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好难得出来走走,快到路口,突然瞥见路边的一株玉兰树已经满树是怒放的白手绢了,哇,已经三月了,冬天渐行渐远,春天就要迫不及待地来了。
这个冬天,我很多时候是掰着日子过的。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正在经历的这场史无前例的大瘟疫,更为刻骨的,是父亲经历了重病十个月的最后的艰难的日子,永远地去了另外一个维度的世界。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是生而为人不可避免的悲哀,即使热闹满满的带有乡土气息的传统葬礼,也无法掩盖逝者的落寞和生者巨大的缺失感。我想,父亲作为一个资深文艺老年,也许会在另一个空间里感叹几分,或许,会有几句俏皮的感悟呢。
在我和父亲相处的四十余年的日子里,在大部分时间里,他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偏内向的多思善感的抑郁体质的男人,是长辈。然而,直至他步入真正的老年,变成一个非常生活化的老人的时候,才发现他原来也天性里也是有趣的。
晚阳这两个字呢,其实是父亲的微信名字。在这之前,他也曾经给自己起过其他名字。当年去美国的一个月时间,他不知怎么爱上了在电脑上看视频,为此专门注册了账号,我问他,叫什么好呢?他说,我现在是个悠闲的老头,叫闲一丁吧。后来闲一丁注册社交账号,我再问他,他抓抓头发稀疏的脑袋,说,我们老家叫菊潭,闲一丁太普通了,我改名就叫菊一丁好了,哈哈。到了微信时代,菊一丁给自己的微信叫晚阳,颇带点儿旧式书生式的迂腐的认真腔调。
前两年我带他去云南玩,在洱海边开车转了一天之后,看到年轻的情侣们骑着单车一路奔行,晚阳心里痒痒的,提议租个电助动车沿着洱海边自己骑行。一开始我怎么也不同意,毕竟快七十岁的高龄了,摔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后来,他再三地保证下,我将信将疑地和他出发了,谁知道呢,无心插柳倒成荫,这一趟晚阳童心大发,居然有点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气度,一路沐浴着洱海边的暖风越骑越快,时不时说,我要超过前面那一对了,坐好哈。玩了半天,小雨点变成了雨丝,密密地打向骑行者的脸庞,我有点着急往回赶去酒店,晚阳倒是很笃定地匀速前行,说,急什么,斜风细雨不须归嘛,我们有山有水,有风又有雨,正是美得很呢。那一刻,我突然有点觉得,抛去各种世间的身份、地位、年龄、尊卑,生而为人,人的天性在那一瞬间熠熠生辉,我不觉得他是我青年时候认识的不喜表达的内敛的父亲,也不是我少年时候认识的自带气场的威严的父亲,而分明是二十岁时候他步行三十里从老家爬山涉水去青山水库上班的途中,没有苦,开放的心中充满了诗意。
晚阳虽然年纪大了,但对于新的事物常常保持着开放的好奇心。手机支付刚刚兴起之时,他念叨了好几次,我只好简单地培训了他一下,转了些钱到他账户,就把这件事儿给忘了。一天晚上我下班回来,他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说,我今天在超市扫码付款了!我颇为吃惊,要知道,他一辈子没有碰过银行卡,甚至连银行的大门我都怀疑他不曾进过(当然这要归罪于我那执掌财政大权的妈),现在居然学会用手机花钱了!自此之后,每每一同在外面购物,晚阳总是自告奋勇地要求用他的手机来扫码支付,对他而言,这真是个有趣的小使命。每每独自操作成功之后,他总是满意地一笑,好像不是在花钱,而是赚了别人几毛钱似的。
晚阳一辈子搞文字工作,颇具文采,小侄子和小侄女都分别接受过他古诗词的培训,特别是小侄子,三岁的时候记忆力惊人,晚阳摇头晃脑地教他背了一百多首诗词,爷孙两个同时背诵《长征》的时候,老的边踱步边有节奏的摇头晃脑,小的依葫芦画瓢,一样地踱步、摆头,那场景真是忍俊不禁。每每来了亲戚或客人,小侄子上阵展示他的学有所成的时候,一口南阳土话背出的《长征》总是让亲戚们大笑,这时候晚阳就不好意思起来了。
总觉得晚阳这样平凡的日子会继续流淌下去,总以为可以不用去学习他那独家的拌三丝为什么人人交口称赞,总以为我们还有下次、下下次的旅行,但是,一切自从生病开始,戛然而止。看着冬日里惨淡的阳光照着乡间的墓地,我明白,这些都已经成为永远的回忆。然而,也许这就是生命存在的意义吧,《寻梦环游记》里说过,生命的终结并非死亡,而是遗忘。从这个角度来说,晚阳依然活着,我知道这些, 因为在切冬笋的时候,会想起他第一次独自买了冬笋剥笋时候的失望的可爱表情;我知道这些,因为每当我经过面包店的时候,我都能想起晚阳对于甜品的深深的贪婪和热爱;我知道这些,因为我会永远记得他对我深深的从不流露的爱,很可能,还是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