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全世界最疼我的那位老人已经走了一个月了。
“外婆”这个称呼骤然从我生命的字典里悄然抹去,以后任我再怎么叫外婆也没人答应我了,也再也没人会亲切地称呼我为“阿囝卤正心肝”了(闽南语心肝宝贝的意思)。
想必外婆您还没走远吧!不然我怎会经常在半夜惊醒,您那慈爱的身影就会来到我整个脑海?刚开始这个影像还有点模糊,奇怪的是,我啜泣后的泪眼越加朦胧,您的影像却反而愈加清晰。
夜越深,思念外婆的心情也越深!好几次流泪流到不知不觉睡着,想必我重新入睡后,外婆您肯定来看过我,就像小时候在您家,您用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哄我入睡一样,对吗?被我眼泪浸湿的枕头和咸苦的泪痕(越悲伤眼泪越咸)肯定也是您来轻轻帮我擦干的,对吗?
那天惊闻您去世,我以为我有足够的勇气可以镇静,可是无论如何,我是那么的手足无措和失魂落魄。虽然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可依然无法接受这个噩耗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没有任何的告别,与您一贯的作风完全不一样。以前去探望您,临了和您告别时,您总会拉着我的手不舍得让我走,并且会叮嘱我开车走路要慢一点,可是这次您为什么这么决绝地离开我们呢?
“也没留下任何言语,这次您好狠心啊”!我在赶回去看你的路上默默地怪了您……
我什么事情也顾不上,于是买了最快最近的一班飞机,赶回到你跟前时,已是凌晨两点多。
回来看到你,您已不在二楼那张躺了好几年的病榻上,这次居然换了个床位----一楼堂厅一张临时搭起给过世的人的草席板(这是闽南风俗)。
我看到您很安详地躺在那一动不动。
以前如果我来看您,您总是会拉着我的手,认真地用那被糖尿病害瞎的双眼看着我。我老是很疑惑,明明您什么也看不到,而你这样认真地端详我,莫非您一看到亲人来,你眼睛就好啦?就什么都看得到啦?
就在那刻,我们很多亲人跪在您面前嚎啕大哭,为什么您不再睁开眼看看?
我在您面前嚎啕恸哭着,尽管旁边的人一再强调不能碰您的身体,否则您会走得不放心,我依然不时摸摸您的脸颊和额头,就像小时候您疼爱地摸我的头一样;我不时捧起您苍白如纸的手,虽然是那么地冰凉,可是我愿意帮您再捂捂热,然而你无动于衷!
这是我第一次触碰过世的人的身体,然而我却没有一点害怕,因为我身上流着和您同样的血,因为这就是亲情……
(2)
外婆没文化,大字不识一个,却能诵读整本佛经,甚至向命运挑战。
记得有一次,她拿着一本佛经在诵读,我十分诧异地看着她如此流利地脱口而出,如入无人之境。不要说文盲的外婆,就是一般的人也不见得可以流利地念出来。我等她读完了,便把这本经书拿过来一看,我傻眼了,原来外婆是逐字用图画标注出来的土办法念出来的。比如“香炉”,她就在字的旁边画了一个祭拜用的小炉,上面插了三枝烟;比如“佛”,就画了一尊双手合十的佛像;如果是“释迦摩尼”,还是照样将这双手合十的佛标画出来……
为了测试外婆是否认识这些字,我将这些字单独写在另外的白纸上,她居然都一个字也不认识了。我取笑她说,这些字搬个地方就不认识您啦!
现在想来,这种标图片的方法无异于比注拼音或写上同音字来得更难,可是外婆就是靠这种土办法,一个字,一句话,一整本书,完整地念了下来。
假如佛祖菩萨真的有所感应的话,想必也会被这种迎难而上的精神所感动吧?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毅力啊!我知道外婆绝非是想认识这些字,她的真正本意是她坚信诵读经书之后可以给家人带来平安和保佑。
由于家境贫困,再加上子女众多,外婆不仅要操持家务,还要想办法多挣钱。于是,从未做过生意也不谙世事的外婆开始走乡串村、沿街叫卖服装、布料,然后慢慢有了一点积蓄,在小镇上的农贸市场上摆起了“故衣摊”。凭着外婆的诚信和率直,便在四乡五里有了名气,就这样家境慢慢殷实了起来。
也许,这在当时的那个年代必须得硬着头皮去干,否则就会三餐不济,但是又有多少农村文盲妇女像她如此拼命闯荡呢?
外婆当时这一迫不得已为维持生计的创业,便开拓出了整个家族的事业,到我这代已经是第三代在经营服装布料了,也算是薪火相传了,这应该是外婆当初没想到的!就这样,外婆一路筚路蓝缕、栉风沐雨,成为整个家的依托……也成了我们这个家族行业的引导者,这不单单影响了我们这一家族,还带动了街坊邻居进而模仿,一起创业致富。
外婆不仅仅开创事业,还与命运抗衡。
那个年代闽南地区的农村妇女不仅没有文化还相当迷信。她请算命先生帮她算过命,断定她只能活到62岁,因为她那时已经身患糖尿病多年,再加上比她大4岁的外公在61岁就过世了,就像一个被医生宣布只剩为数不多的时间可以活的人一样,别说没读过书的外婆,即便是智者也会对此惶惶不可终日。
外婆在62岁前对算命先生的话深信不疑,过了62岁后便开始怀疑起那个算命先生起来。她变得对生命更有期待,不仅在于她觉得自己多活一天就是多赚一天,更在于她认识到命运是可以被改变的。
虽然外婆反转了算命先生的无稽之谈,但她也一直在与病魔相互抗衡。
在62岁后所谓的“多出来”的18年的时间里,外婆更是经历了几次重大的身体磨难:一次眼睛视网膜手术、两次心脏搭桥手术、一次左大腿骨头断裂手术、外加一次病危通知。仔细帮她算了一下,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正常的部件,几乎都要或大或小的修补。
外婆每天与各种药物打着交道,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像机器一样被送进医院维修护理一番。犹记得在她去世的一个多月前,已经虚弱不堪的她,为我第一次也是她生平最后一次唱了一首属于她们那个年代的歌《晋江妇女》,虽然唱得不怎样,但我听得出在这歌声里有属于她的回忆和追求。这首歌成了外婆的绝唱,也成了我怀念她的回忆播放键。
就是这样一位孱弱的老人,用她的意志向我们展示生命的坚强和珍贵。有一天我们也终将老去,可是,我们能像她这么勇敢吗?
(3)
我四岁就在外婆家,外婆一直用她独有的方法疼爱着我,尽管有时比较粗暴,但我知道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关爱,这也是我一生独有的回忆!
有一次外婆叫我去菜市场买葱,那时我才六七岁,因为葱和蒜长得有点像,为了避免把蒜和葱混淆,我一路念着“葱葱葱”冲到菜场去,可最后不知怎的还是买了些蒜回来。
外婆看到我买错东西回来,当即脸都气红了,指着我骂道:“人不雕不成器”,便顺手抄起一只小木条要揍我,我蜷缩在门边吓得大气不敢喘,幸好有人拦住她,我才避免了挨揍的结局。这次不仅让我认清了“葱”和“蒜”,还让我认清了是非对错。
还有一次外婆让我去山上拔兔子草,我内心十分不情愿,可嘴上又不敢推托,甚至想能找些毒草能把那些兔子给毒死算了,但还是悻悻地挎着篮子很不乐意地往山上走……
在山上拔草的时候,我就暗自思忖:“要不等一下抓猫仔(闽南语,意思是把篮子里的草弄得蓬松一点,相当于作弊),随便应付一下得了”。
回到家,我把那篮草放在兔窝前,没想到外婆来了个突袭检查,知道我“抓猫仔”,就把我拉过去教训了一顿说:“要嘛不做,要做就要认真做好,这样是不诚实的行为……”
其实外婆是看见我刚才的不情愿,然后才特地来检查我完成的情况,通过了这件事我让我懂得了做人要诚实,做事要认真的道理。
外婆有率直的一面,也有细腻的一面。
大概在我十岁左右的一个夏天夜晚,我使用蚊香时不小心把被子给熏了,我在睡梦中被浓烟给呛醒,由于是深更半夜,我不敢向大人求助,只好自己一脸盆一脸盆地浇湿那些烟雾又睡去。第二天我把被子叠好,装作若无其事地去上学,没想到被子又死灰复燃,把整个房间给熏黑了,就差没酿成火灾。
放学回到家,外公把我叫过去跪在他面前狠批了一顿,可外婆这次没有斥责我,只是语重心长地说“以后如果碰到事情要勇敢说出来,不然就会出大代誌(闽南语:大事情)”。外婆一句话就说到我心坎里去,她知道我是不敢半夜叫醒她们起来灭火,她是站在我的角度上在替我考虑,所以她说的话更能切中我的想法,也激发出我反省思考的能力!
我在外婆家生活的这十年,是我人生最重要的启蒙阶段,也是逐渐形成我三观的一个过程。可以这样设想一下:不在外婆家我也会形成自己的三观,但获得的品质和路径一定是不一样的,我深信一句话:“在对的场合,就不会干出什么错的事,但在错的场合一定干不出什么好的事”。这个对的场合就是所谓的“家风”,而外婆家的“家风”就是“诚信、正直”,这是一个家族对家族成员最有能量的价值观加持!
(4)
外婆永远地走了,化成一堆白骨,躺在骨灰瓮里。她去了另外的世界,但我总感觉她还是一直与我们同在的,因为她从肉体存在的外婆,变成了一种能量存在的“外婆精神”。
外婆火化那天我写了一首由心而发的诗:
我们送外婆最后一程,
看着她的躯体从焚化炉进去,
再出来的时候已成一堆白骨。
看着至亲的人从肉体化为一捧白骨,
除了感受着撕心裂肺的悲痛,
除了捶胸顿足的哭喊,
一切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一个人就这样从世间上消逝了,
连她自己的躯壳也不带走,
这就是人生最后的归宿。
再怎么怯弱的人,
无论你怎么逃离,
都无法躲过这最后一劫。
外婆的过世让我明白了:
珍惜和不忘初心。
好好珍惜我们的亲人,
因为身上流着相同的血的人不多。
好好珍惜那些不是亲人却对你好的人,
因为没有人本来就应该对你好!
“不忘初心”,不单单是拥有一份追求,
更重要的是,
当你在这个世界上为希望拼搏时,
你要知道你为什么而出发,
什么该做,什么是不该做的。
不能背信弃义,
不能失去做人最后的底线!
有的人不在了,
会让人怀念,会让人庇荫德泽;
有的人一直在,
却让人在背后唾骂指点。
谢谢外婆!
你虽然不在了,
却用你的精神在为我们谱写家风,
使我们更有力量面对未来的路!
我最亲爱的外婆,谢谢您对我的爱,谢谢您对我的谆谆教诲!下辈子我还是继续要做您的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