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几部电影。姜文导演，由王朔的《动物凶猛》改编的《阳光灿烂的日子》，贾樟柯的《山河故人》，2012年的《爱丽丝梦游仙境》，1999年的《Magnolia（木兰花，心灵角落）》还有杜拉斯的《情人》改编的《情人》。
（一）
对兼具读者和观众身份的人来说，小说改电影似乎总不令人满意。我自己感觉最深的是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改编成的《布拉格之恋》。这部电影我看了大概二十分钟就看不下去了，变得非常恶心。其实早应该意识到的，只从题目“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到“布拉格之恋”，就已经注定了编剧已经把这本书毁得不成样子，仅仅保留了原著中的爱情的部分并作了非常差劲的突出，于是从整个宇宙坍塌成一个质点。
吴晓东在他的《从卡夫卡到昆德拉》这本书里面比较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电影和小说。貌似这部电影翻拍过不止一次，他说的和我看的都是很早时候美国的那一版，大概是一九八几年上映的吧。吴晓东比较了几个相关的场景，然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电影和小说两种体裁有着表达能力的差别，也就是说有些情况下电影表现力更强，而有些情况小说效果更好。
比方说在小说的《灵与肉》一章，围绕着特蕾莎探讨了灵魂和肉体的冲突，灵肉关系在昆德拉自己的解释中叫做人物（特蕾莎）的“生存编码”，大概就是关键词，主题的意思。这种对人物的处理方式应该是起源于表现主义（20世纪初，德国），这种情况下的小说中，人物类似一个命题，整体类似一本哲学著作。在昆德拉的书中，特蕾莎离开自己难以忍受的家庭和母亲，离开自己工作的乡下酒馆，去找托马斯的时候，她正为一个小毛病——肚子咕咕叫——困扰。后来他想尽了办法避免，可是在托马斯和她隔着门框面对面的时候，她的肚子还是不争气地响了。而在电影里，这个情节被处理为特蕾莎打了一个嗝。吴晓波认为这一局电影和小说打了个平手，效果上是差不多的。但其实，电影不管是打嗝也好肚子叫也好，它虽说在一瞬间的情节与小说没什么区别，但小说在此之前渲染了这种内在的冲突，特蕾莎极力避免和最后的不能避免，那么这样一比较，电影里的一个嗝完全是无中生有，没有什么意义，更不能展现出小说中的“灵与肉”的主题。
另一个情节里，小说完胜了电影。这个情节讲的是托马斯的思考。她不断的想到或者梦到自己得到了一个从河流上游飘下来的婴儿，而遇到了特蕾莎之后，他冥冥之中觉得那个婴儿就是她（记忆可能有问题，现在手边没书）。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这个思考可以联系到生命的起源，联系到摩西等等。这一点尖锐的地展现了一个小说可以挥洒自如而电影则手足无措的领域，那就是展现人复杂和不确定的思想。在电影里，有一个情节是托马斯第一次在酒馆遇到侍女特蕾莎的时候，看见她在游泳池里游泳并吸引着周围男性的目光。这一情节书中没有，与之有联系的是书里的两个情节，一是托马斯梦见特蕾莎顺水漂来（托马斯思考特蕾莎对自己的意义），二是特蕾莎梦见托马斯躺在游泳池中，手中持枪，而她和许多女人在绕着游泳池走（特蕾莎思考自己对托马斯的意义）。不论书中是什么，电影里的这一镜头都没有表现。
不过，电影也有着自己的复杂和不确定。比如说一个复杂诡异的场面，跌宕起伏的情节，这些，电影都可以很快很好并且很轻松地表现出来，统共只需要几帧画面就好。而要小说去刻画一个复杂的场景，那不知道要花费多少篇幅。比方说一个游行场面，电影镜头一扫，里面多少人，人穿着什么衣服，汽车楼房，没看清楚你可以一遍遍看，信息就在那里，短暂却全面。换做小说呢，描绘这个画面得多少字，而且永远都无法说完全。但是小说也自有自己的复杂。比方说列举一点，小说的模糊性，不确定性就是电影难以处理的。
在《动物凶猛》有一个情节，马小军（这是电影里的名字，书中男主角没有名字）第一次撬锁进入米兰家里的时候，看见米兰卧室里挂着一张照片，是一个姑娘的泳装照（那时候他并不认识米兰），这张照片非常好看而且梦幻，马小军看了之后就爱上了这个人。但是后来，他认识了米兰之后才发现，米兰根本没有这张照片，倒是有一张有些类似的，但也完全不是当时马小军看见的那一张。这是一个很梦幻的情节，小说里这样写就可以了，但是这对电影是天大的难题。在电影里，姜文还是把这个情节拍了出来（《阳光灿烂的日子》可以说基本完全忠于原著）。他是让马小军在米兰家里发现了一个望远镜，然后从望远镜里看见了这张照片，而照片上就是米兰（宁静饰演）穿着红色泳衣。这张照片本身是模糊的，它是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小说中可以很自然的写出来，因为当时马小军也没见过米兰，照片上一个陌生的女孩，小说可以极尽渲染，怎么写都无所谓，因为文字和人之间永远有一层“隔”。电影就不行了，电影里面，这张照片必须一上来就呈现在人眼前，那照片上是谁呢，总不能不是演米兰的宁静吧，所以照片上必须有一张实实在在的面孔给观众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二）
杜拉斯的《情人》是本不错的书。她诉说过去的时候很能刻画出人的心境，情绪，但是小说在整体上又是一种回忆的框架，是年迈（如书中说，是结婚生子离婚）之后，再回忆往事，所以强烈动人的感情又被稀释了，变淡了，同时又带上了时间所能给予的那种感伤的情调。
电影不太让人满意，可能是拍得太早。感觉女主角不算漂亮（女配角倒是很漂亮但她又不能演女主角的那种形象），觉得梁家辉也不是那么好看，整部电影也没有特别美的画面（感觉这部电影是应该有的），情色的部分拍得也不太好。总之，感觉很差。
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在渡船上，小姑娘站在那里，那个画面，很差，她没有显得很特别很美。
改编自小说的电影有先天的不足，它太容易被小说框住了，既然是小说改编的，也就不得不照着小说来，不可能另起一套去表达。如同上面所说，这就好比拿电影的短处去比拼小说的长处，注定不会好看。
（三）
有很多人说哈利波特系列拍得不好，看不懂，但是我觉得哈利波特系列是相当好的电影。
看不懂电影其实很正常，因为小说的情节太复杂太丰富，姑且不论有些情节电影无法说明白，就算一本书内的情节的丰富程度，也是几个小时的电影难以说完的（电视剧才可以）。要看这八部电影就必须读原著，把情节记在脑子里再去看。也就是说，在这里看的不是情节而是画面。这也是电影优势之一，电影可以直接展现奇幻荒诞的画面，拍成电影远比文字描述来得痛快刺激。看了原著，才能明白哈利波特系列电影的意义就在于把古灵阁巫师银行，霍格沃兹，对角巷，魁地奇比赛，魔法部里邓布利多和伏地魔的大战这些真真切切展现在眼前，这种冲击力是文字难以带来的。所以说，我觉得看电影应该看两点，或者追求独特的视觉体验，比方说阿凡达，魔戒等等，或者追求一个小说难以写清楚的或复杂或细腻的故事。
而一些原著改成电影，我觉得可以尝试不那么直击原著的情节，从其他方面着手，很明显的表现能力的落差，还是别去面对的好。应该多发挥电影自身的长处。
（四）
《山河故人》和《Magnolia》是最近看过的最好的电影。前一阵子看过一部《狗镇》，很奇特（整部电影类似舞台剧），发人深省，治圣母病。
贾樟柯电影里面最不贾樟柯一部的是《天注定》（贾樟柯的上一部）。贾樟柯从他早期的《三峡好人》，《小武》，《站台》开始，就有一种平静世俗的调子，他关注着生活里面朴素真实的部分，（下面是我猜的）再从那里面寻出一些本质的东西。而《天注定》就太呛了。
《山河故人》是一种复归，回到普通人（而不是《天注定》中的周克华，富士康，杀村支书的村民），这种普通人，不是仅仅是他们身份的普通，还要加上他们的生活也平凡无奇，所以周克华应该算是不普通的普通人。《山河故人》也返回了他的汾阳小城，不再像《天注定》天南海北地晃悠。煤矿，小城，老街，《山河故人》的一二部分就是贾樟柯早期电影的复述。贾樟柯对总让他用过的平民演员带着自己的角色在其他的戏中出镜，比方说“韩三明（三峡好人）”和“小武”都在《天注定》中出现了，在《山河故人》中，韩三明又出场了，但是换了演员，我看的时候挺感慨。贾樟柯的电影可以以整体视之，我一直这样认为。
电影最引起探讨的是第三部分。套用艾略特的那篇文章《传统与个人才能》来说，电影的前两部分是大家都已经接受和认同的“贾樟柯传统”，那是对巨浪中小城的哀思。而第三部分，当贾樟柯触及到他从来没有触及过的一种想象一种思考，关于未来的事情，引起争议是必然的。因为这是对传统的延伸，是新的东西。所以如果这部电影未来被赋予重大的意义，那也一定是因为第三部分。
但是，按照艾略特的说法，一部作品的新质的确值得关注，但是它对于传统的继承，继承了什么，如何继承，这也是一种价值所在。
（五）
《Magnolia》太好。
magnolia，不知道它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含义。
我觉得这部电影的主题是关于生活的巧合和荒唐，关于救赎，关于放弃。电影里我最喜欢的两个片段是“青蛙雨”和所有人一起唱《save me》的时候。在电影的最后，胖警察陪着Smith送回他偷的钱的时候有一段独白，后来电影的镜头一切，这段旁白是爱自言自语的胖警察说的，但是我觉得切换镜头之前的那些话应该是来自上帝。
就到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