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晴空万里，浪花喧嚣。
她拖着长裙，踏着有些老旧的草鞋，缓缓地，蹒跚地走着。
海边传来导游地解说。“这块土坡叫做鲸鱼坡，是在60年前的一天晚上，一条10岁左右的座头鲸在这里搁浅，所留下的遗迹。”这时，有一个小孩提问：“为什么鲸鱼会变成土坡呢？”
导游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珠，“这个，只是传说哦。”
她在人群之中，岁月留下的银色头发格外耀眼。“今夜会是一个晴朗的星夜。”她欣悦地说着，苍老的脸上渐渐浮现浅浅的微笑。
人群散去，老人独步走向这块如同一头鲸鱼大的土坡，小心地撩起裙摆蹲下，满是皱纹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拍了拍土坡上的尘土。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吹散了凝聚在她眼眶中来回转动的泪珠。“鲸，我回来了哦。”她小声地，微笑着说道，声音沙哑，但充满着难以言喻的欣喜。她望着远方的大海，眼神忽然迷离，或许是泪水的缘故，她看不清前方了。
“鲸！我回来了哦！”耳边像是传来小女孩的稚嫩的呼唤声。
【二】
“你偷偷出去，我帮你守着。”管家哥哥说着，悄悄打开了正门的窗户。“谢谢哥哥。”她小心爬了出去，擦了擦脸上的汗，回头向管家哥哥竖了个拇指，意味着自己成功的到达了门外。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逃出那个家，主人们都不允许家里的那些小仆人们离开这个房子半步。幸运的是管家是个知性的大哥哥，他总是帮助着向往窗外世界的孩子们小心翼翼的出去。
啊！外面的空气好新鲜！
她深呼吸一口，开始睁大眼睛环视这前所未有的世界。有金色阳光，绿色树荫，有清风小心地亲吻脸颊，有海鸥从头顶掠过，留下清脆的鸣唱。十年的岁月里，她从未离开过那个小小的“囚牢”，为主人干着脏活、累活，休息很少，且从未停歇。想到这，她突然开始奔跑，像本应在这个年纪奔跑的孩子那样，解开了脖子上无形的项圈，跑的大口喘气，却也笑得无比舒畅。她跑到了一处灌木丛外，那的旁边竖着一块印有看不懂字的告示牌。她正打算往前走，却有只手拉住她。“别进去，有毒虫！”是个老奶奶，她点点头，往回走。只是等到老奶奶离去，她才继续向灌木丛的里面走去。她不怕什么毒虫，她只想看海。那是她去世的母亲告诉她的，在灌木丛的外边，是大海。她开始向里头跑，拨开拦路的树杈，即使大腿被带刺的枝干刺破，也不顾流血的伤口，仍不断向前。终于，她走出了那个地方。映入眼帘的，是泛着金光的海面。哦不，有个东西像是挡住了看海的视线。它很大，背部黑得发亮，隐约望见底下是浅浅的白色，不过很大一部分面积都覆盖上了细碎的沙。她跑过去，仔细观察它。她看到了它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却又像含着人们所说的稚嫩的灵气。她靠近它，却感受到它正轻轻的、微弱的呼吸。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在她十岁的记忆中从未出现过这东西。但她曾听母亲说过，海边总会有搁浅的鱼，它们很可怜，没有家能回了。不能呼吸，还有可能会死。这时候要帮助它们，送他们回家，放生回大海。这就是搁浅的鱼吧！她这么想着，伸出满是伤疤的双手，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抬起它送回大海。可它实在是太重了，仅仅十岁的女孩，哪怕累活干得再多，也扛不起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她想叫人来帮忙，拔起腿往外面跑。汗水打湿了凌乱的头发，一根根全都粘在了满是尘土的脸上。“有人吗？有……有……”她跑到了马路上，才发现自己格格不入。街上的人们穿戴整齐，有些甚至带着礼帽和手套，端庄的行走在路上。而她破破烂烂，脏兮兮的头发随意的披在暴露的肩上。没有人注意到她，也或许是，看到了却不放在眼里。“有鱼……搁浅了！有人……有人帮帮他吗？！”她毫不介意这些不同，仍气喘吁吁地说着，急切地望着这些陌生的行人面孔。“有鱼搁浅了！有人帮忙吗！”她再一次焦急的大喊，却只听到了一个声音。“鱼搁浅了不是很正常的吗，这一带海域很多鱼搁浅。谁会为救鱼，去那片灌木丛啊，里面的毒虫都毒伤很多人了。干嘛要为了一条鱼，拿自己的命做赌注。”“不……不是这样的……它……它很可怜啊……”但是，她再也没有得到回应。
突然感受不到明媚的光了，她感到头顶灰蒙蒙的，还有水滴撒下。
下雨了。
她立马调转回头，再一次疯狂的奔跑起来，朝着灌木的方向，朝着海的方向。
她冒着大雨，踏过所谓毒虫遍及的那片树丛，擦了擦脸上水滴，只是不知是雨，还是汗，或是泪水。
终于，她看到了那条巨大的，搁浅的鱼。她再次试图抱起它，却依旧没能如愿。她放弃了，蹲下来，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它的头。她微笑着，拨开被雨打湿的头发，看着它的眼睛。“对不起，我没能帮你回家，鱼。”而此刻，它的眼睛像是紧紧盯着她内疚的双眸，那眼神所含的并非是绝望，更像是温柔的体谅。
她在它巨大的身边，给它讲故事，给它讲自己的母亲以及母亲曾讲过的故事。告诉它“我很喜欢雨天”，告诉它“我很喜欢海鸥”，告诉它“我很喜欢窗外的景色”。她讲了很久很久，像是把她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尽自己所能叙述了一遍。直到雨停了，繁星密布，她还在轻轻地诉说着。那条搁浅的鱼，更像是聆听者，静静地听着她说着“喜欢天空，喜欢母亲，喜欢大海。”慢慢的，慢慢的，看着她微笑着望着天讲故事的双眼，渐渐地，闭上了。
她回去后被施加了更大的工作量，因为在外面“晃悠”了很久，完成工作后，她被禁足在一间小屋子里。可她每天想着的不再是该如何出去，而是，那条鱼怎么样了？
那是两周之后的一个难得的休息日，有人敲了敲屋子门口的窗。管家哥哥！她这么想着，跑到了紧闭的窗边。窗被外面的人撬开了，映入眼帘的那人却不是管家哥哥，而是一张本应陌生却倍感熟悉的面孔。“我是来救你出去的。”窗外的那个少年接过她的双手，将她抱了出去。她仔细地观察他。黑得发亮的卷发，较为白皙的皮肤，像是蒙上一层雾的乌黑双眼，却毫不保留地透露着稚嫩的灵气。“你叫什么？”她问他。“嗯……我没有名字……不过你可以叫我鲸。”
“鲸，”她开朗地笑了，“我叫米卡莎。”
“愿意去海边看看吗？”他问她。“当然！我很喜欢大海！”她高兴地笑了，这样不仅可以挣脱束缚，自由的奔跑，又有机会去看那条搁浅的鱼了！
一路上，她仅仅握着他的手，显然早已将他当做知心朋友，不停地讲着那日，那条鱼的故事。他则是静静地听着，笑着，看着她望向天空的双眼。“不知道那条鱼现在怎么样了……”她露出了担忧的神情，“鲸知道那条鱼吗？”
“嗯，知道。它死了。”他平静地说。女孩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嗯……果然……我……我没帮到它。”
“没关系的啦，你已经很努力了！那条鲸鱼的心里肯定很感激你吧。”
“诶？鲸鱼?原来它是鲸鱼啊……”她笑了，“那和你的名字很像呢！”
“啊，是啊。”
他牵着她的小手，不知不觉走过了街道，穿过了灌木丛。
大海。一如既往的闪耀。
她一眼发现了那条搁浅的鲸鱼，匆匆忙忙跑过去。“鲸鱼！我回来了哦！我又逃出来啦！虽然回去可能又要挨罚，虽然你或许听不见这些话了，但，但我还是想和你说哦！因为，鲸鱼是我的好朋友嘛！……”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将那些无法诉说的话，全对着面前这个大大的身影说着。身旁，少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孩，慢慢俯下身：“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和它说话呢？”
女孩闪着大眼睛，回答道：“因为，我有好多话不知道说给谁听……我从小话多，生活在一个小小的屋檐下，没有什么朋友。除了管家哥哥，鲸鱼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她突然笑了起来，眼里满是期待，“不过啊，鲸要做我的好朋友吗？”
“啊，或许，我们已经是了吧。”鲸眯起了双眼，盘腿坐在了她的身边，望向天空。
“那我能和你聊天吗！”她兴奋地靠近鲸的脸庞。“可以啊，我听着呢。”
她也抬头望向天的方向，开始讲起自己的故事，与那一天不同，她的神情有些悲伤。
“我的妈妈是个很伟大的人！她是主人家的仆人，从小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爸爸，但我不想他，因为我有妈妈。妈妈把我抚养长大，她是我心中的大英雄！虽然有时候妈妈会很晚回房间，而且看上去很累，但她从来什么也不说，再苦再累也不抱怨。”她小声的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后来妈妈去世了，大家说是生病去世的。但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妈妈除了很累，但她很健康。只是，妈妈总会悄悄地低声哭泣着，我问妈妈为什么伤心，可妈妈说，不伤心，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总是爱哭。最后的那一天晚上，妈妈悄悄地哭完后，便自杀了……”说罢，她突然啜泣了起来。“妈妈去世后，所有的活，包括妈妈该干的活都得我来做了。但我不累！我很强壮！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妈妈不能挺过来的事！我一定可以！”她的脸上露出了坚定的笑容，在眼角的疤的衬托下，更加耀眼。
鲸在她身旁默默地听着，露出沉思的表情，，有时候会点点头，与她一同感叹。她就这样一直说着，说着，直到黄昏将近，退潮的时候，不得不回去的时候。“鲸，我得回去了。我们下次再聊！”
“好。”他笑着回答，目送着她离去。她回去后，从小屋子窗户那悄悄地爬进去，第二天，根本没有人发现她的离去。
就这样，一旦遇到休息日，米卡莎就从那扇早被鲸弄坏的窗户那逃出去，与鲸碰面，相约的地点就在那条搁浅的鲸鱼遗体旁。
他们总是背靠着鲸鱼尸体旁边，望着湛蓝的天空，看着海鸥飞去的景色。米卡莎喋喋不休的说着，鲸默默地听着，给予回应。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从清晨到傍晚，聊着天，唱着歌，在除他俩外空无一人的沙滩，在只属于他们的小小世界里。
“要听听我的故事吗？”两年后的一天，一直担任倾听者角色的鲸突然说话了。她有些惊讶，却还是激动地点了点头。
【三】
我是一条鲸鱼，还没有名字。
海底很安静。
这是我活了十年时光所总结下来的一切。
无聊至极……
无所事事的我在那一天脱离了族群。伙伴们都去觅食了，而我只想找一个热闹点的地方，改变我那无聊的生活。
我一路向西，不顾身边惊慌逃窜的鱼虾，只想要找一个属于我的地方。渐渐地，我感受不到同伴们的声波了，在一片不熟悉的海域，我彻底走失了。
然而这时，在漆黑一片的海底，却有一束亮光刺破了这永恒的黑暗。我追寻着光的方向游去，对光明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终于，我浮出了水面。等待我的，是蓝天，是白云，是在空中飞翔的海鸥。还没等我看够海上的世界，不幸便降临在了我的头上。
我彻底脱离了水面，像是有一股动力将我推上了岸边。巨大的冲击力使我全身钻心的疼痛，又因为全身完全暴露在岸上，我动弹不得。
我要死了。
我能听到海风的躁动，能听到浪花的喧嚣，这大概是为我的离去，做上最后的一曲。
后来，她来了。就像是绝望边缘散发着光芒的天使。弱小的她想要把我送回大海，虽然她的想法和行为都令人发笑，我却依旧满心欢喜，甚至真的觉得自己有了希望。后来，她与我聊天，无法与人沟通的我只能静静的听着。但我觉得这样也挺好，至少在我离世的最后一点时间内，能有个人一直陪着我，和我谈心，与我共处。
这是我活了十年的岁月中，第一次感受不到孤独的存在。
我望着她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在心里默默地说着。
“不管你的遭遇多艰险，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以朋友之名。
【四】
鲸把自己的故事都讲完了。虽然不太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抓住他的手，对他大声的说：“反正！不管鲸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以朋友之名！”
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也没打算回去了。难得出来一次，回去了或许又是劳累的工作。我和鲸靠在那只搁浅的鲸鱼身上，望着繁星满布的天空，难得各自都不说一句话。我只记得那时，什么都没想，像是听着一个童话故事，当做是妈妈给我讲着那些天马行空的奇幻故事，只是倾听者仍是我，为我讲述的人，却是我的挚友——鲸。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亮了。鲸在我的身旁，望着天。
“我得回去了！”我急忙说道。
“等一下！”鲸突然抓住我的手——满是伤痕的手，说出了改变我一生的话。
“米卡莎！逃吧！逃出这个地方！找一个更好的住所！别在留在这了！逃吧！”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从未想过逃离这个地方。因为在这里能有鲸的陪伴，能和鲸的相遇便是我拼死干活的动力。我震惊了，但大脑却让我说出“那鲸跟我一起走”的话。
可是得到的，却是：“抱歉，我无法离开这。但是你相信我！我会一直陪着你！就算只能在你的心里，我也会一直陪着你！听你讲话，听你唱歌!一直都会！”
那天风很大，头发挡住了双眼。只是在隐约中，我能看到鲸的眼睛——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中，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那种心情自己都没法描述，我也不明所以的一个劲的流泪，但却有一种直觉：一种，有一段时间无法再相见的直觉。
“再见，米卡莎。”鲸站了起来，推了我一把。
“嗯……”我踉跄的走了几步，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又一次大喊着：“快走！你主人要来了！”
“那……我还能与鲸，像这样见面吗？”泪水根本止不住，我胡乱的用手抹了抹，便认真注视着鲸那熟悉的脸庞。
“一定能！米卡莎，以后，等你过得好了，幸福了之后，记得来看看我就行！虽然那时我可能不在了，但是，鲸鱼还在！待它化作一座孤岛，你就又能与我相见了！”
他意外的严肃，我不愿辜负他的期望，迈开步伐开始奔跑。
身体很沉，与第一次来这的感觉不同，我像是，感受不到那种自由欢快的感觉了。我跑得很慢，因为我怕太快离他远去的感受会更加强烈。我赤着脚沿海岸线一直跑着，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不知过了多久，有水滴从天空洒下，与那一天一样。
下雨了。
【五】
六十年过去了，我的身子早已慢慢衰老。
六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一位好心的妇女收留了在路边昏倒的我。我跟着她，远离了大海。我们来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城市，与她的三个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常常会想，如果鲸在该有多好。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畅所欲言了。
但之后我才慢慢记起，临走前鲸对我说的那些话。
鲸对我说，一旦我离开了那片海域，他便会随即消失。
剩下的岁月，我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我离开鲸会消失呢？鲸到底是什谁？
可想来想去，却发现已经晚了。
不管鲸是谁，我恐怕是永远也见不到鲸了。
终于有一天，我存够了旅行用的钱，为遵守萦绕我一生的那个鲸的约定，只身一人来到童年度过的地方。而这一天，是我的70岁生日。
我来到了绿色树荫下，远远便听见海风呼啸的声响。循着耀眼的阳光，缓缓地走向那片弥留在脑海挥之不去的熟悉海边。远远地，我便看见那座凸起的沙丘，顶着烈日的上方，依稀泛着黑色的光芒。
浪花阵阵，海鸥清唱。摆动着我纱裙的风，亲密地打乱了我的头发。围在沙丘边的孩子，欢快地在沙地里奔跑着，跳跃着，聊着天，唱着歌；像那时的我，跟着他一起，过着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想，确实如人们所说。
人老了总是会不自觉的回忆起曾经的故事。
【七】
“你想向我祈求什么？”神问他。
“我死了，但我想继续陪在她的身边。”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但你必须付出点代价，你，愿意吗？”
“当然！”
“我会将你化作人形，说出人的语言。但你的本体，将永远的遗留在人间。你的灵魂不会归天，得不到转世。你的这一生，只能如此囚禁在这片海域。若当她离开这里，你的人形面貌便会永远消失，灵魂便会归于鲸鱼本体，化作孤岛，尘封在此，不再解脱。”
“我明白了。”他点了点头，露出了微笑。
END
尾记：我们渴望的或许不只是自由，而是能够倾听“自由”的耳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