实证明这种想法是愚蠢的。他坐到座位上,去张望远在客厅里的电视机。
在那个每时每刻都在传达精炼的、通俗的、关于政治或是关乎科技的新闻的电视节目上,他每隔一段很长的时间就会看到自己。他几乎是仰仗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的自卑感认定自己那不合格的长相应当受到排斥,虽然与李雷长相相似,但是他的脸上却比他多了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这种东西就像是些只有在电子显微镜下才能看清的病毒似的藏匿在那些细小的毛孔和繁密的体毛之间,然而却无时无刻都在以超乎它们体积的巨大能量对他那张脸施加着他无法避免、不可挽救的影响,这影响使他在某个特定角度上显得丑陋,却在另一个特定角度上显得英俊而充满美感。但他永远都只站在第一角度看待自身。他不去看了,而是换成用耳朵去接受信息。他夹菜,把它们放到米饭上。
“我听报社里一些人传闻说,你那个研究生,就是那个被强奸的受害者,还有些秘密没透漏给他们,这你知道吗?”
他是紧张的,他当然得而且必须要紧张、惊慌失措,但是却没必要把这种瞬间沿着他血管蔓延至全身肌肉间的慌张表现给他们两人。
“不知道,”他说,同时把嘴里嚼碎的饭菜咽下去,“这件事她几乎没提过,我们除了对新闻报道的内容之外一无所知,”他说道,保持着那股把真相攥在手里把辛辣的谎言、把虚伪呈现出来的奄奄一息的勇气,“他们怎么有这种传闻的?”
“这我没法问,”李城说道,“但这你也猜得到,报社里不同人的嘴就是不同规模的武器,那所谓的真相城堡地下到底藏着什么空前绝后的宝物,等他们把它炸掉变成废墟后就知道了。”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结膜炎,”他说,“还是得主动屏蔽那些肮脏的、不堪入目的东西,否则还得为这些污秽的玩意儿付钱,多么不值。”他的眼睛红彤彤的像是在那椭圆形的骨骼中央镶嵌了两颗红樱桃,也像是两个被嘬入时因接触氧气而熊熊燃烧的香烟的烟头,它们保持对称地散落在那被李雷剥夺掉优质基因的、在畸形与健康状态之间来回转换的骨架上,酿造着、分泌着、滋生出咸涩的液体。这种超出标准、使他瘙痒难耐的液体并不如他所说的源自那些污秽的、龌龊的东西——那种东西当被制造成新闻时注定是要经历某种隐秘的过滤过程的,而是来源于他那过分向外界输出的敬业态度和那种缺乏人道主义关怀的糟践自身的行为,只有除他以外的人知道,那种革命性质的作息习惯、共产主义式的人际关系以及杜绝胡作非为的职业信仰,都是扎根于他那炙热的敬业态度上并受到周围营养丰富的血液的滋养与灌溉。最终他似乎不再对那些所谓的肮脏玩意儿抱有成见而是放下碗筷,投身于他另一门奉献其中的事业中去。
他走向阳台,借助客厅的灯光去照看他那些花花草草,因为他那种对任何事但凡开始产生兴趣最终就会像被风暴卷入其中似的、歇斯底里的热爱精神,他为自己开办了那家花店而让她去照看,同时她也能有充足的时间继续美化自己的十字绣事业。他拿着一个鸦青色的塑料喷壶,朝着那些龙舌兰科和蔷薇科植物们浇下均匀的水流。他那时更像一位身体的某个或是大脑或是神经或其他隐蔽的部位出现故障的、正靠这种陶冶情绪的医疗性行为来恢复健康的病人,而不是那个兢兢业业的文字记者。越来越浓重的夜晚从沾满灰尘的纱窗的孔隙间像是流体似的滑进来,降落并均匀地横铺在他的脊背上且挥发出一种被大自然酿造过的醇香味,那是夜晚独有的、净化掉汽车尾气和燃烧的尼古丁气味的香气,一种朴实无华的清冽的味道。从阳台上仍然可以听到小区里熙熙攘攘的、喧闹的声音,几个踩在滑板上的年轻人吵闹着从楼下经过,聚氨酯轮子与沥青路面摩擦发出哗哗的噪音,悠长而令人心烦气躁。还有那些像是魔鬼般、几乎是秉持着某种邪教似的信仰的中年妇女们,经久不衰地、持续不断地在远处的喷泉广场上借着专用音响里震耳欲聋的背景乐,唱啊,跳啊,她们的嬉笑声撕扯着丝绸似的顺滑的夜空,啮咬着那些像李城一样躲在家里的人们的神经和听觉系统。在这种既安逸又喧嚷的环境下,每个人都产生了抗体且那虚弱的免疫系统在被动的摧残下日益强大起来。
“你那副《向日葵》绣完了吗?”李城蹲坐着转过身,问董瑛君,她正在厨房里刷洗餐具。李雷坐在沙发上消食。
“没有,就差一点儿了,”她说,“明天我要多花点力气把它给弄完,希望明天不要有哪些爱花人士来打搅我,我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的。”
“别这样,会丢掉生意的。”李雷插话说。
“话说你有去跟那个姓张的讨债吗?”李诚问他道,“这到腊月他可就刚好欠老爹十年了,没想到老爹人一走他就更猖狂了。”
“没有,我最近比较忙,等闲下来一起去吧。”
他在不到晚上八点的时候回到家。他脱下皮鞋,换上那双因长期以来被脚心分泌出的汗渍浸泡过而变得黑糊糊的塑胶拖鞋,动作熟练几乎完全是靠肌肉的机械记忆驱动着把那张表面刻有伊万德·霍利菲尔德赤裸的、仿佛是雕像似的肌肉线条鲜明的上半身的图像的光碟放到DVD的光驱里,这是这位曾经辉煌的拳王的比赛视频合集。他爱他正如他爱那些他所不配拥有的女人一样,被他那在比赛时晶莹透亮的肌肤、四处流淌的汗液以及他那咄咄逼人的气质本身所吸引,那就像是他曾经一度为之倾倒的毒品。这样看来,他似乎总是处于寻求某样扑朔迷离的激情的、持续不断的过渡状态之中,或是那些曾攫走他健康精神的毒品,或是那两支摇滚乐队在演唱高潮时歇斯底里的亢奋态度,或是口琴,或是略萨,又或是他正在观赏着的那个被里迪克·鲍最终击败的英雄,都以一种默默无闻的态度为他创造出、贡献出纯粹的激情。而往往是在独享这份激情的过程达到高潮和顶峰的时刻他会出现那虚无缥缈的、淫秽的、色调鲜明的幻觉,那幻觉时而浓稠时而变得坚不可摧,但总是由远及近地来围拢他、揉捏他好像目的就是为了使他窒息致死,而它们也达成了部分目的因为他也顺其自然地以为那幻觉是致命的,往往也因这种被害妄想症似的妄想而最终使他倒在地上。
这时他几乎是按照那种惯例似的摔倒在沙发上,电视屏幕上的伊万德·霍利菲尔德发出哼哧哼哧的剧烈喘息声。挥发着热气的汗水、氧含量偏低的血液从那变得血肉模糊的、淤青的伤口里流出来,像是以这种值得由衷的同情与敬佩的方式刻意展现给每位观众,那不久后将要化脓然后结成铠甲似的血痂的地方对他、对每个以传播激情为职业的人来说都是一种符号,一种纯粹的象征。他躺在那里,那个飘忽不定、摇摇晃晃的轮廓变得更加虚幻,更加像是二流艺术家拼凑起来的、为了哗众取宠目的的拙劣的色块。接着那剧烈的、几乎就要冲破胸膛的喘息声转移到他身上,他感到胸腔里那团火焰正在穿过食道,逼近他的咽喉,涌进口腔然后为他每一颗沾满褐色污渍的牙齿染上一点温度。而他应该对这团火焰保持某种他所不能接受的敬意,因为这火焰的确使他在幻觉中或多或少地尝到了布地奈德、氟替卡松等药物的味道,那有极大可能是从唾液腺中分泌出来的。突然他清醒过来了,他伸出一根食指,把它像是棍子一样放进嘴里搅来搅去,或是抬起舌头,试图从那个湿漉漉的、充满毛细血管的地方勾出那种像是食物残渣似的味道来,但最终他勾出来的只是一些沾满手指的唾液。他把食指在裤子上一抹,伸出去够茶几上的吸入器,打开盖子,把吸头放进口腔内部的黑暗之中,然后使劲地吸着,那模样就像是个双手抓住母乳、乳牙咬住乳头的婴儿。
伊万德·霍利菲尔德这时坐在了休息室里,背景声音是那种特殊的、像是经过专业机械处理的翻译腔调的旁白,他用那种专业的竹纤维的吸汗毛巾擦着胸膛和额头上的汗水,同时缓缓地几乎是以一种蜗牛爬行的速度摘下嘴里的护齿套来。他这种按部就班、只是为了满足让口腔内部疲乏的肌肉重新获得松弛的快感的举动让李雷感到不适,他无法为自己编造某个糊弄自己的理由,他只能凭着那种无理取闹般的直觉这样告诉自己。在伊万德休息时,他回到卧室里,在靠近窗户的一侧他熟练地掀起那张柔软的、带有一种冰凉的欢迎意味的乳胶床垫来,手伸到下面,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妇科医生把手伸进孕妇的阴道里那样,只是他从其中拖出来的不是那啼哭的婴儿布满血迹的脑袋或是脚丫子,而是几张五英寸的彩色照片。所有照片上都只有同一个女性,她裸露着圆润的、像是涨满果汁的水蜜桃似的丰满的乳房,脸色暗淡无光,表情充满了像是受到欺骗的苦涩意味,肢体僵硬,姿态淫秽。像是那个叫托娅的研究生。他把它们拿回客厅里,重新坐到那张能够恰到好处地接受某位英雄传递来的激情的沙发上,把照片在茶几上摊开,然后倚到沙发靠背上。
他究竟还要从她中世纪式的肉体或是由叛逆精神堆砌而成的灵魂上攫取什么,他自己不清楚也永远不会知道,他只是觉得他应该把这些淫秽的东西留下,当成某种没有实际意义、没有威胁意味的玩物而已。前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应该还会那样,会像那些风流倜傥的小伙子一样在面对这种类型的东西时产生那种亢奋的、隐晦的、被偏见所屏蔽掉的生理反应,至少会有那么一刹那的歇斯底里,但他没有。只有经久不衰、持续不断的挫败感像衰败的袅袅炊烟一样在他的内脏里生长起来,而且逐渐侵蚀了他的神经系统甚至是他——幻觉中或的确是亲自用神经末梢感受过——曾经引以为豪的、与那封建神学性质的禁欲主义特质相违背的性器官。他开始焦躁不安甚至剧烈地运用那病变的呼吸系统喘着粗气,但这并不归咎于那些寄生在他胸腔内部、逐渐将他变成某种类型的活体僵尸的肺泡,也不归咎于托娅本身,问题仅仅出在他的意识里。在紧张的氛围的控制下,他看到了某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他赤裸着身子在长满硫磺色的油菜花的田野上奔跑,向外凸起的肋骨像是成排的、保持平行分布的卫星轨道,他裸露着的生殖器似乎是某种令人敏感的隐喻,他也许有卷曲的长发也许头发短到甚至能看清他头皮上的毛囊和毛细血管层,他是神的化身、上帝派遣到他意识里的奴仆以及某种符号。他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意识到这种幻觉在逐渐演化成他所不能忍受、不能承担甚至是不能理解的问题,这种问题具有某种意义上的先进性但无法避免它的波及范围内每个接受者的顽固的、冥顽不化的思想的排斥,它使他慌了神。他知道那个出现在油菜花丛中的人并不是伊万德·霍利菲尔德,相反,他甚至希望那是他因为那是可以感受得到的,可以用眼睛和肾上腺素捕捉到的:他近在咫尺,正在重新戴好护齿套、拳套,把吸汗毛巾扔到座位上,原地跳跃,活动肩膀、脖颈和肘关节,在教练员的带领下走向灯光聚拢的擂台。
座机电话突然响了,他跑过去拿起听筒。“是我,章一河。”电话那边一个刺耳尖锐的声音说道,这使那被他的免疫系统、被他对健康的希冀所消灭掉的古老的愧疚感在一瞬间涌进了他的血管里。因为这个声音,他的血液曾散发着海洛因的气味,甚至连同骨髓都像是被那些使人肢体僵硬、神经麻痹的白色粉末填堵起来的。他记得那个龌龊的、脑满肥肠的家伙,因为他不久前同样给他打过电话。他像是那些在没有营养、只有影视界的尔虞我诈的电视节目上刻意炫耀讲话技巧和歌唱技巧的歌手似的,向李雷推销他的商品,那花言巧语就像是不间歇的轮番轰炸,那刺耳尖锐的嗓音就是活生生的、伸进李雷耳道里的强大的电流。这次他仍然在那里聒噪地讲着话,根本丝毫没有在意他的顾客是否存在耐心和真实的消费欲望,他就像是在完成某件使命,是在达成某个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或是已经忘记的目的,他讲话的欲望、咬肌的运动和未经筛选就全部从喉咙里推出来的词语完全成了一种机械性的行为,他是在表演而不是在推销。这时李雷打断了他。
“我不是说过我不要了吗?”他说道,“这种东西不适合我,你去卖给别人吧。”
“我当然会卖给别人,”电话那头说道,“我今上午已经卖出去一份了。你不要觉得我是生意差才又来找你,这种地下交易市场比你想的还要庞大上十倍,我来找你仅仅是为了救你,我知道你干的那些事,你会感到惊讶,但这就是事实不是吗?我说的对吗,你是不是需要它们?”
“我不需要,”李雷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但我希望你能不要走漏风声,这关系到我……关系到我的生死。”
“别这么说,明天我去找你,”电话那头说道,“我不会强逼你买,只是带你去个好地方。就这样,再见。”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听筒里发出嘟嘟的响声。
几乎没有人会这样二话不说地挂掉他电话,这归因于他那完美相嵌入社会机制里的身份、他那令所有在学术界浑水摸鱼的白痴们肃然起敬的头衔以及他那天然雕饰的、带有些哀愁意味的潘神的相貌,而只有像章一河这样从事地下买卖的、对那些束缚人类精神状态的繁琐的礼貌用语表示蔑视的人才会这样对待他。但他无法反抗,只能对这种身体某处受到损害、逆来顺受般的侮辱表示苟同且接纳它。他回到沙发上,继续思索着那个虚无缥缈的形象。他为自己倒了一杯尊尼获加牌威士忌酒,琥珀色的酒水在晶莹透亮的玻璃杯里闪烁着迷离的微光,像是在对他窃窃私语,又像是在以这种微乎其微、不易被察觉的隐晦方式来诱惑他,像是那些无辜的少女似的。在它挥发出的酒精分子们的渗透下,那个在他幻觉中的形象变得愈发清晰,使他几乎就能触碰并握住他,使他看到那的确是个男人,一个纯粹的、拥有病态的瘦削躯体的雄性。但马上他看不见他了,并不是他凭空消失或是躲到了什么隐蔽之处,而仅仅是李雷睡了过去。他躺在沙发上昏睡,直到第二天清晨。
章一河敲他办公室门的时候,他刚从实验室里回来。他喊他进来。这个在某种意义上也被称作是商人的家伙依旧是拖沓着那皮肤下流淌着脂肪、既无美感又又对丑陋的概念诠释不完整的肥胖的身体,穿着白色的亚麻汗衫和因粗壮的大腿而绷紧的牛津布的牛仔裤。李雷从这个呈现椭圆形的生物的身上依旧能够嗅到甚至能够看到那股恶劣的毒品的气味,它们就像葡萄藤蔓似的缠绕在他那把骨架深埋起来的脂肪上,轻飘飘的,浮动着融入李雷的身体,融入他记忆的细胞,这使他感到有些紧张、有些惶恐。他让他坐到客人坐的沙发上,自己回到办公桌后面,在两人不确定谁会先开口说话之前,他仔细观察着这个来路不明、总是在用那双发出红光的眼睛研究着被观察着的生物,那是一副典型的、携带有无端的自信心和耐心、不是在躲避就是在向某些东西阿谀奉承的面孔,缺少真诚实意,满是奸佞恶毒,但是他谈起话来并不会将这种显而易见的气质让你察觉得到,他只会让你对自己观察的结果产生怀疑。于是他先开始说话了,翘起二郎腿,一条粗壮如树干的腿压在另一条粗壮的腿上。
“你还在收集那些鬼玩意儿?”他指着那些磁带说道。
“做这种事情既不费力,又不会使我变穷,还能从中获得你那些非法的玩意儿所不能带给我的欢愉,所以干嘛不做呢?”李雷回答道。
“嗯,”章一河说道,“我是管不着这些事情,但你和那你那风骚女学生的事情,我总能为此发表些建议。”
“不必了,你如果不提这件事,我就是安然无恙的,别好心办坏事,”李雷说,“当然你那所谓的好心也许就是给我看的噱头,如果真是这样,那拜托你收起你盘算的那些东西,收起你那些搬不上台面的小伎俩。”他盯着这个生物,真的如同自己所预料到的那样,开始对自己产生无休无止的、愈演愈烈的怀疑,他无法从这家伙的言谈举止中过滤出任何有价值的、纯粹的东西,在这家伙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含混不清、模棱两可的。接着那家伙又说话了。
“那倒不是,”章一河说道,“你当时去的那个酒吧,今晚有个小型演唱会,我就是来邀请你去那儿的,那个乐队主唱是我的客户。我都把这种涉及到隐私的机密透露给你了,你还觉得我会陷害你或是在你身上盘算某些对你不利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李雷说道。
“你去了才会知道,这只是个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歪门邪道的邀请而已。”
“也许我会去。”
其实他并不想去。一个突然从藏匿在社会体制的缝隙里和公众的视野盲区内的黑市突然出现的潜在罪犯,一个侧身于那些萎靡不振的吸毒者、国外供货商与缉毒警察之间的幽灵形象的生物,以热情的、几乎滚烫到要焚烧你的方式和态度邀请你去你感到敏感和不适、感到恐惧的地方去,没有人不会出现恶意揣测的冲动,即使他们本人并不想这样。他本以为他那种敷衍性质的回答足以让这个肥胖的家伙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令他意料之外的是他马上就说:“那下午六点,酒吧门口见?”他要说实话吗?当然不。他们这种人能在某个系统、某个组织内部生存下来的原因就是那种牢固地扎根于大脑皮层上的、数不尽用不完的圆滑的词语,还有那在这些词语背后泛滥着的狡猾的、与人周旋的、诡异的本事。于是他马上答应了,尽管他不想这样。他以为这个肥胖的生物会起身离开,回到他属于其中的地方去,但是这个家伙只是换了一边翘起二郎腿,用油腻的、像是泥鳅似的舌头舔舐着嘴唇,接着用一只油乎乎的手去挠头。他看着李雷,像是在看着一只被他用脚踹过后躲到旁边的动物,然后他说话了。
“我有好多年没碰过女人了,”他说道,“不是说我没这个机会,而是我没这个自信了。”
“干嘛要说起这个,”李雷说道,“我对你私生活没兴趣。”
“我有性病啊,淋病,你不知道的吧,”章一河皱着眉毛说道,“可能这就是神明对我实施的某种制裁吧,如若不是的话那也必定是一种我无法避免、不可控制的报应。我已经感觉到几乎就要触摸得到那种在我身体内部生长起来的无奈感,我并非不再奢望爱情的降临以及那由爱情延伸出来的性行为,只是每当我脱下衣服,把自己那充满缺陷、满是像砖头似的堆砌起来油脂、柔软而缺乏肌肉轮廓和雄性魅力的肉体,其实主要是那个生病的、会带来传染病的部位展露出来的时候,她们总会在那一瞬间变成一个比我罪孽还要严重的恶人,她们的五官会像漩涡似的集中到脸部中央并不停地旋转,有时我甚至能看到她们眼里噙着的泪水,她们试图解开衬衣纽扣或是腰带的动作也顷刻间僵住了,就像是冻在那里似的。随后我便意识到,出最大问题的地方绝对不是那里,不是我的性取向,而是我对女人的理解,如果说人类对女性的理解是一座城市的话,那么我的城市一定是医院或学校或市场出现了问题。但在现在我能告诉你,那一定是我释然了。你不要觉得我莫名其妙,我仅仅是在通过这种泄露秘密、损害自我的方式让你来对我产生信任,懂吗?我没有任何目的,”他继续说道,马上使劲地咽了一口口水,再次用舌头舔舐着因说话而干裂的嘴唇,“我不是要向你推销那种玩意儿也不是陷害你,仅仅是来见你一面,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