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都城长安,是当时的世界中心,是中国乃至世界当之无愧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总之,当时的长安,那是相当的international。至少,比大城市铁岭要international。
整个长安城,有南北向大街11条,东西向大街14条,划分为108个里坊和东、西2个市场,形成棋盘型的布局。正如唐朝大诗人白居易诗中所述:“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长安城总面积84.1平方公里。对比一下:古罗马城仅仅13.68平方公里,明朝前期首都南京才43平方公里,明清两代营建的北京城,也才60.2平方公里。在城市规模上,长安城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城”。
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可以想象,生活在这样一个international大城市中,那100万长安人的幸福感。
但是,长安人和今天的我们一样,住在international大城市里也不全是幸福,也有烦恼。比如:一下暴雨,也看海。
唐朝289年,仅长安一地,有明文记录的看海,至少就有20次,平均15年一次。
也就是说,长安人看海的频率,是十五年一遇。
长安人看海,水也很深
从史书记录看,长安人看的海,还比较深。我们来看看,渍水到底有多深?
永淳元年六月乙亥,“京师大雨,水平地深数尺”;
广德元年九月,“大雨,水平地数尺”;
永泰元年九月,“大雨,平地水数尺”;
大历十一年七月戊子,“夜澍雨,京师平地水尺余”;
贞元二年六月丁酉,“大风雨,京城通衢水深数尺”;
元和八年六月庚寅,“水积城南,深处丈馀,入明德门,犹渐车辐”;
元和十二年六月,“京师大雨,街市水深三尺”。
我们可以看到,长安人当年看海时,最深的渍水是“丈馀”,最浅的渍水也有“尺余”,而最频繁出现的渍水深度,则是“数尺”。
虽然唐朝一尺与现在一尺略有差别,但这样深度的渍水,也够看海了。
长安人看海的后果,也很严重
首先,当然是人员伤亡惨重。
最严重的一次人员伤亡,发生在开元八年六月庚寅夜,“京师兴道坊一夕陷为池,居民五百余家皆没不见”。
兴道坊位于长安城的中心地段、朱雀大街东侧,是处于皇城正南方的第一列里坊之一。该坊左邻朱雀大街,斜对面就是皇城的大门朱雀门。
兴道坊东西宽514米,南北长477米,这样大一个里坊,居然会因为一夜暴雨而积水变成池塘,我们可以想像一下这个一夜形成的大池塘的规模。
兴道坊没了,变成了池塘。那住在里面的人呢?史书上只有淡淡的一句话——“居民五百余家皆没不见”。那意思是,都死了。五百余家,怎么也有1000-2000人,就这么没了。
要知道,唐朝长安是实行宵禁的。整个里坊由坊墙环绕,坊门则入夜而闭,日出才开。那一天的暴雨,是在夜晚下的,而且越下越大。
直到渍水越来越深,惊醒熟睡的人们。从那时起,人们才开始在惊恐中开始寻找生路。然而,坊门始终紧紧地、无情地关闭。
一千多年后,我仿佛仍然能够听见,那一夜人们扒着坊门、砸着坊墙,那一声声绝望的呼喊。
在兴道坊居民全部罹难的同时,唐朝东都洛阳也遭遇了同样的暴雨灾情。暴雨造成洛水等河流决口,洪水甚至冲入了洛水北岸的皇帝行宫——上阳宫,《新唐书》说导致“宫人死者十七八”,“掌闲卫兵溺死千余人”。
值得指出的是,这里所说的上阳宫人“死者十七八”,可不是死了十七八个人,而是十成中死了七八成。
《旧唐书》则精确记载了这次灾难中士兵们的死亡人数——不是“溺死千余人”,而是“凡溺死者一千一百四十八人”。这一次暴雨的伤亡,实在惨重。
另一次在贞元二年夏的暴雨,长安也“溺死者甚众”。甚至连贵为副部级高官的吏部侍郎崔纵,也差一点在自己居住的城市溺死,幸亏有人救了他:“吏部侍郎崔纵,自崇义里西门为水漂浮行数十步,街铺卒救之获免”。可见当时水情之严重。
贞元四年八月,“溺杀渡者百馀人”;元和十一年五月,“漂溺居人”。总之,每一次的暴雨灾情,都有数量不等的长安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其次是破坏农业生产。
对于农业生产的破坏,史书上多次书写的字眼,是“害稼”。
开元八年六月,兴道坊一夜变池塘那次,“畿内诸县田稼庐舍荡尽”,也就是京郊各县的农田,都遭到了“荡尽”的严重破坏。
元和十一年五月的京畿大雨,危害的范围更大,“害田四万顷”。
唐朝是农业经济国家。暴雨成灾之后,“物价暴贵,人多乏食”,甚至“人相食”。
政府只好紧急采取救灾措施,于是这样的记录就频繁出现:“令出太仓米一百万石,开十场贱粜以济贫民”,“官出太仓米贱粜以救饥人”,“出太仓米减价以救人”。
其三是毁坏基础设施。
比如道路桥梁。唐朝长安城的街道,除个别地段铺沙石以外,基本上都是泥土路面,如果遇上雨雪天气,行走多有不便。每逢暴雨,就更是街衢成壑。
《三藏法师传》记载,显庆元年(公元656年)唐僧玄奘迎接大慈恩寺碑时,因雨后道路泥泞难行,日期推迟了六七日之久。
后来,政府出面,在长安城主要街道正中铺了沙子,当时被称为“沙堤”,以防水防泥,保障百官上朝道路的畅通和重要公务的通行。
元和八年六月辛卯,“渭水暴涨,毁三渭桥,南北绝济者一月”,害得渭水两岸一个月不能通行。
比如房屋。上元二年,“京城宫寺庐舍多坏”;大历十年四月甲申夜,“飘屋瓦,宫寺鸱吻飘失者十五六”;元和八年六月庚寅,“毁屋扬瓦”;大和八年六月癸未,“暴风暴雨坏长安县廨及经行寺塔”。
元和十二年六月的那一次,不仅受灾面积大,而且连长安城的标志性建筑、大明宫前朝第一正殿——含元殿,也未能幸免:“坏庐舍二千家,含元殿一柱陷”。
比如绿化。大历十年四月甲申夜,“大雨雹,暴风拔树”,同年六月辛丑晦,“其夜暴雨,大风拔树”;元和十五年九月十一日至十四日,“大雨兼雪,街衢禁苑树无风而摧折、连根而拔者不知其数”。
当然,和我们今天一样,长安人看海之中,也有一些小快乐。
比如,也可以捞鱼儿:“上元二年,京师自七月霖雨,八月尽方止。京城宫寺庐舍多坏,街市沟渠中漉得小鱼”(《旧唐书·五行志》)。
不同的是,当时长安人在渍水中捞到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野生鱼,不像咱们现在,即使来路比较野,捞起的仍然基本都是饲养鱼。
长安人为什么会看海?
一是长安独特的地势,容易积水。
唐都长安的地势,是东南高,西北低,城中心呢,则地势最低。整个城市的地势,像一个簸箕。前面提及一夜变池塘的兴道坊,就处于地势最低的城中心、簸箕的最凹处。
常理而言,既然长安西北地势低,那就应该挖掘由东南向西北的多条排水渠,因势引导,排出长安城内的生活污水和雨水。
然而问题在于,按照长安城建造者、隋朝工部尚书宇文恺“法天象地”的设计思想,长安城中作为皇帝住所的宫城,象征北极星,在正北;作为朝廷各部办公地点的皇城,象征环绕北极星的紫微垣,又紧挨着宫城的南面。
换句话说,当时长安城中最牛的一帮人,其居住和办公的地点,都在长安城的北面。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敢胆边生毛,挖出一条条臭不可闻的类似“龙须沟”的露天排污渠,去臭当皇帝的、当大官的?还要不要脑袋了?
二是长安城内排水系统不畅。
长安的地势和城市建设理念,决定了其排水系统不可能科学地、完美地、大规模地规划和建设。但是,作为一个相当international的城市,毕竟其中生活着100万人,其排水系统毕竟还是需要建设的。
据考古发现,长安城的排水设施,主要分为三个层级。
第一个层级是外城的壕沟,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护城河”。长安城的周围,挖有一道宽3-4米、深5-6米的壕沟。这个壕沟与城外的河流相通,起着排泄城内生活污水和雨水的作用。
第二个层级是城内街道两侧的排水沟。城内的污水,要排到城外“护城河”,就主要靠这些分布在各坊、各街道两旁的排水沟。排水沟上宽下窄,上口宽3.3米,下底宽2.3米,沟两壁呈76度的坡度,深2.1米。
这样的排水沟,唐朝人称之为“御沟”“羊沟”“杨沟”。后唐马缟在《中华古今注》中解释了上述名称的缘由:“长安御沟谓之杨沟,植高杨于其上也。一曰羊沟,谓羊喜抵触城垣,故为沟隔之,故曰羊沟;亦曰御沟,引终南山水从宫内过,所谓御沟。”
第三个层级是遍布城内各处的渗井。渗井是黄土高原地区常见的用于处理生活污水的设施。
渗井,即在自家院子的角落,按一个直径30-50公分、深度3-5米的井,以倒入日常生活用水。由于黄土土质疏松,吸水力大,所以经过一段时间,污水就会被吸收,而不能被吸收的污物也会沉淀下来。等这口渗井满了之后,再另挖一口。
渗井是长安城当时最为主要的、最为有效的用于处理、排放污水的设施。但是,渗井显然不能排泄流动的雨水。
长安城的排水系统,就全部在这了。
很显然,暴雨一来,就只有指望城内排水沟和城外“护城河”来泄洪了。
问题就在于,这样的排水系统,排水量是非常有限的。
有学者作过一个测算,假设降雨前长安城内所有沟渠池湖,都处于空置的理想状态,其城区蓄水总容量也只有593万立方米,也只能承受一次142.8毫米的降雨量。当然,按照现在的定义,暴雨降雨量为50-99.9毫米,142.8毫米已经是大暴雨了。
但是,还要对比一下明清的北京紫禁城。虽然其面积只有0.724平方公里,但其城区蓄水、排水能力,已可以承受一次225毫米的大暴雨。
即使考虑北京自明清以来降雨量有所减少的因素,紫禁城自公元1420年建成以来,竟然没有一次看海记录,而且原有的排水系统仍然有效使用,也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三是长安的水量太大。
就是不下雨,唐朝的长安,也有着丰沛的供水量。因为,“八水绕长安”。
八水,分别是长安南面的滈水、潏水,北面的泾水、渭水,西面的沣水、涝水,东面的浐水、灞水。
长安没有自来水供应系统,城市又大,居民生活用水的供应,一靠打井利用地下水,二就是挖渠引水。隋朝时,开凿了清明渠、龙首渠和永安渠,唐朝开元年间开凿了黄渠,天宝年间又开凿了漕渠,合称“五渠”。
“八水五渠”,很好地解决了城市用水问题。但是进入城市的“五渠”中,只有永安渠是穿城而过,可以起到泄洪的作用。而其余各渠均将其终点定在了城内,这样一来,只要水量一大,必然泛滥成灾。
恰恰在唐朝时,长安的气候,又处于一个温暖期。
据竺可桢《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唐朝时的长安,气候要比今天的西安暖和,全年平均气温要比现在要高1-2℃。
根据《旧唐书》《新唐书》中帝纪与五行志的记载,唐朝长安及周边地区冬无冰雪的年份,总计达23次之多,平均每12年出现1次,居中国历史上各朝代之冠,可见唐朝气候的确较我们今天要温暖。
典型的标志是,第八世纪、第九世纪,长安既有梅花,又有柑桔。而柑桔只能抵抗-8℃的最低温度,梅树只能抵抗-14℃的最低温度。
可以提供对比的是:在1931-1950年期间,西安的年绝对最低温度每年降到-8℃以下,二十年之中有三年(1936、1947、1948)降到-14℃以下。所以,在这期间梅树、柑桔就不会在西安生长了。
唐朝的长安,在这样的气候下,夏季就非常容易降雨,特别是暴雨。而在唐朝当时的城市管理水平和科技发展水平的限制下,一下暴雨,再加上“八水”,长安人就得看海。
从古至今,城市居民恐怕都不愿意看海。但是,长安的排水系统只有这个排泄能力。只要一下雨,从老百姓到朝廷官员,就是不看海,也得饱受泥泞之苦,搞得大家都颇有怨言。
景龙年间,就有一位赶牛车送货的老百姓,将长安长期淫雨的原因,归咎于当朝的宰相。他在大街上一边赶车,一边大声说:“都怪这帮宰相没用,不能调理阴阳,导致久雨不停,害我们天天走这样的泥巴路。”
他倒是嘴巴快活了,却没想到他说这怪话的时候,运气特别不好:
他这边厢骂宰相正骂得高兴,不料身边正好就站着一个货真价实的宰相——中书令杨再思。而且,碰巧路过的杨再思还把他的话,听了个结结实实。
当时,前呼后拥跟着杨再思的人,都等着他一声令下,好将这位老百姓吊起来,狠狠打一顿,让杨再思出口气。
不料,大家等了很久,只等到杨再思这样一句话:“呃,从道理上讲呢,是怪我们宰相不好。但是,全怪我们也不公平,也有你的牛太劣拉不动车的因素吧。”(于理则然,亦卿牛劣耳。)
可见,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还真不是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