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太阳又高又大,海水清快凉爽。向小夕想永远泡在蓝绿色的水里看着白思危,想把短暂的美好无限拉长。被水湿透紧贴前额的刘海,经过阳光暴晒后微微泛红的后背,每当想起这些画面时向小夕嘴里总会泛起一股又苦又咸的味道。昔日的海风在曾经的爱人耳边吹拂过,猛烈如当年她给予他炽热的爱情。湿漉漉的少年随着海风远去,沙滩把贝壳埋在大地深处,时光把她的愿望封进静谧的图书馆。从那以后,又过了许多年,不知谁拿起载有她的愿望的那本书,早年的祝福化为尘埃掉落,外面的太阳依然又高又大。
向小夕记得那天在她的亲吻中开始,却不记得如何结束。白思危也想不起那天她说她厌倦海边了,想要在这座海滨城市走一走,感受一下人文风情。于是到了第三天,他们租了两辆自行车沿着滨海大道骑行,随后经历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转弯,然后经过几个忙乱的路口,误打误撞拐入天河主路,沿着宽敞明亮的天河骑行。天河宛如一条翠色缎带铺在大地上,河水流动如同姑娘优雅的脚步。天河美景像绳子般缠绕在观赏之人周围,使他们不得不做出努力才能从河边走开。白思危与向小夕穿过惊蛰梁,惊奇地发现他们住的酒店就在不远处。
那天上午的天空像是蒙上一层白布,空气中饱含水汽,太阳躲在云层上方继续散发光芒。比往日稍大海风掀起一阵又一阵海浪,撞碎在潮湿的沙滩上,炸开漫长又雪白的花朵。天边传来懒洋洋的雷声,让人听了想睡觉。二人从酒店门口出发,带着会不会下雨的疑惑毅然决然地驶进滨海大道。他们在非机动车道行驶,旁边是洁白的栏杆,远处是起伏的大海。人们并没有因天气而放弃玩水的乐趣,沙滩上人群挤得像什锦罐头。白思危打开导航语音助手,似乎这样做会对前路更有信心。他们信步骑行,偶尔听从导航的指示,掠过一颗又一颗槐树。当他们转过第一个十字路口时,山一样高大的建筑跃然出现在向小夕眼前,褐色方正的外观宛如拔地而起的高墙,上面立着的招牌显示出它的身份——鹿远海洋大学。
向小夕见到这所大学之前觉得鹿远财经的地理位置已经足够优秀,连同对外面的景色也很满意,但从那以后,她有了新的想法:处于闹市中的学校被数不尽的商业街包围,街边的花朵不如高墙上的广告牌艳丽,楼与楼紧挨着看不清傍晚的太阳,感官早已在五光十色的灯光中麻木。见过广阔的大海以后,她再也无法满足于在空旷却又无比拥挤的都市花园散心。以至于毕业以后,她拼尽全力留在鹿远,最终在鹿港拥有了一间不大的房子。算是弥补短短二十多年人生中留下的遗憾。鹿港是她难以磨灭的遗憾开始,也是结束。
那年如海风般欢快地穿梭在滨海大道的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每一个镜头都有白思危的身影:他们应该在浪漫的五月结婚,在温馨的小家中育下一双儿女,在每个漂亮的季节相爱,然后一起归于尘土,墓碑旁开着一朵粉色的小花。。定居鹿港以后,她重新探索了这座城市,每年每个月每一天都能在任何一处地方嬉戏,经过学生时代无数次幻想,鹿港已不再陌生。那年没来得及见到清泉广场每日早晨聚集的白鸽,如今成为她周末逛公园时最普通的一件事;没来得及去隐蔽在钟鼓楼街角的奶茶店,如今她成为了店中常客;没来得及在市博物馆买一张明信片寄回家中,如今她能在花纹繁复的纸片上自豪地写下鹿港某座小区的地址;那些年错过的七月烟花表演,如今每年都能准时参加;凌晨一点钟的街道有她加班晚归时的身影,槐树摆动着绿油油的叶子。这些再也没有想过的情景已经找不到白思危的身影,她把他当成一场梦放进贝壳。
路边耸立着细细的槐树,下面是一簇簇不知名的小花,白思危说它们叫阿拉伯婆婆纳,向小夕皱了皱眉吐槽奇怪的名字。停车休息的时候,白思危擦了擦沿着脸颊淌下汗水,他偷偷采下一朵蓝色小花,悄悄地靠近正在抱着矿泉水瓶望着过往车流发呆的向小夕,可爱一如抱着食物的小树袋熊。把花放到她头发上的那双手轻柔有力,许多年后他亲自划开病人的皮肤时,那只握着手术刀的手亦是如此。少女回过头,花朵顺势飘落,白思危正好将这一幕拍下。任何美颜都显得多余,任何滤镜都是对回忆的亵渎,任何言语都不及一张充满爱意的照片。几片槐树叶飘然而落,轻柔地划过她的脸颊。两双柔情似水的目光相遇,又一个画面在二人脑海中定格,留下一笔新的爱情遗产。
他们经过将近一个小时的骑行便到达了清泉广场,远远地望见那具屹立在广场中央的巨大麋鹿雕像,据说它是鹿港的标致。定居鹿港以后,向小夕考证了当年游客告诉她的传说,鹿港原名青城,因为古时发生过一场旷日持久的旱灾,大地被无情的烈日残暴地炙烤,生灵接二连三死去。人们跪在大地上祈雨,一只头上闪着七色光环的麋鹿不知从何处出现。它望着人间流下悲悯的眼泪,泪水落在地上瞬间化为一股支流汇入河道,当它哭泣三天三夜以后,泪水凝聚成清澈的河水。那条河流便是今天的天河。它闭上眼,天降喜雨,久旱逢甘霖。于是,人们为了纪念它,将青城更名为鹿港,并为此铸成一尊铜像。随着科技进步,麋鹿铜像越来越大,直到现在能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
在向小夕眼里,鹿远天幕象征鹿远,麋鹿铜像象征鹿港。这只巨大的青铜麋鹿昂首挺立,面朝东方大海,漆黑的铜面映着白色的光芒,高空中的双眼写满悲悯。现代工艺按照传说记载将上古时期的神明复刻得栩栩如生,却无法复刻出庄严又神秘的七色光环。即便是阴天,青铜麋鹿依然能吸引大量游客拜访,游人们抬头纷纷拍照留念,当地人则忙着把目光放在地上,而无论是当地人还是游客,他们都会坐在铜像下面消磨时光。
白思危拉着女友的手在铜像前驻足,仰望这名悲悯的神明。他又低下头阅读基座上刻文,从口耳相传的故事中感受济世的含义。无论传说真假,麋鹿的眼泪正是他的眼泪,希望用充满悲悯的泪水治愈病处。他闭上眼,抚摸着冰凉的铜面。疫情期间,他希望这只神鹿能冲破神话的禁锢再次降临世间,将可怕的病毒彻底去除。但是经过许多年,从一场生死救援中全身而退以后,他才明白原来神鹿正是自己,正是像他这样胸怀拯救苍生大志并做出努力的人。向小夕看到一对情侣从他们身边停下,男生举起自拍杆与女生合影,旁若无人般接吻。
“我也想留下这样的照片。”向小夕拍了拍他的肩膀朝着那边看去。
一向腼腆的白思危想起自己抱着向小夕在海水中纠结的模样,犹豫几秒以后,像是做出艰难决定一样,义无反顾地吻上姑娘含苞待放的双唇,给向小夕的初吻留下一段粗鲁的回忆。他如饥渴的猛兽大口啜饮泉水般吮吸她的嘴唇,两只手扶着她的胳膊,短短几秒过后,二人的呼吸声逐渐急促,情欲的火焰从两只舌头试探性触碰到紧紧纠缠的过程变得更加旺盛,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激烈深吻,在行人们的目光中释放爱情。他们在呼吸最艰难的时刻放开对方,爱情液化成口水润湿彼此的嘴唇。他们忽略人们的目光彼此相视,嘴角勾起近乎完美的弧度。“我爱你。”白思危的声音轻得像棉花。“我也爱你。”姑娘的脸红胜过一大堆甜言蜜语。
在后来的几年中,向小夕想起这段往事时依然会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可是时间越走越远,发生许多更加浪漫更加美好的事情以后,她的脸红心跳不再为他所有,而是成为另一个人的专属。往后遇到的爱情同样甜美,理性与感性完美结合诠释成熟的含义,对于向小夕来说,她虽然收获了爱情,但是激情与浪漫被柴米油盐挤出生活,昔日的甜言软语变成为琐事争吵;对于白思危来说,他依然保持当年那份激情,经历疫情之后,他的激情不知为何被激发出来变得火热,因此他不得不将它们死死地压制在内心深处,他一直等待同他认为命中注定的人分享心中的火焰,可是那人迟迟没有出现。有的人爱情还活着,却死了;有的人爱情死了,却还活着。
麋鹿铜像见过太多亲吻与欢笑,也见过太多分离与争吵。白思危摸着冰凉的鹿腿,深吸一口气:“希望以后我也能像它一样心中充满悲悯拯救生命。”她听到他发自肺腑的话,心头软的像棉花糖,“白医生穿白大褂悬壶济世的梦想一定会实现。”接下来两年中,他的确做到了,可惜只做到一半。疫情突如其来,他的导师火速前往鹿远一线抗疫,那里是疫情爆发的源头。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在导师徒劳无功的拒绝下,最终同意自告奋勇的白思危随他一起前往一线抗疫。白思危每日要做大量的病体检测,身穿雪白的防护服。那年病魔带走了许多生命,而不能进病房治疗病人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接二连三地逝去,透明的面罩后面涌出悲悯的泪水,没人看见那双痛苦的眼睛。
接下来的旅途中,他们之间的交流明显增加。他们并排骑行,相互开玩笑,甚至玩起了追逐游戏。在车少的地方,白思危将车速提升至最大,将只敢慢骑的向小夕甩在身后,他飞速通过路口,然后在花丛边停下。向小夕慢悠悠地跟上,鹅蛋似的小脸挂着微笑,向海风控诉白思危欺负她,然后用小小的拳头轻柔地锤打他的后背,将爱人之间温柔的报复展现得淋漓尽致。停车休息期间,向小夕走到白思危面前,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仰起头吻上那双毫无防备的唇瓣,将一颗完好的水果糖送进他的嘴中。二人的舌头不经意间相碰,电光火石般闪过令人沉沦的柔软。此时温柔并蓄谋已久的,与之前的粗鲁并突如其来形成鲜明对比,白思危不敢回应她的亲吻,只好咬住糖果任由脸蛋发红。向小夕的脸蛋也红了,可她嘲笑他的脸红得像苹果,白思危含着糖果不甘示弱,说她的脸像草莓。向小夕小手再次落在白思危的后背上佯装生气地说她的脸才不像草莓那样长满痘痘。应该像削了皮的苹果那样整洁水润。这句话导致日后白思危吃苹果时只敢小口小口地咬,他会想起向小夕的脸蛋,害怕一口咬下去,她的美貌随之陨落。
中午依然不见太阳。他们避开所谓当地特色小吃店面,寻找大隐隐于市的宝藏小店。那些所谓特色小吃店无非是欺骗外地游客的伎俩,打着特色名号做出千篇一律的食物,价格却高得飞起。他们也避开无所不及的海鲜,转来转去,最终在一家蛋糕店门前停下。用向小夕的话说午餐应该吃点不一样的,白思危心想中午吃蛋糕哪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不好好吃饭嘛。不过,他听从了女友的建议,陪她走进蛋糕店。
从那以后,又过了好多年,向小夕再次回到这家蛋糕店时,会惊讶于周围环境没有发生变化。这家位于滨海大道尽头拐角处的蛋糕店门前栽种着高大的梧桐,斑驳的树干抹去时光流逝的痕迹。店面高挂写有“酥娘小铺”四字的招牌,唯一与印象不同的是,招牌会亮了。那时他们进入店面,里面的顾客并不多。精致的蛋糕被整齐地摆放在橱窗中,亮黄色的灯光为它们笼罩一层引起顾客食欲的外衣。店里放着轻音乐,声音之小使人感觉若有若无。如果不是仔细聆听,会发现音乐与空气融为一体。据老板娘介绍:这家店才开不久,还没吸引大量顾客,因此显得有些冷清。向小夕从门口小桌上拿来一组木制托盘和木头夹子,托盘里面铺着一张印满英文的餐纸。她夹取了许多品种新颖并且颜值颇高的蛋糕放在上面,老板娘保持一种适度的矜持,不远也不近,若即若离。她总是在他们需要的时候走过来,在他们提出问题时才会说话,没有多余热情的推销,没有寸步不离的提防。她说橱窗里的蛋糕大部分都是她亲手烘焙。在短暂的寒暄中,白思危得知她是店主,也是主厨。由于戴着口罩看不见面容,二人只记得她有着一头利落的短发。后来,当向小夕成为这家店的常客时,他们无意间交谈起往事,店主叹息于二人劳燕分飞。
二人选了一些糕点坐在店里的休息区食用。他们所用的象牙白桌子上方是一盏圆柱形吊灯,灯泡透过奶白色灯罩散发出光芒,将桌子照的更加白亮通透。柔软的针织座椅洗去骑行的劳累,墙上挂着以矛盾的透视原理为内容的艺术品,曲线优美宛如天鹅脖颈的花瓶里插着用布织的假花,它们被放在镂空的格子柜里。精致的布置是精美的蛋糕最好的伴侣。
从那以后,白思危再次来到这家蛋糕店,将会在店主的叙述中得知过往岁月的沉浮。从一开始鲜有人知,到人们慕名而来,再到重归沉寂。店主说原本安静的店铺在不知哪一天被一个举着手机自拍的人光顾,没过多久,蛋糕店的顾客多了起来。夜晚刷视频时发现自己的店成了网红店。一开始蛮开心的,营业额嗖嗖往上涨,甚至要雇人才能忙得过来。但是好景不长,网红店成为了打卡店,人们进来以后只会拿起蛋糕拍照,然后离开,同一块蛋糕被无数人接触变得不能再卖出去了。更有甚者,人们拉着她拍一些虚假又滑稽的视频。一次她忍无可忍拒绝拍摄,当晚就遭到了网络暴力,辱骂铺天盖地而来,只因视频题目是《网红店老板娘拒绝热情,是谁动了她的蛋糕?》,好在持续时间不长,新年伊始,随着雪花而来的还有疫情,隔离禁令之下,她关门歇业,重归了久违的安宁。
有个问题困扰白思危多年,为什么普通的东西加上网红二字就能吸引一大批狂热人群趋之若鹜。任何东西经过网红包装都能抬高身价,一年后白思危与向小夕在枫红川的一条商业街买网红可乐时感受深切:一个大大的塑料杯里装满不到500毫升的可乐,从外表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味道变得更加甜腻而已。因此白思危尽量避免所谓的“网红店”,而向小夕热衷于探索各家网红店,拍照打卡留念。枫红川有一座郁金香名都,其实不过是栽满郁金的花园。经过网红们直播推广,各地游客纷至沓来。他们走遍每一处花坪,每一双脚下都有无数朵郁金香的冤魂。花园成为了花的坟墓,被压弯的枝条再也昂不起头颅,花朵过早地凋谢,开心的游客把它们的美丽炫耀给各地同乡,留下难以挽回的破坏。他们乐于亲近花朵,却不愿听从管理人员的安排。规章制度写得无论多么吓人,游客们依然自得其乐。在利益,低素质,缺乏管理多方面联合绞杀下,郁金香名都从此消失。白思危不幸成为其中一员,他看着被践踏的花坪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向小夕拉着他的手沿着被人踩出的草坪小路穿行,鞋跟翻起泥土,花瓣失去色彩。那是一场不痛快的旅行,也是他们分歧最大的一场旅行,为最终分手埋下祸根。
向小夕又在店里买了一瓶酸奶,就着点心吃。店主拿出现做炸糕招待他们,说是免费试吃。作为鹿远特色小吃的炸糕存在于各种大街小巷中,就连这家店也不例外。店主说她想根据炸糕传统做法创造新的口味,当下送给他们试吃的正是用水果奶油作为馅料尝试。向小夕乐于接受新的事物,她满怀欣喜吃下新品,提出推心置腹的意见。
因此,许多年过去了,当向小夕定居鹿港并吃下店主创新成功的炸糕时,心头一下子涌起难以名状的激动。她嚼着甜糯的炸糕,与店主结下深厚的友谊。而那时在店里,她将回想起第一次与白思危光顾时的情景,他们坐在奶白色灯光下品尝精致的蛋糕,白思危咬一口面包喝一口水细嚼慢咽的模样像极了老大爷。那时的交谈充满对未来的幻想,以后将要这些字眼时不时出现在句子中。他们聊着未来,似乎有那么多事情等待他们去做。向小夕想在家里摆满书籍,养一只可爱的柴犬,白思危则想买一台高配置的电脑用来打游戏,肥胖的狸花猫趴在他的腿上睡觉。直到天边响起一阵短暂的雷鸣,他们起身离开了。临走时,白思危发现门前摆着一台玻璃橱窗,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似乎还没有投入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