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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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时候,有人在朋友圈晒合欢花。淡粉色的花朵,细丝绒绒,仿佛一小团一小团飘渺的梦,安静地盛开于熙熙攘攘的人世间。

看见此花,便心生欢喜。这是摄影者的解说词。

为什么是“心生欢喜”呢?我却不知。倒是唤醒了一点关于“此花”的记忆。

后来读张宗子《此岸的蝉声》,里面有一篇写合欢的,才知道合欢又叫马缨花——门前一树马缨花,这是文章的题目。题目取自一首“存疑待考”诗。诗里讲述的是古代文人那种套路化又扑朔迷离的艳遇。我且不管原诗究竟是“紫荆花”还是“马缨花”,艳遇对象是民女,仙女,还是妓女。——我欣喜的是合欢的这个别名可真好听。

张宗子识得马缨花源于他中学时候读《聊斋志异》,而我认识马缨花也是在中学时候,可是我却是在很多年后才知道它的名字叫合欢。这种感觉就像你和一个人神交已久,却对他的姓名身世一无所知一样。

我求学阶段的初中时代,是在夹堤上的。夹堤是一个比王村大得多的村庄,它与王村毗临而居,中间只隔了一片视野开阔的田地,甚至田地也是一分为二的,北头属于王村人民,南头属于夹堤人民。民风淳朴,倒也没因为田垄地界之分起过什么惹人注意的争端。

居于北地的王村人民站在高高的村南头,向南一望,便可望见夹堤北地那一道长满了杂树杂草的残堤遗痕。

王村和夹堤都属于黄河故道,历史遗留给王村的是一大片连绵起伏的黄沙岗,历史遗留给夹堤的就只有这一道残堤遗痕,以及这一个蕴含着历史况味的村名了。

从王村到夹堤,从夹堤到王村,一共有两条道路可以通达往复。一条是路线最短的捷径,从王村南头直达夹堤北头,大约有一里地。捷径是从田地里开辟出来的,道路崎岖而泥泞,狭窄的路面上车辙宛如深沟浅壑,纵横无序,骑着自行车在上面走,仿佛在大浪中颠簸,车技不好的人是不敢走这条路的。逢上雨雪天气,更是难以通行,只好沿着两边的地垄小心翼翼地走,仿佛在表演走一种奇特的特大号钢丝。

另外一条是宽阔平坦的乡路。它从每个村庄的外围穿过,把一个个村庄串联起来。走这条路上学大约要比捷径遥远一倍的路程,所以我一般以走捷径为主。

有一年的夏天,我突然热衷于将每天的放学路线放到遥远的乡路上去。就是在这条路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合欢。

每天下午放学后,我走出校门,向西走,到夹堤西门外——夹堤是个庞大到有些阔绰的村庄,阔绰到它竟然还有西门外。这个西门外就是当年我姥爷偷偷跑出去吸大烟的必经之路。宽阔平坦的乡路就是从夹堤西门外向南向北延伸开去的。沿着乡路向北走,就走到了王村西,那里有一条田间小路直通到王村南——我平时上学走的那条捷径——仿佛我每天沿着一只硕大的不规则圆形气球走了一圈。

那棵合欢树就长在田间小路的近旁,那里有一片小型坟地。坟地属于王村,我并不知道它的主人是哪个家族。坟地里种合欢树也是一种异于常态的奇特景象,我所见过的北方坟地,常见的树木大多是杨树槐树,柳树也少见,最奢华的是柏树。

合欢树据说是北方地域常见乔木,然而于我却是不常见的。除了中学时代见过的那棵,后来在济南城又见过一棵。济南城的这棵合欢树生长在南全福庄西区一幢楼房的一楼院子里。这幢楼房的一楼院子大而宽敞,养着一方小小的池塘,一座小小的假山,还有一棵石榴树,一棵合欢树——合欢树未开花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它。姐姐家住在三楼,站在她家阳台往外看,正好能看到这棵合欢树。合欢树正在开花,粉丝绒绒的马缨状的花絮,绽放在那段夏日庸常的光阴里。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它叫合欢了。最初在王村见到它时,心里想当然把它当成榕树。因为课本里有一篇文章《故乡的榕树》,榕树生于南方,“苍老蓊郁”,我眼前这棵陌生奇特的树也是树冠高大,枝叶繁茂,看年龄也不小了。说不定它就是移居北地的一棵南方树种呢。

在这棵合欢树的整个花期,我每天下午都故意绕路放学,就是为了从它的身边经过,驻足看一看它。有一次放学晚了,我看到它时,它的羽毛状的叶子已经在黄昏的余光里悄然合拢起来,这也是我从未见到过的一种奇异景象。

王村是没有含羞草的,而且含羞草再怎么努力,长大了也不会变成合欢树。史铁生的《合欢树》也是后来长大后读到的,他在文章里写到她母亲偶然挖了一棵含羞草回去,后来竟然长成了一棵高大的合欢树——她把合欢树的幼苗错当成含羞草了。当母亲的合欢树长大到开花的年龄时,他竟然再也无法看到了。这又让我想起小时候长在王村田野里的那棵合欢树来。

很多年后,当我再次从那条田间小路经过,曾经的坟地已经不见了(王村曾经经历过一场声势浩大的平坟运动),那棵合欢树也不见了。眼前是一片无遮无拦的绿色旷野,不能引人一丝遐想。

一个人,一棵树,大的悲痛,小的哀伤,虽有区别,其灵魂深处是一样的吧。生命初始的心生欢喜,怎抵得过曲终人散的无限悲凉呢。然而,我却永远忘不掉我第一次见到合欢花时,心里陡然而生的喜悦之情。

在夕阳的余晖里,一个乡村少年与一种美好事物的邂逅,是多么漫不经心而又惊心动魄。她沿着乡间小路,一步步走向它,然后凝视着它。那一树淡粉色的花朵,细丝绒绒,仿佛一小团一小团飘渺的幻梦,静悄悄地潜入了她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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