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骨节。

因为父母常年在外做生意，路言从小就被安置在姥姥姥爷家。

彼时的路言经常问姥姥，父亲母亲什么时候回来看他？姥姥总会告诉他，等院子里的桂树开花，香飘十里地，父亲和母亲就会闻着桂花香回来了。

怎奈花谢花开几个秋，承载着期盼的桂花香并没有带回双亲。

路言从此再也闻不到桂花香。

六岁那年父母离异，并没有通知他，是姥姥后面偷偷告诉他的。小路言知道这个消息时，垂着眉眼，看不清表情。

十岁那年母亲改嫁，把他接到身边。小路言便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十三岁那年母亲和继父经营的服装生意破产，为了躲避债主时不时上门讨债，无奈之下四处搬家。

十五岁那年，路言的母亲和继父感情再次破裂，那个男人卷着要还给债主的钱跑路去了国外，那几乎是母亲所有的积蓄。

路言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少年时代没能珍惜时间，于是中考落榜，考进了中专。

路言成了学校里的异类，因为他很喜欢读书，但中专院校里的男男女女大多都是情情爱爱，抽烟喝酒打架斗殴。

所以当路言自我介绍说喜欢读书时，一个声音刺中了他，那个人用尖利的嗓音似讽似讥：“哎哟，没想到咱们班还有个大才子诶！”紧接着底下一阵哄堂大笑。

路言仍然低垂着眼，那些笑声仿佛从另一个时空里穿透过来，他就这样愣愣站着，鼻尖微酸。

他虽然也很遗憾没有考上高中，但他不认为他该就此对知识敬而远之。

在上中专的日子里，路言常常做噩梦，梦见他回到初中，同学们取笑他，老师批评他。梦到他浑身颤抖，却涨红了脸只字不言。

路言再一次惊醒过来，依旧还是长夜，他的房间狭小阴冷，不透光，周围的四面白墙早已裂开，它们也在黑暗中沉默着，和他一样。

他想到再过几个钟点又该去上课了，想到课堂上醒着的也只有他一个，想到今天还有那么多的烦心事儿要面对，想到今天晚上母亲要外出应酬，他又要自己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

路言打开灯走到洗手台前，感到眼前一黑，恶心干呕了一口，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他觉得这是人生的至暗时刻，他看不到未来。

他差点就丧失信心而堕落下去了。

路言曾也设想过自已将来会和他的同学们一样，然后庸庸碌碌地度过平凡的一生。

也许他的孩子也会和他一样，放弃学业提前走入社会，然后柴米油盐酱醋茶，囿于昼夜、厨房、生计与爱。

每每想到这里他都会叹上一口气，然后吹着向晚裹着腐殖土气味的风，最后一个走出像草垛一样乱七八糟堆着桌椅的教室。

带上连接心跳声的耳机，孤独地走向晚霞，脚步故意放慢，故意兜一个圈子再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家，缩回他的角落里。

打开书，然后放任时间和亲情在这个角落里破产。

母亲太忙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工作。甚至路言有很长一段时间根本见不到母亲。

他起床时，母亲已经出门。他睡着后母亲才回来。为此路言抱怨过母亲在他的世界里逗留太少。后来渐次长大，又经历了家庭变故，他才开始理解母亲赚钱的不易。

有天晚上路言抱着书，窝在房间里，听到姥姥姥爷无意中提到说，这孩子到了年纪也不出去挣钱，每天捧着那些破书也没见他如何了不得。

路言听到那些话觉得莫名的伤心，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只是呆呆地出神，大脑好像翻开目录前的第一页纸一样空白，心却慌得不行。

他的母亲倒是非常开明，她信奉那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箴言。所以尽管路言没能像其他孩子一样考入重点高中，但她也并不打算让他放弃读书。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母亲从来不说。但路言明白，母亲当年也是因为姥姥姥爷的不支持，高中都没上完便辍学外出打工了。所以她不想让这个遗憾再次在她的孩子身上上演。

姥姥姥爷无疑是疼爱他的，他知道他不该，但他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丝怨怼。

他有那么一刻想冲出去和他们理论，告诉他们母亲现在的日子过得如此艰辛，未必不是因为当年他们判断的失误。如果母亲能继续学业，她的人生是否就此不同，不会遇人不淑，不会如现在这般辛苦。

但是下一秒他想起他读过的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里说道：“在评判一个人之前，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拥有你所拥有的优势的。”

也是后来他明白了中专同学们上课时睡觉其实是因为下课后要去打工，补贴家用，他们的父母似乎已经放弃了他们的孩子，忘记了他们是拥有去选择，去追求更高远的理想世界的能力的。

“我今后就这样了吗？”回家的路上，人来人往，他们的面目模糊，神色麻木。路言望向那个正要落下去的太阳，在心里问道。

向晚的风呜呜吹着，无人应答。

某个周一下完晚课，路言正在整理资料，他报名参加了系里组织的结构设计大赛，M老师走过来说:待会儿一起走吧，正好我也听一下你对这个项目的理解。

也就在这个晚上，他的问题终于听到了答案。

M老师告诉他，如果不想和其他同学一样，那就去专升本吧。

专升本是一个前辈学长C走过的路，并且走通了，而他们后来也成了好朋友。

C学长也参加过这个项目，也和路言一样是由M老师指导的。也是由M老师指导去参加专升本考试而进入大学继续深造。

路言恍然间发现自已还有机会去往自己向往的大学，做自已喜欢的事情。

曾经路言问C学长和M老师为什么在一众前来面试的同学里选他进入比赛组。

他们说，他有种独特的气质。

可能是眉间的倨傲和眼底的清冷，昂着头颅，身姿挺拔亦如雪松般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

后来本科学校的老师也大加赞赏了路言的阅读量和讨论中发表的观点。他才醒悟，那气质正是他从阅读中攫取的，灵气和稳重，也许还有一点孤芳自赏。

路言遗憾于自己没有早点明白自己的长处和问题。假如当时学习再努力一点，读的书再多一点，或许就不必再去走如此多的弯路，经历如此多的精神内耗，就能找到自已的志向所在。

路言想要学习法律，最初可能是因为母亲那笔钱到现在仍未索回，破产的案子依然在影响着路言的生活，所以那时路言觉得自己要是能做点什么就好了。

“我要是律师的话，是不是就能让家人不受欺负了呢？”

但是中专毕业的路言没有选择其他专业的余地，因为学制特殊，中专和大专是一贯制培养的。

那就意味着，如果中途退出，将连中专毕业证书都没有，所以路言只能继续学习原有的专业。

更遗憾的是，路言所在的T省市并不招收法律专业的专升本学生，所以他只能带着这个志愿继续走下去。

现在他升入了一所公办师范大学的软件工程专业，但这个过程也并不顺利。由于某些不可抗外力影响，他们的考试一再延期，硬生生拖了快半年。

这半年里路言经历了无数次崩溃、幻想，然后带着眼泪继续前行的时刻。

也许这是一种追寻，就在某个普通的孤寂的深夜，你决定让自己的人生变得和从前不同，然后奋力冲过地平线，去往一个能让你看得更远的地方。

这一年学校的报考比达到了相当惊人的数字，路言最终考上了，但他觉得侥幸，因为他的分数并不算太好。

不过，路言考上本科后家人们都很高兴，姥姥姥爷也转变了态度，决定支持他继续考研。

他的人生似乎随着他专升本成功后而回到了正轨。但他还是觉得他的人生有那么多缺憾，总在要想倾诉时，却突然发现自己张不开口，说不出话。

就像一个穿着体面西服的人，别人看不见他内衬里的，是缝满补丁的旧衣衫，而这破衣烂衫贴在他的皮肤上瘙痒难忍，他对此只是缄默。

路言猜到人生中多数事情都是这样，凡事总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但不管怎样，他对他经历的所有一切和遇到的所有人都抱有感激之情。

再回想曾经觉得孤独的，那个无人应答的向晚，每个脚步里的遗憾竟然都在他自己。

但走过的路最终绝处逢生，而今天他也终于有机会去准备参加考研，有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所以他也会付出加倍的努力，只为圆满过去的遗憾。

如今的路言也偶尔感到迷茫和孤独，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作业和需要复习的功课，晚上他依然会梦到初中，梦到过去中专的同学。

梦到曾经让他心动的那个她，还是放开了他的手。但他已经不再像曾经那样，觉得日子暗淡无光。

在本科的学习虽然忙碌，虽然有时会觉得信心受挫，但终归是有盼头的，是快乐的。

这是让他发自内心觉得踏实的生活。

读书带路言走出了深渊，让他变成一个更好的人。他那用遗憾编织的前半生虽然给了他痛楚，却着实雕琢了他，让他重生。

过去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但那些过往都成为往后继续前行的动力。如加缪言：“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

不过路言仍深感如今的生活得之不易，不敢停歇。

前路难且艰。

路言也不敢保证今后的人生能不再有遗憾，但能保证的是，他绝不会再放弃学习的信念，也不会再让自己因为错过任何机会而感到后悔。

又是一个周五，刚从图书馆出来的路言收到母亲发来的信息:今晚，回来一起吃饭吧？隔着屏幕，路言也能感觉到字里行间的小心翼翼。

是啊，有多久没和母亲好好吃饭了？

路言披着星辉，迎着向晚的风，身后是烁目的高楼和暗涌的江流，他安之若素地站在风里，只有头发不安地飞动。黑色的衬衫被灯光和星火映得熠熠生辉。

“走了，回去陪妈妈吃饭了”。路言轻声对自己说。

路言踏上回家的路，向晚的风，是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