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用Ccd记录影像,在小灵通被取代之前。
我生活在乡下的田野里,在跳出去之前。
1 Ccd
妈妈翻出一个Ccd,记录了我的小学时代。电池已经鼓包但SD卡还保存得很好,插入电脑,2GB的回忆就展现在我眼前。
第一张照片拍摄于2009年,那年我9岁,还住在乡下。为了学国画而在周末来到城里,下课了就和妈妈一起逛大统华。
图书区旁边就是电子区,玻璃柜里陈列着好几种数码相机。引导员在教妈妈怎么操作,我就趴在购物车扶手上左顾右盼。忽然一句“看这边!”
我望过去,呆滞的眼神被相机捕捉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爸爸经常去全国各地出差,每到暑假我就被妈妈带着去旅游。去安徽,夜里灯会的光在瞳孔里反射成一个红点;去北京,长城还没爬到顶就被拉去拍了照;去青岛,海里的绿色絮状物一阵阵涌上沙滩。
爸爸的工地附近没有宾馆,我们就住在员工的活动房。没有淋浴房也没有卫生间,我在那个用木板加宽的大床房里待了整整二十天。
那时候什么也不用想,去隔壁蹭宽带和电脑看《活佛济公3》,去楼下蹭电视看《轩辕剑天之痕》,遇到的工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却都认识我。
活动房并不牢固却丝毫奈何不了我,我就像个欢脱的小虫子,捧着西瓜咚咚咚来回跑,把地板踩得轰隆隆响。
去了趟王府井带回一包特产,说要带回家,后来全在我写小说的空隙进了我的肚子。
对,幸好有那部小说,我才拥有第一篇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篇拥有完整故事线的玄幻短篇,完结于小学五年级。
这些在我记忆里快要消失的场景,都有被Ccd好好记住。
2 赶集日
第二张照片就在妈妈的杂货铺,我翻着刚买的《巴啦啦小魔仙》漫画,镜子上的螺旋挂饰缓缓转着圈。
杂货铺开在街上,往来的客人妈妈都认识。遇到一年一度的赶集日,妈妈就会在二楼杂物间摆一桌饭菜,邀请亲戚朋友来玩儿。
圆桌是特地买的,一年只用这一次,其余时候都靠在墙边落灰。用这一次,抵得上它所有的价值。
亲戚朋友在二楼闲谈,妈妈在一楼炒菜,而我不想待在饭桌上,就帮妈妈端菜。一趟又一趟,踩着楼道里的陈年老灰,乐此不疲。
穿过不太干净的玻璃窗,能听见小贩的吆喝和客人的讲价,看见街上的摊铺林立,游人如织。小孩拉着大人的衣角吵着要玩蹦蹦床,老人提着扁担藤篮卖小鸡。大人们一边唠嗑一边嗑瓜子,果皮瓜子壳就撂在马路边。
充气城堡起在不远处的空荡水泥地上,所有人常常来隔壁借电。隔壁是老三奶奶在买皮鞋,平时经常来我家借针线。于是有借有还,每年集市,我都可以免费去跳城堡。
妈妈在杂货铺使劲儿吆喝,乘上集市巨大的人流,努力把店里积攒的杂货清空;我就喊上整条街的同学朋友,在充气城堡上蹦蹦跳跳,又成为小虫子。
等到暮色四沉,城堡放了气渐渐瘫软下去,我们才不得不回家。明明已经睡到床上,还是觉得身体轻飘飘的。
我还在跳动。
3 老三奶奶
杂货铺右边是卖手机的,中国移动。再往那边走是家布料店,戴眼镜的婆婆一年四季都踩着缝纫机,咔哒咔哒的声音贯穿了我一整个童年。
那家婆婆的外甥女叫安琪,和我是好朋友。或许是和南方湿热的暑假较劲吧,我们偏要玩躲猫猫。缝纫机下,布料箱里,躺椅后面……任何不透风的地方。
我最喜欢藏在杂货铺左边,老三奶奶家的皮鞋店。摆着很多皮鞋的透明鞋柜,谁也不会注意,是最近也是最远的距离。
老三奶奶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乘凉。安琪来问,她嘴上说着不知道,眼睛却止不住朝玻璃柜瞥。于是安琪心领神会,毫不费力就把我揪了出来。
老三奶奶,你怎么出卖我!我在心里和她赌气,再也不借你针线了!
后来皮鞋不景气了,她开始卖祭祀的纸房子,花圈和寿衣,又在很多个除夕前后去对面菜市场摆摊,卖新年的福娃和春联。
再之后我去城里上学,不常回去,于是我和她都音讯渐无。
寒假已经开始而我还没回家的时候,隔壁卖手机的银花阿姨给我发了几张照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赶集日,我和她女儿在充气城堡上跳来跳去的样子。
旧手机的画面很模糊,照出的我们像外星人,可还是能隔着噪点,望见当时澄静的快乐。
好多年过去了。她紧接着说,前几天老三奶奶摔了个跤去世了。“真的很奇怪,那天她看起来挺好的,拉下门帘准备回家,还说明天要买什么菜,结果晚上就走了。”
屏幕暗下去。是晚上啊,集市收摊的时候,城堡放气的时候,躲猫猫结束的时候,客人回家的时候。
4 抵达2014
被告知老三奶奶去世的那一刻,我想起的,是小时候的夏天。实在太热,店里没什么生意,她就带着我田里钓青蛙。
捉一只小虫子,拦腰系上细绳,作为诱饵在细绳的牵引下蹦蹦跳跳。那群小青蛙总会忽视细绳的存在,一口咬上去。跌入圈套。
钓来的青蛙又被当作新的诱饵,拦腰绑在细绳上,在细绳的牵引下蹦蹦跳跳,又在某个瞬间被同伴当成虫子,一口咬上去。另一个圈套。
我有时候觉得人的一生也像是在钓青蛙,由一个又一个圈套组成。
生来就是小虫子,在田野里跳来跳去。有青草和雨露,本来可以安稳过一辈子,却非要跳出去。这下好了,被人捉住,拦腰绑在细绳上,进入青蛙的肚子。
钓到的青蛙用来喂小鸡,小鸡长大了给人炖汤,人老了就火化,火化了变成灰,洒在泥土里,等到来年地里又钻出小虫子。
所以为什么要跳出去呢?
Ccd最后一张照片拍摄于2014年,那年我初二,离开了乡镇,来到城里上学。画面里没有人,只是一张摆满练习册和试卷的课桌,有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洒下灰白的影子。
而我在乡下的田野里经历的一切,就好像一场梦,一场绚丽的幻觉。
智能手机取代了小灵通,Ccd再也不是记录生活的唯一。我也从向下的田野跳了出来,跌入人生的圈套。
我跳出来了,可是跳出来的生活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经常这么问自己,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5 回到2009
昨天夜里我终于没那么紧张,时间像春日的阳光一样慢慢流淌。时光机是飞毯的形状,我坐在上面回到2009。
杂货铺一下子来了好多人,妈妈在前门招呼,而我熟悉地从后门闯入,找到躲在衣柜里的9岁的我。
她很轻易就相信了我。没有犹豫,我驾驶着时光机载她出去。我们一起飞跃田野与河流,在风中碎碎地聊着天。
关于妈妈的杂货铺能开多久,外婆还能陪我多久,我小升初能不能拿300,还有没有三好学生。关于过去,现在与未来。她想知道什么,我就回答什么。小时候的我总有很多问题,我也明白。
还差几秒钟,时空就要破裂。她已经掉下去了,摔在田野间,而我还在颠簸。我努力抓住飞毯的边缘,喊出最后的话。
“请享受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因为人生就是不断失去的过程,我们都无力改变。”
“无论什么时候,请享受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然后,勇敢地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