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树洁白的桐花,在记忆深处一直开着。几十年来,从没凋落。
麦收之后,干透的新麦,浆汁沉淀,颗粒饱满,包裹着浓郁的阳光味道。能吃上大铁锅烙得金黄的桐叶麦粑,是一件有盼头的幸福事情。
我们家的石磨,就在灶屋檐下。磨不大,却厚重。磨齿和磨盘光滑的边沿,母亲都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我端着竹箕,用竹勺舀一勺新麦喂进石磨的嘴巴里,哥哥推磨,它欢快地转动起来,一圈又一圈,吱呀吱呀,声音比水车转动声更悦耳动听。粒粒新麦在磨盘中绕圈滑行,从磨齿中钻出来已是碎骨的粉末,粉白粉白 。碎黄的麦麸,是新麦没有丢失的香魂。麦粉堆积半槽,我就迫不及待地用竹勺把它们赶到一个正方体的木枡里,希望它快快变成香甜的麦粑。
看母亲开始揉面,我似乎已闻到了铁锅里烙熟的桐叶麦粑的香味,感觉肚子好饿,身体虚空得要飘起来一样。
可以去摘桐子叶回来包麦粑了。还没等母亲说话完——小心点儿啊。哥哥已拉着我跑得飞快,直奔那棵油桐树。
远望,六月的山野满目葱翠。那棵全村唯一的油桐树,在一个大山堡的斜坡上。树是父亲三十岁时从外地带来的幼苗栽那坡地的,如今已长到五六米高,枝繁叶茂。桐花已落,桐叶摊开宽厚的手掌,与树干枝丫紧密相连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哥哥像个灵巧的猴子,三两下就爬上树。我站在树下,用布兜接住哥哥摘下的桐叶。仰望着高大的桐树,我忽然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得就像正在树干上爬行的蚂蚁,而我,连蚂蚁爬树的勇气和本领都没有。
记得四月天,太阳升起来,千朵万朵洁白的桐花豪情绽放,爆满枝头,映照得满山遍野都在发光发亮。缕缕阳光透射到花朵上,花瓣如凝固又苏醒的雪片;风儿抚过每一朵桐花,嘤嘤嗡嗡的蜜蜂声,交织传递着层次分明的香味儿,沁入心脾,既有柑橘花香的浓厚,又有刺梨花香的单薄,忽远忽近,忽深忽浅,忽明忽暗。
我带着竹编花篮,独自一个人到桐树下捡桐花。看满地的桐花,如入幻境;脚下像刚织完的雕花地毯,让人不忍心踩上去。我蹲下来,捡起一朵完整的新鲜落花,细细端详,四片大大的玉白花瓣围成一个喇叭状,像白玉碗那么大。胭脂色的丝状花蕊,团着连着捧着,把花瓣晕染了一圈紫粉色。桐花是我在山野里见到开得最大的花朵。与桃花的娇媚,油菜花的明朗,梨花的婉约,豌豆花的俏丽相映衬,桐花显得热情又浪漫,洒脱又豪放。
嚓 、一朵桐花落下来;嚓、嚓,两朵桐花落下来;紧接着,无数朵桐花,与一阵风同时落下来,还没等我惊呼回过神来,满头满身都被桐花罩住了,就像一群捉迷藏的孩子,哄笑着捉住了那个要逮的“猫猫”。
一泓山溪顺坡而下,叮咚流淌。有风吹哨,一朵桐花从树冠上脱离,斜斜地在空中飘,越飘越远,最后,它不偏不斜地落入溪水,叮咚,溅起清越的水花声。它在清澈的溪流中打着旋,转着圈,越过樟树叶,绕过了小石头,旋着旋着,躺了下来,一个激滑溜,随溪远行了。
我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忧伤,一种空落落的忧伤,一种转瞬即逝的忧伤。
明年桐花开,还是我眼前所见的桐花吗? 明年的我,还是桐花眼前的我吗?
那情景,正应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心境。
哥哥采的每一张桐叶,油绿、宽大,没有虫眼,也没有缺边。堪称完美。我们把桐叶一张一张细心地叠整齐,码了半竹篼。
第二天,揭开锅盖,桐叶麦粑的香味儿满屋都是。剥开软贴半焦的桐叶,烙得两面金黄的麦粑,烙出了桐叶清晰的脉络。那时,一家人欢声笑语,无忧无虑地打打闹闹,个个吃得心满意足。
从哥哥出车祸离世那年起,油桐花就再已没有开过。
去年,我人还在回故乡的路上, 而心魂,早已抵达,摩挲着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顺着一条凹凸不平的石子水泥路往前走,心里突然有些忐忑,有些怯弱:故乡,故乡,别后可无恙?
几间矮小陈旧的青砖平房,颓墙门楣,似开似合,像几个寂寥无趣的老人,在各自家门口,困倦地打着盹。四周很安静,听不到当年的鸡鸣狗叫,看不到大片蔬菜庄稼。大多数老屋,仅存的残漏瓦片被疯长的荒草所淹没。再去看那棵油桐花开的山堡,已坍塌覆没,荒芜杂乱,完全寻不到当年的一点儿痕迹。 溪水消失了,那棵满树繁花的油桐树,不知去了哪里? 那棵让我记忆深刻的油桐树,就像从来就没有在这片土地上存在过一样。我多希望,它听到了我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它看到我无数次回望的目光越来越近,它突然喊住我的小名。愣住,回头,就像失散多年的亲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飞奔过去,抱住它,泪流满面,喜拥而泣。
记得,那年哥哥转业回乡,忆起往事,我问哥哥,你看到过当年油桐树开花吗 ?他说当然记得很清楚。油桐树长得高大,开的花朵也漂亮。每朵桐花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