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初五下午,雪势稍起。
曲直正在和女儿通电话,得知曲绮因为感冒未愈,身体有炎症,手术将拖后几天,于薏薏则是后天做手术,便又问道:
“最近,你妈心情咋样?”
“姥姥也来了,她劝妈妈别离婚,我妈没说话。”
“你分析一下,你妈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那还用说呀,她不想离。”
放下电话,曲直心情渐好,敲开胡小缇家门,说道:
“小缇姐,今晚,我陪您去俱乐部,欣赏一下您的晚会艺术水平。”
***
从昨晚开始,王曦就不断地给哑巴打电话,手机却无法接通。据牟大昌说,昨天夜里起大风,应当是基站发射塔出了问题。
按照时限,今天是第八天,大年初五,还剩下两天,不能再拖了。
王曦穿好衣服,驱车去找哑巴,一路冲风冒雪,直往深山而去。
***
雪,时下时停。
呼呼声响,寒风大起。
山坳里,有两堵矮墙,形似双臂,向前环抱,交汇处为两扇大铁门,门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四个字——哑巴羊场。
门开了一道缝,一条大藏獒蹿了出来。
一个穿着灰棉袄,身体高大,肩膀雄阔的家伙站在铁门内,一手拿着电焊枪,一手举着防护面罩,正在加固铁门闩。干完活后,放下面罩,露出一张丑到极点的黑脸,一对圆眼睛,仿佛两枚小纽扣放在大面盆里,再仔细看,才知道这是个女人。
她叫老吕,和哑巴住在一起,每天宰杀几头羊,把羊肉送到县城羊汤馆,再就是回羊场干活儿,也不和外人打交道。
老吕把焊机、电线收好,放到平板车上,推车往院里走。
前面是大棚,风一过,棚顶的铁皮颤动起来,吱吱尖叫着,窗上的破布也呼扇起来,嘟嘟囔囔地叹着气,草料堆上的碎梗飞在空中,又落到羊圈前。
雪地上卧着一百多头绵羊,挨挨挤挤,默不作声。
领头的大公羊闻到草香味,站起身,吔吔地叫着,羊群耸动了,纷纷站起来,很像一支造反的军队。
老吕走来,羊群叫得更欢了。
“吃、吃,就知道吃,”老吕把焊机卸到大棚里,腾空了平板车,来来回回,运送草料,“吃肥了,一个个都挨刀。”
喂完羊,老吕往后院走,来到一排平房前,推开一间房门,见哑巴光着膀子,盘腿坐在炕上发愣。
“老公,饿不,”老吕进屋上炕,笑眯眯地搂住哑巴,她不仅年龄比哑巴大了一半,身体也大一半,“我给你弄饭?”
哑巴摇摇头,一咕噜爬起来,穿好衣服,到了屋外,一看手机,还是没信号,心里焦躁,转身回来,打了手语:
“我去县城,过几天回来。”
“老公,你去干啥?带上我吧,保不齐我能帮上忙。”老吕见哑巴不理她,又说,“那你等我一下,帮我干个活儿,咱俩一起走,我去送肉。”
二人来到房头,推门进去。
房梁悬下一排铁钩子,挂着两头新宰的羊,地上有几个沾着血污的塑料桶,里面装着羊下水,砧板上插着一组屠刀,个个锋锐耀眼。
老吕长得丑,一辈子没恋爱过,哑巴是她心头肉,她看哑巴要卸羊肉,赶紧拦住,说道:
“你别把手弄脏了,去把摩托推过来。”
哑巴出门,去隔壁推摩托车。
老吕拿过几个黑塑料袋,往上一兜,羊就装好了,卸下羊,一肩一个,扛出门,捆在摩托车后,又把羊下水捞出来,装入袋子,绑在摩托车后。
“老公,你今晚住哪儿?”老吕骑在摩托车上,看着哑巴,不舍得走,“我去找你,行不?”
哑巴不耐烦了,打着手语,让老吕快滚蛋。
车笛声、狗吠声大作。
哑巴知道是王曦来了,赶紧往屋里跑,转身又打手语:
“快去,照应一下,别让狗把人咬了。”
老吕骑车快,远远瞅着,大黑藏獒站在车前,吠声山摇地动,快到跟前时,她喊道:
“回窝去。”
王曦见藏獒退回窝里去了,开门下车,脚刚沾地,藏獒蹭地蹿出来,一口咬住皮靴后跟,粗脖子一甩,王曦被拽到地上,藏獒扑上去,泰山般压下来。
“哎呀,”王曦见大藏獒口鼻水流如注,涎沫腥秽,正滴答下来,“快、快、快拉开。”
老吕扔下摩托,一手揪着藏獒尾巴,一手揪住它嘴,硬生生地扯进窝里,关上狗圈门,喊道:
“打死你。”
藏獒卧在雪地上,两眼凶狠狠盯着王曦。
“没咬着吧?”老吕赶紧回身,把王曦扶起,上下看着,“没事儿,没事儿。”
哑巴开着破桑塔纳来了,见王曦脸色煞白,一身是土,转头就看老吕,噼噼啪啪地打着手语,大骂不休。
老吕怕哑巴怕得要死,见他发火,一张黑脸涨成了紫色,扶起摩托车,转头骂藏獒:
“这死狗,疯了,迟早杀了你。”
王曦曾听魁魁说过,哑巴有个女人,问道:
“哑巴,我没事儿,这是你媳妇?”
哑巴停了骂,点着头,笑得略勉强。
老吕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感到,哑巴和王曦之间会有什么事儿。
“羊场就你两口子,忙得过来吗?”王曦没有察觉老吕的心理变化,直觉告诉她,老吕这人能用得上,便摘下腕表,塞到老吕手里,“第一回见面,我也没准备啥礼物,这个表你拿着。”
“不要,不要,”老吕背着手,不敢接那块手表,面对王曦,心生自卑,就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还雇了两人,回家过年去了,明天、后天就来了。”
直到王曦把表塞到哑巴手里,哑巴又给了老吕,老吕才接过,戴到手腕上。
随即,哑巴开车在前,王曦开车跟随,两车一前一后,离开羊场,在山坳子逶迤盘转,半小时后,方才驶上主路。
车疾速向北。
一路上翻坡过冈,转折不断。
左边大浪花水库,寒水静波,清旷浩渺。右边土塬层叠,有几孔窑洞,已是荒败残破。
又走几十分钟,村舍渐渐稠密,县城依稀可见。
***
天色铁一样的寒灰,酿着一场大雪。
职工俱乐部的门廊下挂着四盏大红灯笼,上有“欢度春节”四个金字。穿过大厅,走进观众入口,舞台上方挂着一道横幅,上面写着“合家欢——一矿一县春节联欢会”的字样。
前三排是领导席,曲直、胡小缇坐在首排过道处,中间位置则坐着集团董事长以及其他嘉宾。
铃声响毕,灯光暗下。
大屏幕开始播放企业宣传片,镜头快切,解说词使用着最高级比较句式,不断自我拔高,把一个濒临倒闭的国有企业说得无比辉煌且前程如锦。
这个舞台,曲直并不陌生,上小学的时候,每逢节日,就涂着红脸蛋,站在队伍里大唱赞歌。
“谁写的词呀?”曲直听到这种润色宏业、歌功颂德的解说词,心中厌烦,转头问胡小缇,“真要了命了。”
“嘘,小点声。”
灯光大亮,二个主持人盛装华服,阔步走出,先说吉祥话,又介绍嘉宾。
“这是我同事,”胡小缇捂着嘴儿,指着帅气高大的男主持人,小声说道,“人来疯,一见人多,就兴奋得管不住自己,你看吧,他就要下来了。”
果然,男主持人走下舞台,采访集团董事长。他递上麦克风,腰折下去,身体几乎成了直角三角形,仿佛与小个子领导站得一样高,是罪过,是对权威的僭越。
曲直实在看不下去了,悄声说道:
“我先回去,二小时后,开车来接你。”
“你说你,非要来,来了又坐不住,”胡小缇瞪大眼睛,“完事儿还有庆功宴,我得参加,你等我电话。”
夜幕中,大雪疾落。
曲直出了俱乐部,到了大红灯笼下,一人从台阶下匆忙走来,这人很矮,似曾相识。
矮个子正是哑巴,他看了一眼曲直,低头进了俱乐部。
***
奥迪Q7停在路边,王曦坐着后排,看着哑巴和曲直一进一出,又见曲直低头快步出了俱乐部大门,横过马路,身影渐小,消失在雪幕里。
雪一层层覆压下来,近近远远,尽是白黑两色。
二小时后,俱乐部大门开了,人流涌出。
哑巴混在人群中,路过奥迪车,点了点头,又往前走,坐进桑塔纳车里。再看俱乐部,大红灯笼灭了。
不多时,胡小缇出来了,身边簇拥着一群花花绿绿的演员,众人走到两辆大巴车前,笑闹着上了车。
大巴车开出来,折弯右转,直向北去,经过办公大楼,来到一个院子前,门上挂着“第一招待所”的大牌子,大巴车开了进去。
王曦、哑巴二车又往前开,停在隐蔽处。
哑巴下车,快步进入招待所大院,正前方是住宿大楼,侧面是餐厅,来到餐厅窗下,找到几块石头,垒起来,踮脚站上去,里面摆开了十来桌酒席,胡小缇坐在当中。
“这第一杯,我代表集团领导、工会主席,还有晚会筹备组所有成员,”胡小缇起身,端着红酒杯,“敬大伙儿了。”
男主持人坐在隔壁桌,起身,抢下胡小缇的红酒杯,换上一杯白酒。胡小缇推让着,众人开始起哄,她倒也不含糊,一仰脖,干了杯中酒,餐厅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哑巴蹲下身,沿着墙根退出大院,坐进王曦车里,用手机打字:
“喝上了。”
“等她出来。”
雪势更大。
王曦闭眼打盹,睁眼一看,哑巴不在车里,再看表,已经凌晨十二点半了。正要下车,就见哑巴快步跑出招待所大门,坐进桑塔纳车里。随后,胡小缇、男主持人也走出大门,二人站住脚儿,说了几句话,胡小缇独自向前走去。
二车关闭大灯,远远跟着。
四下里,阒静无声,更无人迹。
胡小缇上了大路,摸出手机,给曲直打电话,响了几声,没人接听,装好手机,又往前走。
大路笔直,哑巴车速放快,超过胡小缇。
路边停着一排卡车,车后是人行道,人行道后是职工浴池、大超市,黑灯关门,前后再无建筑物,再看马路对面,一条岔路,通往住宅区,隐隐有灯火。
二车挤进卡车空位。
哑巴下了车,双手握着手锤,躲在卡车后。
胡小缇脚踩厚雪,沙沙作响,低头走来。突然,她听到争吵声,抬头看,马路对面的岔路上,出来两个醉鬼,推推搡搡地走着。
哑巴蹲在卡车下,头贴着地面,也看到醉鬼。
胡小缇又往前走,身影甫过,哑巴起身跃起,追上一步,抡起手锤,照着胡小缇后脖颈砸下,一声闷响,胡小缇扑身倒地。
当啷一声,锤子脱手,砸中卡车。
两个醉鬼正往前走,听到响声,转回身,看了过来。
“啥声?”
“放炮呢。”
胡小缇两腿抽搐,哑巴捡起手锤,又是两下重砸,胡小缇不动了。
王曦紧张,不自觉踩到了刹车,尾灯亮了,松开脚时,两个醉鬼走下人行道,正要走来。
“瞅瞅去。”
“走吧,快走吧,瞅啥瞅。”
两个醉鬼说着话,已经走到了马路中间,其中一个停下来。
王曦伸手入包,掏出枪,打开保险。
突突突,一阵声响,一柱灯光射出,斜刺里冲出一辆摩托车,车上那人正是老吕,她戴着头盔,直往醉鬼身上开去。
醉鬼急忙躲开,骂道:
“你他妈干啥?”
老吕停下,两脚支着摩托,问道:
“你说啥?”
“什么?”
“你凭啥骂我?”
“没、没骂你。”
醉鬼摇摇晃晃,两脚站不稳,手抚着摩托车把。老吕一甩车头,醉鬼倒在地上。另一个醉鬼跑过来,抬腿就是一脚,老吕连人带车,摔在地上。前一个醉鬼爬起来,连续踢了两脚,老吕用手一撩,放倒醉鬼。另一个醉鬼站在后面,照着老吕头盔就踹,老吕挨了两下,转过身,对方又踢来一脚,老吕瞅准对方裆部,一拳直捣过去,动作险劲,后发先至,醉鬼嗷地一声喊,摔在地上。
老吕骑回车上,一撸袖管,亮出剔骨刀,说道:
“再骂一句试试,捅死你。”
二醉鬼怕了,搀扶着,一瘸一拐往前走。
老吕骑车跟了十几米,边走边骂,直到醉鬼不敢回头,走远了,才调转车头开回来。
哑巴将胡小缇扔进后备厢,在她包里摸出手机,退出SIM卡,装进自己上衣兜里,又盖住后备厢。
老吕也走近,哑巴比划着手语,老吕点头,率先在前引路。三车绕过监控摄像头,驶上国道。
大雪层层压下,四下泼墨般黑。
二小时过去了,三车拐上一条野路,停下来。
哑巴下车,拿着手电,照看前途,老吕打开后备厢,背起胡小缇,王曦押在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黑处走。
微光前照,地面高低不平,深处雪与人膝齐。
三人上了栈桥,走到尽头,哑巴先从兜里掏出胡小缇的手机,扔进水里。他听到在身后王曦慌乱催促,赶紧回身,却忘记了,SIM卡还在兜里。紧接着,哑巴从石头堆里拽出一个编织袋,将胡小缇套进去,又塞进几块大石头,捆扎结实,往水下一推,光照下,胡小缇缓缓沉没。
“再检查一下,没问题了吧?”王曦心中惧意大增,“走,快走!”
三人牵挽着往回走,手电光越来越弱,终于没电了,暗夜里,唯余他们的急促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