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言为明清小品之一支，是一种格言警句式的语录体小品文。语录体上可追溯到春秋末期之《道德经》和《论语》，内容和行文相对严肃，俨然一副说教面孔。至魏晋时期谈玄说理之风盛行，南朝之刘义庆集大成为《世说新语》，文中时有妙语解颐，就显得轻松多了。

        明清之清言可看作《世说新语》之升级版，它不再记事，也不再写人，只剩下了语，而这“语”又经过进一步提炼，更形象化了，更诗化了，因而蔚然成风，成为明清小品中之一枝奇葩。前有吕坤的《呻吟语》，屠隆的《娑罗馆清言》，李鼎的《宝颜堂秘笈》，陈继儒的《岩栖幽事》，吴从先的《小窗自纪》，朱国祯的《涌幢小品》，洪应明的《菜根谭》，后有张潮的《幽梦影》和朱锡绶的《幽梦续影》，而张潮的《幽梦影》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以下试摘其一二，请君先尝为快。

①夫鱼见饵不可钩，虎见羊不见阱，猩猩见酒不见人，非不见也，迷于所美而不暇顾也。（吕坤）

②明霞可爱，瞬眼而辄空；流水堪听，过耳而不恋。人能以明霞视美色，则业障自轻；人能以流水听弦歌，则性灵何害。（屠隆）

③杏花疏雨，杨柳轻风，兴到欣然独往；村落浮烟，沙汀印月，歌残倏尔言旋。（李鼎）

④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陈继儒）

⑤花为婢仆，鸟当笑谭，溪䔫涧流代酒肴烹享，书史作师保，竹石资友朋，雨声云影、松风萝月为一时豪兴之歌舞。（吴从先）

⑥以水激石，水更清；以雪压山，山愈净；以火炼金，金益精。寻常体贴于激处、压处、炼处，不要胡乱。（朱国祯）

⑦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洪应明）

⑧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此生耳。（张潮）

⑨唐人之诗多类名花，少陵似春兰，幽芳独秀；摩诘似秋菊，冷艳独高；青莲似绿萼梅，绮思㛹娟……（朱锡绶）

        以上多为节选，然一斑可见全豹。清言一体大致不外乎这么几个特点，一是偏于说理，而说理近禅；二是语言诗化，且多以偶句排比为主；三是篇幅精短，少则十几多则百余字；四是设喻取譬，例多为古圣先贤风流名士，喻多为风花雪月琴棋书画鸟兽虫鱼。

        张潮的《幽梦影》据说共有219则。短则12字，长则250字左右。最短八九字，就一句话，“圣贤者天地之替身”，“看晓妆宜于傅粉之后”，“古今至文皆血泪所成”。灵光一现，稍纵即逝，捕捉到了就是隽语警句。最长的是《予尝谓二氏不可废》，249字；《平上去入》，258字。原本无题，且以文首第一句或一词题之。

        两句格多为对偶，亦可作对联观。以下列出12字句和14字句，16字以上的恕不列出：

①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

②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

③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迟上。

④蝶为才子之化身，花为美人之别号。

⑤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

⑥律己宜带秋气，处己宜带春气。

⑦妾美不如妻贤，钱多不如境顺。

⑧蛛为蝶之敌国，驴为马之附庸。

⑨豪杰易于圣贤，文人多于才子。

⑩蝉是山中之夷齐，蜂为虫中之管晏。

诗有可品，画有可观，句①暗含比喻；本怀和别调化形象为抽象，句②比喻和比拟兼用；句易沉和迟上都是遗憾，句③纯为对偶；句④⑧⑩一看便知是比喻兼比拟；句⑤省略了主语，比喻中有对比。秋气寓严，春气寓舒，句⑥应是比喻；句⑦⑨对比中有衬托。

        也有不对称的，“经传宜独坐读，史鉴宜与友共读”有对比，“凡声皆宜远听，惟听琴则远近皆宜”有衬托，“五色有太过有不及，惟黑与白无太过”有衬托，“才子而富贵，定从福慧双修得来”似无修辞，“物之稚者皆不可厌，惟驴独否”有衬托。

          三句格或为排比，或为总分句。篇幅所限，以下仅列出部分稍短一点的。

①雨之为物，能令昼短，能令夜长。

②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

③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

④玩月之法：皎洁则宜仰观，朦胧则宜俯视。

⑤蝇集人面，蚊嘬人肤，不知以人为何物。

⑥镜不能自照，衡不能自权，剑不能自击。

句①④是总分句，也是生活经验的总结。句⑤是分总句，幽默中含自嘲。句③兼比喻和对比。

        四句格或多句格多为三句格之变体，下面同样列出一些精短的语段。

①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排比，对比）

②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排比，衬托）

③楷书须如文人，草书须如名将，行书介乎二者之间，如羊叔子缓带轻裘，正是佳处。（排比，比喻，对比，衬托，用典）

④愿作木而为樗，愿在草而为蓍，愿在鸟而为鸥，愿在兽而为鹿，愿在虫而为蝶，愿在鱼而为鲲。（排比，衬托，用典）

⑤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对比，用典）

⑥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排比）

⑦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排比，比喻，对比）

⑧闻鹅声如在白门，闻橹声如在三吴，闻滩声如在浙江，闻羸马项下铃铎声，如在长安道上。（排比，用典）

⑨梅边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傍之石宜瘦，盆内之石宜巧。（排比，衬托）

⑩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觉耳中别有不同。（排比，烘托）

⑪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排比，对比）

⑫藏书不难，能看为难；看书不难，能读为难；读书不难，能用为难；能用不难，能记为难。（排比，层递）

⑬《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游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排比）

⑭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冬风如姜芥。（排比，比喻）

⑮清宵独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语恨。（对偶，拟人）

⑯傲骨不可无，傲心不可有。无傲骨则近于鄙夫，有傲心不得为君子。（对偶，对比）

⑰镜中之影，着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写意人物也；镜中之影，勾边画也；月下之影，没骨画也；月中山河之影，天文中地理也；水中星月之象，地理中天文也。（排比，比喻）

⑱耻之一字，所以治君子；痛之一字，所以治小人。（对偶，对比）

        另外，《天下有一人知己》仅排比就16句，且兼用拟人和用典；《一恨书囊易蛀》有10句排比；《梅令人高》11句排比兼拟人。张潮清言内容涉及人文物理、处世为人、审美阅世、读书创作诸多方面，修辞以排比、比喻为主，兼及多种手法。至于具体内容，还须烦诸君细细品味。

（2021.1.24.日记，7.16.19:17.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