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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猪存在了成千上万年,却在仅仅数年间凭空消失,这件事情是多么地不可思议!
按理说,身处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无动于衷,可是直到事情过去了好些年,太多的人连后知后觉的意念都没有。而我,也是长大成人之后,才慢慢解开了存在心中很久的那个谜团。
世事浮沉,白云苍狗,时光飞逝,白驹过隙,转眼间,我已经上了初中,身心都在快速地发育中,面相愈发出落得清秀可人,细高挑,大长腿,早早地超过了八仙桌大半个身子;脑子愈发好奇而成熟了,学的东西多了,知道的事情也多了,比如从那《生物》课本上看到了达尔文的进化论,知道了家猪是从野猪那里慢慢驯化而成的。
于是,我会自觉不自觉地想起自家原来养的那些猪来,发现确实如此。
这些猪是被农人们称之为柴猪的,我们那里确实有这种叫法,比如把中华田园犬喊作柴狗子,既有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又能表明血统的根红苗正,强有力地说明这是老祖宗们历经千秋万载在本土上培育的良品。
柴猪在外形上保留了很多野猪的特征,譬如长长的猪吻、大大的耳朵、脖颈上浓密而直立的鬃毛,尤其是额头上有着过多的好似深沟一样的褶子,那褶子却不是直线,而是歪七扭八,显得很拧巴,竟然像是老虎头上的王字,但没有虎啸山林的那般威武,只是让人觉得狰狞恐怖,一发不敢向前。
柴猪不仅保留了野猪的相貌,就连野性也是很有一番相像的。
小柴猪生性凶猛好斗,极爱拱土,并且对疼痛有着天生的钝感,鼻子上原先肉嘟嘟、粉嫩嫩的皮肉直直地被磨得有了厚厚的角质层,我在一旁看了,都替它们生疼,可是它们非但浑然不觉,还依旧乐此不疲。
母柴猪很有领地意识的,平常遇到人们进猪圈,喉咙里就会发出“呼隆隆”的打雷一样的闷吼,并且绷紧绳子好似弯弓,作势就要来拱。此时,必须要找另外一个人拿着棍棒驱赶,那母猪方才不敢放马过来。此外,她还特别护崽子,遇上捉猪崽,被逼得急了,除了拿头硬拱捉猪人之外,还会张开嘴狠狠地咬人,一旦咬住了,誓死不松口。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早些年间,乡间还发生过柴猪咬死老头儿的事情,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却也不是完全地无中生有。譬如,东边邻居男主人就被咬过,那大腿上,到现在还有被猪咬过的牙印,那牙印大如铜钱,小如豆粒,且参差不齐,着实让人倍感恐怖。
有了这番血的教训,农户捉猪的时候,必定是要将猪圈铁门牢牢拴上,将母猪隔在圈里头的,平时更是轻易不去猪圈里头,以免惨遭不测。
我是亲眼见过柴猪恐怖的咬合力的,早先,我从河里捉了鱼回来,里面有黄鳝,黑背黄肚子,像极了蛇。娘是极怕蛇的,见了这东西就要躲得远远的,更别说拿它们做菜了,赶紧让爹丢给圈里的母猪。母猪见了,知道是大补之物,欢喜得不得了,一口咬下去,嘎嘣儿脆,就如人吃冬天的脆萝卜一样。
这尚在其次,还有那更邪门的。
有次,我从河里挖了好多河蚌,想让娘给我煮了吃。娘嫌它们腥气儿,就一点肉,且越煮越硬,根本就嚼不动,就让我一气儿全都丢到猪圈里。
那母猪素喜腥鲜,见了河蚌,飞快地跑出来,一口一个用舌头卷进去,嘴巴轻轻一合,就把那河蚌轻松咬碎了,呼啦啦吞下去,直吃得汤汁四溢,口舌生香。猪圈里传出来“噼里啪啦”的贝壳碎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竟好似放着鞭炮一般。
我想,这战斗力也太强了吧!怪不得早先养猪的时候,可以把猪们散到荒地里去,在村里,它们就是完全无敌的存在啊!
有时候,我会刻意观察柴猪的嘴角,那嘴角很厚很阔且向外凸出,好似有什么东西往外顶一般,让人觉得好生奇怪。一旦柴猪咧开嘴角的时候,如果仔细去看,你就能够看到它那长长的猪牙,足足有七八公分长呢!
我想,这若是在野猪身上,必定是那凸出向外,顶尖朝上的巨大獠牙,直直地能戳死人的那种。
这不是野猪,是什么?
爹跟我说,这柴猪长得极慢,而且精瘦,奔跑速度很快,且能蹿会跳,一看就是练家子,一般人根本近身不得。
爹跟我说,他那年轻的时候,大约是七十年代,那柴猪一年能长个七八十斤就好了不起了。
我压根不信,院子里的猪明摆着放在那里,怎么也得体重过百了,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当然,这番话也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真要是让他听见了,还不得一顿胖揍,自个儿吃不了兜着走!
爹看到我怀疑的小眼神,不急不缓地跟我说,因为那时候,人都没有吃的,何况猪乎?那柴猪大多是吃青草,喝露水,大撒把似的漫山遍野地散养。到了九十年代,日子过得好了,家里有了余粮,猪们才跟着吃得好了,吃食里有了豆饼、麸皮和玉米糁子,体重也飙升到一百好几,那顶好的,也就是猪王喽,能过二百斤呢。
爹还跟我说,那时候猪们的分量是轻,养的时间是久,但那肉是喷喷香的。谁家搁铁锅里炖猪肉,哪怕一小块呢!也不用炫耀,也不用遮掩,那香气直直地能塞满整个胡同,让人馋得哈喇子都能流到地上。
2
然而,历史车轮永远不断向前,时代在变,人也在变,那养猪技术迟早要变革的,就连原始的柴猪也保不住了。之后发生的事情,真真地印证了我的这一观点,虽然出于对老农民天生的悲悯而不愿承认,但是事情不可阻挡地真实地发生着。
有一次,又到了母猪发情的时候,爹爹赶着它去找老杨大爷那里配猪。
不曾想,他那里早已经没有了公柴猪了,而是变成了最先进的外国产的长白猪。
那长白猪好漂亮的,体型修长魁梧,浑身光滑溜溜,好似被刮了毛儿的裸猪,只不过那一对蛋子硕大无朋,在太阳底下红彤彤的,简直透明一般,上面的根根血管泛着青色,真真地历历可数。
那猪没有什么野性,眉眼间似水温柔,身段里全是风骚,完全不像之前公柴猪似的粗暴野蛮,若是撇开达尔文进化论,这长白猪完全是一下从原始社会跳跃进了文明时代。
爹爹却不大喜欢,闷闷地问老杨大爷:“老杨哥,咋换了品种呢?原来的柴猪不好使了!”
老杨大爷说:“兄弟,这都啥年代了,得跟潮流走啊!现在市面上流行的都是这种,长得飞快,搞好了,四五个月就能长小二百斤呢!”
“有这么邪乎?”
“这还有假?现在大的养猪场里都是这种。”
爹没再说什么,方圆几十里,老杨家的种猪是独一户,便让那猪配了。
回到家里,那母猪到了下崽的时候,生出的小猪一个个白白胖胖,光滑锃亮,好似浑身抹了油儿一般。
爹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猪崽,打心眼里高兴,养上一阵子,那猪崽吃手还特别好,一个个肚皮撑得滚瓜溜圆,似乎拿针一戳,就能如同充满气儿的猪尿泡儿一样马上爆掉。
别家过来逮小猪的时候,人们见了,纷纷笑逐颜开,觉得这些小猪长得快,长得壮,长得周正而漂亮,满心寻思着,这小猪到了最后绝对能够卖个好价钱,自个儿就喜滋滋地等着数钱吧。
爹爹见到猪崽子这么好,也动了心,禁不住想试一试,便留了几头自己养着,看看到底能够长多大。
真是没想到,情形跟老杨大爷说的一模一样,那猪食物不论,见了猪食桶,只是一味地闷头去吃,一会儿的功夫,那肚子就胀得跟吹了气儿的皮球似的。
这些猪很安静,也不打闹,也不乱蹿,更不会去戳着鼻子去拱土,吃饱了,就去晒太阳,懒洋洋地在那里等着长肉。
娘见了,也喜滋滋,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听话懂事儿的猪,倒似通人性一般,不断夸那猪如何如何好。
3
好奇怪,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具体哪里不对,我又说不清楚,可是凭着小孩子的直觉,我觉得那猪不应该凭空长那么快,也不应该不去打闹,一味地吃了睡,睡了吃,那不是脑子有毛病,还是什么呢?
我问爹爹,这到底是是咋回事儿。
爹爹说,这是新品种,基因好,而且是专门买了特制的猪饲料喂给它们吃的。那猪饲料里掺了激素,小猪们吃了,长得飞快,就跟庄稼上化肥一样。
我闷闷不乐,觉得这事儿不那么对劲,突然想起在生物课上学过的知识,脑垂体分泌的生长激素确实能够促进生长发育,却不知道何以加到猪饲料里。那猪长得这样快,身体能受得了么,那猪肉还好吃么?
那时候,班里一个同学,一到冬天就流大黄鼻涕,又常用棉袄袖子来抹,那袖子直被他抹得油光水亮,人过去都能照出影儿来。我们一帮坏孩子,受了《水浒传》的荼毒,一味地爱给别人起外号,于是便叫他作“鼻涕虫”。他家是养鸡的,挺有钱,很喜欢跟我们聊他们家的买卖。
课间操的的时候,他跟我说他家也是这么个情况,确实给鸡喂添了激素的饲料。
那母鸡吃了,长得飞快,下蛋好多,只不过那鸡是关在仅容下身子的笼子里的,想转个身都难,且被淘汰得极快,下蛋下个两三年,就要被宰杀了,也没有其他说法,只是因为蛋下得少了。
我突然觉得,在他家,就是做一只鸡也好可怜的,那样子跟坐牢有什么区别!哪像我家养的那些鸡,一天到晚地不进家门,只是在田野里乱跑,长得瘦,下蛋也少,却活得自由自在,有时,还会呼扇着翅膀,直直地飞到屋顶上去。
我想,这才是小鸡的活法啊!生灵若是没有了自由,那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那笼子离得,换作是我,早就绝食明志,羽化升仙了。
他说,他家也养肉食鸡,一只能长十好几斤,只是不怎么好吃,特别柴,鸡油特别多,也不怎么香。
他说,他家养的那只看院子的大狗,可是享福了,天天吃鸡。
我在一旁听了,很是羡慕,口水流了一地,觉得我要是那只大狗就好了。
他说,那狗天天吃鸡,突然有一天不吃了。
我对此大惑不解,胡乱猜道,难不成这狗生病了?
他把鼻涕往袖口上一抹,又乘着兴致说道,但凡是不好的鸡,他爹就会丢给它吃,起初,吃得挺欢喜的,见了就生扑,可后来连看都不看一眼了,非得吃那煮熟的或者清炒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呢!
我想,这家的狗肯定是成精了,回家的时候,就把这番奇事讲给爹爹听。
爹寻思了一下,很是坚定地说,那狗肯定是吃鸡吃多了,胃口被吊高了,也说,那激素催起来的鸡,确实不好吃。
爹还说,要是搁以前,一年半载炖不了一只老母鸡,因为得指着老母鸡下蛋,攒得多了,好拿着去集上卖了换布匹,做衣裳。可是,那老母鸡确实香啊,确实香啊,村西头儿炖一只老母鸡,村东头儿的都能顺着香味儿找过来。
说着,说着,我竟然情不自禁地往喉咙里“咕隆咕隆”地大咽口水……
这番话,愈加让我摸不着头脑了。我还想请教一番爹爹的,但是爹爹似乎也魔怔了,一心忙着去看他的那些肥猪,那些肥猪一个个长得壮硕浑圆,仿佛脚一踢,就能滴滴溜溜滚好远。
可是,这正常么?大人们好似一个个着了魔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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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毕竟还是小孩子,未经世事,并不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道理。可是大人们都是逐利而动的,听说这改良猪生长周期短,出肉率又高,不少人家都觉得这事儿有利可图,摩拳擦掌地跃跃欲试。
终归是有那“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率先养起了改良过的长白猪,爹爹便是其中之一。
事实证明,老杨大爷说的确实没有错,那小猪真的是长了四五个月,就能出笼了,个个都在一百五六,可把爹娘乐坏了。其他户家逮去的猪崽,也长得很不错,那顶好的,也就是猪王喽,体重竟然超过了二百斤。那卖猪所得的钱,花花绿绿的,有厚厚的一沓呢!
这个好消息好似原子弹爆炸一样,迅速传遍了十里八乡,一下点燃了农户们养殖改良猪的热情。那精明的妇人们,心底里都算好了一笔账,这一窝长白猪一年能养两茬,那柴猪一年就能养一茬,且长白猪一个要顶两个长白猪那样长肉,价钱又不低,怎么算都是一笔极为合适的买卖,枕头风一吹,便撺掇着男人们省下被窝里的力气,多多用来养猪致富。
非但是养猪人,就是那杀猪匠也特别喜欢改良猪,尤其是那长白猪,觉得猪毛又少,猪皮又薄,瘦肉还多,无论是刮毛,还是砍肉,都比那柴猪顺手太多,就偏爱收购起那长白猪来。
到了第二批猪崽的时候,求购者一窝蜂似的挤进我家,一时间,家里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油泼不进。猪崽生意好得不得了,那钱好似水一样哗哗地往家里流,爹爹将事业重心全部转移到改良猪身上,还阔步向前地大胆引进了一批“莱芜黑”。这“莱芜黑”也是改良后的杂交品种,浑身漆黑,分量也足,可因为猪毛太硬,猪皮太厚,不太受杀猪匠的喜欢。
因为收购热情不高,所以,爹爹养过一阵子,就再也不养了。
村里人最喜欢跟风,风大起来的时候,猪都能上天,因此更多的人见了别人的了好事,就跑步向前地参与到了这轰轰烈烈的伟大的改良猪养殖事业上来。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柴猪们的境遇每况愈下,起先是那留着配种的公猪消失殆尽,然后是小柴猪倏忽不见,再然后,就连那育种的母柴猪也都灭绝了。
我觉得这事儿完全要乱套了,大家现在一切都向“钱”看,对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漠不关心,老天爷自然是要报复的。正所谓天生异象,必有妖孽,果不其然,村里面那消息灵通的人士,突然传出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说是老杨大爷家的母猪竟然生出来一头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