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云

记得那天从窗外看到那栋大楼的玻璃反射出夕阳的余晖。浓烈到晃眼,火烧云一般。她愣愣的看了好久。直到光辉渐隐,直到天色暗淡。

遇见家辉是在香港人潮拥挤的街头,方若带着耳机,听歌入了神,突然右耳一空。

“对不起。”标准的粤语。方若抬起头便落入一双深邃的双眼。

“没......没关系。”那人将挂住他袖扣的耳线取下来递给她并示以抱歉的微笑。而方若只觉得自己陷入让她晕眩的迷宫中。

方若记得自己是十八岁来到香港,没有参加高考,至今已有两年。但因为一直混在大陆的同胞圈里,粤语她也只听懂个“你好”“谢谢”。在遇见家辉之前,她并不觉得尴尬。可那天他对她说了话之后,她竟不知道要如何去回他。那也是她第一次,第一次觉得那么难堪。

自那以后,方若白天便在西餐厅打工,晚上回到出租房就向同住的阿May请教学习粤语。其实阿May也来自大陆,但她的粤语说得很溜,只是方若不太明白她是做什么的。每每看她接电话时操着一口流利的粤语,方若只觉羡慕。

离下班还有三十分钟。方若望着墙上的钟心里盘算着最好能早点离开,因为今天是阿May的生日,她答应她要去给她庆生。

“小方,十号桌的牛排。”方若接过,走向自己的最后一桌客人。

餐厅的大厅里灯光很暗,每一桌的上空都低低悬着一盏吊灯。方若看向那桌:掩唇轻笑的女人和穿着光鲜的男人。

她知道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随处可见这样的人,也随处可见她这样的人。

家辉低头端起酒杯,余光无意间瞥到那天不小心被他挂掉耳线的女孩,他记得她,那天他不过对她说了句话,她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跑走。

是他。那天遇见的男人。他眼里突然流露出的情绪让方若没有来得紧张,可她又自嘲的想,不可能。

“这是你们的牛排。”灯光下,男人墨色的双眼里闪着细细碎碎的流光,仿若有星星一般。方若不敢再看下去,飞快低下头转身就要走,却不料慌张中将红酒杯碰到。

“对不起,对不起。”

“阿辉,好久不见。”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方若回头,心里暗道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经理办公室内。

家辉穿着从好友那借来的粉色衬衫,只感全身别扭不已。而方若正被经理训着。

“真是,难道那些钱砸进去只培养出你们这样的废物吗?”

方若紧咬下唇,低垂着头,她知道这种时候只能让他骂。

家辉走去,挡在两人中间“你误会这位小姑娘了,不怪她,是我自己不小心碰倒的。”

阿May的生日宴上,十几个人紧紧地围坐在圆桌旁,氛围热闹,而方若却还是走了神。

想起刚刚自己差点就溺毙在那人泛着温柔笑意的双眸中,方若就不自觉的脸红。原来经理和他认识,原来他叫“阿辉”,大概是名字里有个“辉”字吧,那会叫什么呢......

“阿若,我敬你一杯。”阿May打断方若的思绪,刚要起身,却被一旁的杜枫拦下。

“阿若酒量不好,我带她喝了。”说着就仰头灌下一杯酒。人群爆发暧昧的哄笑声。隔着腾腾热气,杜枫直直地盯着方若,而方若只是别过脸,起身,独自灌下一杯酒。

散场已是午夜。方若裹紧大衣,扶着连路都走不稳当的阿May站在路边等车。眼前突然停住一辆车,车窗缓缓降下,是杜枫“我送你们吧。”

方若站在路边和车里的杜枫对峙了几秒,最终还是同意。

到达楼下,方若边拿出钱包边问多少钱。车里十分安静,连刚刚闹腾不已的阿May也睡着,许久,杜枫才开口“阿若,你非要这样么?”方若收起钱包,先下车,然后再扶着阿May下车,两个人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楼道中的灯坏了,一片漆黑,方若把阿May靠放在墙上,低头仔细寻找钥匙,却还是想起杜枫。他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自她来了后就对她十分照顾。可是方若清楚,自己想要的,绝不仅是爱情。

“那个谁,方.....方......”经理指着方若却想不起她的名字。

“方若。”

“对,就你,过来一下。”

等方若回过神来,自己已在豪华游轮上,端着香槟穿梭在人群中。这就是经理让她办的事,还有不菲的报酬。

突然自身后伸过一只手,方若惊惶地转身,却发现是他。

“这次不会又要把酒撒到我身上吧!”家辉调侃道。

方若大着胆子对上那双让她眩晕的双眸“可我怎么记得你明明说是你自己不小心碰倒的?”

家辉但笑不语,缓缓喝着酒。

方若有点后悔答应经理了,她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让她不自觉挺直背脊,可每每她想找到他时,却又毫无头绪。

结束后,方若领过薪水,套上大衣,快入冬了,晚上气温骤降。她看了眼时间,快要一点,可她舍不得打车,于是就沿着海边慢慢走。身后有脚步身传来,她刚想回头,那人却突然上前。

“你还没走吗。”她忍不住问出口。

“是啊,走了,可又回来了。”

两人一直沿着漆黑的路走,在这样的夜晚,方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突然开始渴望点什么。

不知走了多久才看见属于城市的光,家辉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对她微微一笑。

狭小的车内,两人一起并排坐在坐在后座,近到方若可以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和酒味,但并不难闻。

他睡着了,头歪靠在后座上。

还真是放心啊,方若偏头打量他,他的睫毛很长,鼻梁笔挺,手指也很修长。

家辉迷迷糊糊被司机叫醒,揉了揉眼睛要付钱,司机却告诉他已经付过。他这才想起她不见了,他懊恼地挠挠睡得有点蓬松的头发。回到公寓,在把沾满酒味的衣服扔进洗衣篮前家辉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却摸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泡一杯蜂蜜水头就不会很痛了 方若”

家辉不自觉笑了,原来她叫“方若”,很好听的名字。

而此刻躺在床上的方若却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大概有一星期,方若都没在餐厅里见到家辉。

无聊时她就会不自觉瞎想,他不来了么?他明天会来么?

他们之间最近的时候只不过隔了一臂的距离,可她甚至连他的名字不知道。

“骆家辉,我不同意,我不会同意退婚的!”

大厅里突然有争吵声爆发出。方若看到上次和家辉一同吃饭的女人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家辉像是感受到她探究的目光,对她无奈地耸耸肩,附带一个无奈的笑容。

而方若满脑都是他已经有婚约,她的目光飘忽,连他和她说话都没看见。

家辉只好走到她面前“现在有空吗?”方若学者他刚刚的样子,无奈地耸着肩。他对她点点头,打了一个响指“等我”。

过了一会儿,他从经理办公室走出,对她比了一个“OK”的首饰,经理张慎揽着他的肩对方若挤挤眼“好好玩哦,今天放你一天假。”

走出餐厅突然下起小雨。两人连忙跑进家辉的车里。

不知道他要开往哪里,可以感受到他压抑的心情,方若没有刻意去问。窗外的景色变了又变,终于他停车,原来他带她来了维港。方若不等家辉下车为她开门就兴奋地先行下车。他不知道,来这的两年里她路过这里很多次,每次却都只能匆匆看上一眼。

家辉抽出根烟,她走过去,小心问道“你......不开心?”

他在一片烟雾中转头看了她一眼“你看得出来?”方若点点头,不敢看他的眼。

他突然开口“其实......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没有自由。连穿什么衣服,用什么姿势吃饭都要被约束。”他一直在吞云吐雾,眺望远方,方若甚至不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她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但她却想说,没有自由?你试过大冬天的早晨四五点就起床干活么?在家里时,她不仅要照顾弟弟妹妹,赚的钱一大半还都被像个无底洞一样的家吞了。如果可以,她倒宁愿用某些不自由去换取金钱上的自由。于是她逃了,来到香港,寻找自己的自由。

“看来我们,都不自由。”

方若对家辉有个差不多的了解了:那天走掉的女人是他的未婚妻郭一娆;他会在每周三周六来这家餐厅,只坐在靠窗的10号桌,很少尝试新的菜式。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上天偏偏让他们在千万人中相遇,让他右手的袖扣挂住她右耳的耳线,那是多么小的机缘啊,但却不能告诉她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入冬,餐厅早上的营业时间又推迟,方若找了一个在早上送奶的小时工。

这时她第一次来到富人区,进去前还要登记。入眼是一栋又一栋精致的别墅,而她,却只是一个小小的送奶工,一个渺小的个体。

扣三下门,“早上好,您的牛奶。”方若揉了揉快要冻僵的脸,只剩下几瓶了。

“咚咚咚。”门内传来脚步声。

“早上好,您的......”方若脸上的笑容只来得及绽开一半,瞳孔里映出穿酒红色睡衣,长发慵懒卷曲的女人,她认得她,家辉的未婚妻。

郭一娆接过牛奶看了看“家辉不喜欢这种口味呢!”明明只是小声的嘀咕,方若还是清晰地,一字不漏的捕捉到。她几乎忘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下台阶。再把剩下的几瓶奶送到别人手中。

好冷啊。明明头顶的太阳很大,可方若还是觉得冷,冷到发颤。

送完奶还没到上班时间,方若回到筒子楼,看见家辉穿着驼色大衣系着烟灰色围巾站在车旁。

“阿若,我已经帮你请过假了,今天我带你去迪士尼,好不好?”他走上前,握住她冰冷的双手。方若有点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做,怎样说才叫最好。但当她望向他眼底的那一刻,她只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玩了一天,方若只觉得比上班还累。可家辉却带她来到时装店,拿起一件藏蓝色小礼服让她试试。在试衣间里,她看见镜子里的女孩光彩耀眼,家辉连连称赞,店员也适时地赞赏,但她只感到无所适从。

坐在后座,家辉突然托起她的脚给她穿上一双银色高跟鞋,方若的手紧紧抓住坐垫,她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待他抬起头时,她朝他羞涩的笑笑。

家辉拉着她穿过人群,绕过曲曲折折的走廊,在一间包房前停住脚。

推门而入,一室烟雾缭绕,几个和家辉差不多大的男人围在桌旁打着麻将,每个人的身旁都坐个女人。

“哟,辉少,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和我们说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说这话的是方若的总经理张慎。

“阿慎!”家辉打断他。

方若没有见过这样的家辉,衔着根烟,但不显纨绔,偶尔修长的手指掸掸烟灰,出声也只是说“碰”“胡了”。她坐在一旁的小沙发上,盯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俊逸侧颜。

“阿慎,人家饿了。”一声甜腻的女声突然响起,张慎把手中的牌一扔,揽过那个女人“好,那咱不打了,吃饭去。”

方若去洗手间时,那个女人也跟来,目光灼灼的盯着她“他还真舍得,出手这么大方,”方若还没反应过来,她又问“你跟他多久了?”不等方若说些什么,那女人又摇头离开。方若一直洗手,仿佛要洗掉什么脏东西,直到指尖发麻,没有知觉。

方若头有点晕,许是刚刚喝了一点酒的缘故。在这悠长的走廊里,她不知道哪一间才对。突然一旁的包房里爆发出哄笑声,她隐隐听见有人说“辉少,这个妹妹清纯是清纯,就是太寡淡,没意思,改天我介绍几个给你认识,总有一款适合你。”

酒劲上来了,方若的脸烧的红彤彤的,她咬了咬下唇,几次手放到把手上却又放下,她低头,脚上的高跟鞋在灯光的照耀下零零碎碎地闪着惑人的光,于是,她推门而入。那天她到底喝了多少酒,方若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别人敬她,她要喝,她敬别人,也要喝。方若只迷迷糊糊记得家辉把她抱上车又抱回家。

方若醒来一次,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的中央,正要找灯,却发现家辉站在露天阳台上,天已是蒙蒙亮,清晨的微风把窗帘吹得飘起来,她看得不是很真切,却觉得那个背影很荒凉。

方若辞了工作搬进家辉的公寓,不是之前去过的那一套,是家辉在维港旁新买的一套。那天她在做SPA,热气熏人,她竟觉得这样也挺不错,至少,她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虽然是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

家辉来的时候方若正蹲在地上整理着大包小包的战利品,家辉绕过去坐到沙发上,松着领带,一脸的疲倦。方若拿出一个小盒子,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他打开,是一对袖口。方若看着他,却被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了好久,她想要说些什么,家辉却突然倾身吻向她。

家辉很少在这吃早饭,最迟走得一次也只是在早上七点多。方若不喜欢每次听到关门声后,自己赤脚走下床,掀开窗帘一角等着他的举动,她觉得这样像一个窥视狂,可她没有办法。隔着六层楼看他,他渺小的似一只蚂蚁。

方若突然有点无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每天大多时候就是对着墙发呆,然后猜他今天会不会来。

不知哪一天,一只鸽子突然飞进来,惊慌地扑着翅膀,好几次都撞到玻璃上。方若最后把它放了出去,然后看着它飞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偶尔会心血来潮地做一顿饭,却没有人陪她吃。那天家辉终于有时间陪她,吃到一半家辉的手机响了,她隐隐听到电话那头很吵,甚至有哭声。挂掉后,家辉脸上露出少有的惊慌,拿起大衣就往外走。

“再喝点汤吧。”方若回头说着。

但他还是走了,门关上前,他透过缝隙看着她,她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笑意,然后被缓缓关上的门遮住。

方若在打扫家里卫生的时候发现一份房产证和支票,房产证上填的是她的名字,支票右下角写的是他的名字。拿着支票的手颤了起来,她的眼睛被泪糊住,看不清一切。

她拿出来时拎的大箱子,把衣服一件一件整齐放好,然后是房产证,首饰,用品,来到鞋柜处,尖头的,高跟的,平底的,多的晃眼,可她只拿出他为她穿的那双。

家辉再回到这已是一星期后,家具都已落上一层薄薄的灰。

他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窗外是人群涌动的维港。他修长的手指夹着烟,让它静静地燃着,烟灰积了好长一截,终于承受不住,从未燃尽的烟上剥落下来,缓缓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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