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镇(1)
广东南方的偏僻小镇,X镇。
半面绕海,隐秘,贫瘠,孤独,并不美丽,有时候仿佛与世隔绝般平静。所以想要离开这里,要么乘船,一直被浪推着,要么搭巴士,一直歪歪扭扭地行驶。那些夸张颠簸的路面,两旁都是一模一样的田野。
这是个靠海的小镇,也因此使得镇子上的人大多以渔业为生。我爸也是渔民,在一个小小的笼子船上替人打工,拉网。捡鱼。到镇上售卖。一次三四百块。
不过工资是不固定的,卖好些就有,不好甚至连一百都没有,也不是天天都出船捕鱼,大部分时间都是游手好闲。我爸因为经常吹海风晒太阳,脸比身体都要黑,像炭一样,乌黑的脸还有晒斑,全是紫外线的痕迹。
他明明那么瘦削,却经常穿着一件宽大的白T恤,风吹的时候,可以鼓成一个很饱满的弧度。我爸叫顾开远,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总是希望能够自由自在,甚至有足够的钱,他一定会抛下我们,因为他总说。真想去别的地方。
心尚啊,爸爸真想离这里远远的。
阳光下,飞鸟用力扑起,展开。翅膀有陆离漂亮的光线。
我爸没有钱,自然就受了不少气,他总是在背后偷偷说有钱人的坏话,看见一辆漂亮的奔驰小车,就啐一口口水用力吐去。但我爸是十分贪财的,总想着不劳而获,一夜暴富,每个星期准会去买几次彩票。每次买完他都会说,等中了就给我们买好吃的,给我妈穿金戴银,去最好的地方旅游,我们好日子就要到了。我妈也会高兴,两人幻想着未来,有钱了应该怎么花,还列出个大概,嘿嘿笑着,样子看着像准中一样。高兴的时候特别高兴,失望的时候也从心里负一层楼了。
事实上,我爸只能将彩票的纸叠罗汉一样存着,越来越厚。这时候他总是说上天不公平,有人富得漏油,他穷得响叮当。
他时常站在码头上,看着那些海鸟,灰色的、白色的,展开那些羽翼丰满的翅膀。他疑望海上的那些大铁船。轮船。豪华宽大,结实的船身,从船上走下来的人都有一个漂亮的手表。外国的牌子,我总是记不住名字,但我知道很贵。
那些人身上有海风的味道,干干净净,穿着西装革履。不像我爸,他总是一股鱼腥味,指甲盖脏兮兮的,总在那里抽烟,听着海水、鸟叫的声音,皮肤被阳光照得发亮。他的头发有白色的皮屑。
他会冲年轻的妇女吹口哨,就好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年轻的时候这样,结了婚后也这样。
我爸看着我的时候,会对我说:哎呀,心尚啊,你怎么越来越像我了。你要是基因突变长成大美女多好。
女人啊,只要漂亮啦,就前途无忧,不愁吃不愁穿,还能坐宝马。
女人啊,只要漂亮啦,就不用努力啦。不用辛苦一辈子,不用委屈在这破镇里。到时候你嫁个有钱人了,爸也可以沾沾光。
我盯着我爸看,看久了便把自己吓了一跳,甚至想哭,我像我爸,而且越来越像,这句话的打击不亚于有人亲口对我说,哎呀,心尚啊,你怎么越来越像臭水沟里的老鼠了。
我爸长得太难看,一瞬间我觉得我妈是不是瞎了。我妈结婚早,我听说年轻的女人眼睛都要瞎上一段时间。好在人们经常说,女大十八变。也许未来我就变了呢。
比如丑小鸭变成白天鹅。山鸡变成了凤凰。
我顾心尚变得貌美如花。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沉鱼落雁。
实在不行,就秀色可餐吧。好过现在跟个瘦猴子一样。
谢蔷惟说我爸无恶不作,他除了调戏一下良家妇女外,我爸真的是第一次作坏事,不过这个第一次,他正好杀了人。还弃尸。
那一天我爸实在是穷得慌,笼子船的老板有半个月没有叫上他开船,好像是找到了新伙计,却没有通知我爸。他嫌我爸手脚慢,别的船这个时候也已经不缺伙计。我爸失业了。
在极度缺钱的时候,他尾随了一个晨跑的女教师,偷偷躲在她的背后,然后跳起来,用力掐住女教师的脖子,让她交出钱来。女教师受了点文化,觉得妥协是失败者才做的事。于是她理直气壮地冲我爸喊:“我凭什么给你?你等着,我找警察来捉你!”
我爸那性格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要了她的命,让她两脚一蹬,就没了呼吸,抢了她的钱,就将她埋到树下。
很快就有人报警了,说他们的女儿在树林里走丢了。我爸那个人实在是笨,在树下挖那么大一个坑,新翻出来的泥土潮湿冰冷,颜色偏深,气味也大。草丛有踩踏得十分严重的痕迹,草上有泥粒。
谢青凡很快就找到女教师的尸体,上面留着指纹,还有他的气味,找到我爸还真是简单,捉拿他的时候是在他常去的网吧里,他在喝一罐啤酒,仰着头就被抓住了。
我爸进牢里的时候,受害者的家属就在外面放一大串鞭炮,当时我和姐姐都没有在家,去上学了。我那一课是英文课,正在念着简单的英文句子:
Father.
I have a good father/我有一个好父亲。
X镇(2)
我妈当时在现场,她的眼睛是红的,布满血丝,她就那样盯着我爸看,只隔着一个厚重的玻璃门,手抓着自己的掌心,对着传话机大喊:“顾开远!你就是这样对我的!我跟着你苦了大半辈子,我不求你多大能耐!只要你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可是你却当头一巴掌给我甩了这么大的耻辱!我周琳的脸以后往哪儿放?”
“顾开远!我恨你!我恨死你!恨不得他们直接给你判个死刑!……”
“但我更恨我自己!我当初真是瞎了才会嫁给你这个杀人犯!……你连酒席都没有办法给我!连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婚纱我都没有穿过一次!就跟了你领了个破证!把这一生都赔了进去!是我的错!我妈当初说的对,我跟了你迟早会后悔!”
“是的,我后悔了!肠子都悔青了!我自作自受!我他妈的贱!我周琳16岁的时候就被你搞大了肚子,不顾父母反对,硬是和你离家出走!我没有任何亲人!我爸妈也不要我了!现在都不让我踏家门半步!”
“我以为自己没有错!我妈说你穷,说我不会幸福!我以为是他们的偏见!因为你爱我,我也爱你!我为了你付出了那么多,可是顾开远你都给了些什么我……你都给了些什么……”
“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吗……你这他妈的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东西!”
“顾开远!你说话啊!哑巴了你?”
我妈歇斯底里地冲玻璃门喊,不过声音传不过去,只能靠传话机。
“对不起……”我爸瑟瑟发抖。
弱小得像掉在水滴的蚂蚁。
我妈的头发很乱,衣衫不整,在来派出所的时候在门外被受害者的母亲给扯的,那个老奶奶用力扯着我妈的衣服,偶尔掐住我妈肚子上的皮肉。
“你还我的女儿!叫你十恶不赦的丈夫还我的女儿!”
“恶魔!你们应该下地狱!”
“不得好死!……”
“社会败类!……”
面对那么恶劣的情况,又是疼痛,又是哭闹,又是别人抱打不平啼笑皆非的眼光,我妈是坏人,他们是好人。我妈没有哭,没有说话,可当见到我爸,她一下子哭得撕心裂肺。
因为我爸被抓的时候,被检测了尿液中含有吸毒的成份,白粉,也就是海洛因。我爸是因为犯瘾了,没钱买白粉才走上这条不归路。
“顾开远!我这辈子最后悔做的事!就是为你这种人生了孩子!我恨有关你的一切!”我妈站了起来,咬牙切齿,“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传话机被我妈用力扔在了一旁,警察冲我妈使了眼色,这可是公共财物。可我妈没有任何歉意,她就那样用力地转过身,丢下我爸,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我爸在玻璃的一边大叫,使劲用手锤打在玻璃上。
没有用的,我妈根本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连同你支离破碎的道歉。
没有用的,你再也无法离开这里。
再也去不了别的地方。
没有用的。真的。
因为,你被判的是无期徒刑。
X镇(3)
“顾开远……真的是你爸爸?”
眼前这个谢叔叔就是亲手将我爸送到牢房里的人,他是谢蔷惟感到自豪的爸爸,可我和我爸都是不光彩的一方。我必须得承认,谢叔叔是谢蔷惟的爸爸,而顾开远是我顾心尚的爸爸。他爸是正义的警察,而我爸是被无数人唾骂的杀人犯。
我必须得承认,我恨我爸,我嫉妒谢蔷惟有谢叔叔这个爸爸。
“是的,顾开远是我爸,但我不知道他是杀人犯。我妈叫周琳,就是那个用刀砍我的女人。”
谢蔷惟总是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像个小白兔,如果他是小白兔,那我就是大灰狼,我想用尖爪子,把他那张漂亮又美好的脸抓出淅淅沥沥的血痕来。
“你……你之前没有……骗我……”他颤抖着声音。
“是的,可是那之后我骗你了。”我说。
他好像被残酷的事实吓到了,根本不敢直视我的伤口。
这时候,我听见我姐姐在门外冲我妈喊:“心尚呢?心尚去哪了?你又打她了?什么?你用刀砍她?”
“妈!你疯了啊!心尚……心尚她才11岁……”
我姐姐哭了。这是泣不成声的声音。喉咙像打结一样,到处是上不去的空气。
“谢叔叔,我姐姐回来了!”
我赶紧从谢叔叔的客厅跑到门外,我说,姐姐,别哭。
心尚没死。心尚还活着。
心尚在这呢。
我还是别死算了,我想我姐姐。
我一下子跳在了姐姐的面前,她又是惊又喜的,我看见她的红眼眶,面颊上的泪水。我姐姐是个初二的女生,扎着高高的马尾,露着光洁的额头。一身白色的夏天校服,裤子是难看的绿色。白色帆布鞋。
“心尚……心尚……”
她叫着我的名字,然后将我抱了起来,可是她不小心碰到了我的伤口,我疼痛得“啊”了一声。我姐姐看着我包扎的伤口,问我:“谁帮你包扎的?”
“警察。”
“啊?你报警了啊?”
看着我姐姐大吃一惊的样子,我说:“没有,是别人报的。”
“姐姐知道你疼,知道她用刀砍你……你受委屈……”姐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但心尚啊,就凭我们两个是活不下去的,无论怎样,我们俩都只有一个妈,你不能将她抓牢里……”
“像爸那样吧。”我的话就像一根刺一样,突然卡在我姐姐的头脑里。她的眼睛暗了起来,“你知道了啊……心尚?”
“是啊。我知道我爸杀了人。”我把“杀人”这个词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就像在说“那样子啊”一样,足够让姐姐一下子悲伤起来。像外面的夕阳。红得像可怕的血。
“这事谁也瞒不了,你迟早也会知道,事太大,你不想听,别人也会跑过来告诉你……”我想姐姐一定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我感觉得到那些不好的已经发生了。
这时候谢叔叔出来了,我告诉他这是我的姐姐,她叫顾宁静。我姐姐很聪明,一直是班长,免学费。她是我骄傲的姐姐。
我又回头告诉我姐姐,我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我什么都说了。连同谢蔷惟。我回家的时候,谢蔷惟从他家门口偷偷看我。
X镇(4)
我踏入家门口的时候,我是有一种想马上掉头跑掉的感觉。而每踩一步,我的太阳穴就刺疼一回。我躲在姐姐的身后,她的校服是那么宽大,都可以钻下一个人。
当我听到姐姐喊“妈”的时候,我顿时就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我清晰地看到她的耳朵上只带着一只金耳环,而另一边空空的耳洞刺激我的视网膜。那一只被我弄丢的金耳环不知道被脏水排到哪儿去,可能现在在下水道里变成石头一样没有价值的东西,就算会发亮,也只是被老鼠当成垃圾而已。
“你还敢回来?顾心尚你死丫头,我看见你就来气!”她果然是把脸上的表情磨成了刀,这一次是无血的砍。我听见自己的脸在疼、在流血。那种感觉,是十分毛骨悚然的。看见她要掐死我一般逼近我,我赶紧冲出门外。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最让我难以开口的,是“妈妈”两个字。我恨不得咬舌自尽。
“妈,你干嘛?你干嘛啦!你就原谅心尚吧……她那么小……妈,你以前不这样的……”是姐姐要哭泣的声音。
“以前?哈哈哈……”我妈笑得很神经病,“宁静,你再为那死丫头求情,我就连你也赶了!”
我把对话搁在门外,眼睛红得像烂掉的玫瑰。我没有想到今夜自己是在谢家过的,姐姐求谢叔叔,“心尚暂时进不了家门,我妈脾气很硬,等过了今晚,我妈就气消了吧,至于心尚就拜托你让她借宿一晚吧。”我姐姐差点要跪了,为了她的妹妹,给一个抓自己爸爸进牢房的人跪了。
于是,我又被拎回了谢家,见到了谢蔷惟,他看着我,声音软糯:“欢迎。”
这里明明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对面,紧锁着大门,要是我去敲,我妈估计会拿着大刀冲了过来。
付阿姨将自己儿子的衣服拎给我,说是没有穿过的,她有那种特意买大几码囤衣服的习惯,好让他儿子拔高几寸骨头,立马丢了换新的。我妈就不是了,她是要我挤得穿不下去了才拎我去衣服的批发市场。
她让我去洗澡,我拿着衣服进了卫生间,在面前的大镜子下看见自己黑乎乎的脸,还有肩膀上的布料破了个大口子,不规则的血腥呈一种生锈色,看起来多么像一个小乞丐。
我说的那种乞丐还是那种断手断脚的乞丐。我们一样,无家可归。
卫生间里的那一瓶淋浴露,我连按了五泵,往自己骨瘦如柴的身子拼命搓,我右肩膀受伤了,不能沾水,我将它抬得老高,我就只搓脚,就像搓甘蔗的皮一样。谢蔷惟的衣服居然是粉色的T恤,穿的时候我骂他娘,我自己都没有一件是粉色的。布料软得要命。我又看了一下镜子,一个长得阴阳怪气的平头女孩,穿着糖果一样的粉色衣服。
我能够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玫瑰味。这与我多么不搭。
谢蔷惟家还有间空房,就在谢蔷惟的房间旁边,小了点,但很干净,透光也不错,可我在他家就是觉得不舒服,尤其是谢蔷惟,我觉得他的一举一动会不会都在嘲笑我。我是个被自己家人赶出去的孩子,想到这一点我特别委屈。在陌生的房间里,十一点了我仍睡不着。
我出去外面倒了杯水,不知道灯的按钮在哪,就打了个手电筒。照来照去的时候,突然照到一张脸,把我吓了一跳。谢蔷惟打开灯,他的脸亮了,“你在干嘛?”
“喝水。”我咕噜一口水。
“那干嘛不开灯?”
我没有说话,发现他也穿着粉色的衣服,比我小点。谢蔷惟跟我一样矮,根据年龄差,事实上我不愿意承认是我自己个子太矮。 “哟,你很喜欢粉色嘛?”
“是我妈买的,我当睡衣……”声音软绵绵的,抬头看我,“姐姐我……”
“什么姐姐,你真以为你是我弟啊?”我咀嚼牙齿般说他。
“呃……顾、心、尚?”
“你比我小两岁,怎么可以直接叫名字!”
“那,顾……姐姐?”
他再次抬起大眼睛看我,我默许了。他看着我的肩膀,那里还缠着绷带,问我还疼吗?我说你试试就知道疼不疼了。然后他有些迟疑地开口,“你妈妈真的……用刀砍你?”
又是那一句。谢蔷惟一看就是那种没少宠的孩子,他怎么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那种拿刀砍自己孩子的母亲?以前我也不信,可现在我信了。我顾心尚就是个意外。
想起那一刀,想起我妈赶我走之前的语气还有表情,我就难受得慌,“我妈以前不这样的,以前她再怎么恨我,也会冷静的……她现在不冷静了,她神经坏了,她是被人逼疯的!”
“被谁?”
“还会有谁!不就是那些一天到晚来我家讨债的人,法律判我爸交二十万赔偿金给受害者的家属,可我爸人都给你爸抓了,就我妈一个女人拿什么还?我们家够可怜了,整天喝粥水也凑不了这钱!我们家也没有亲戚,有亲戚也躲得远远的,又不是什么光鲜的事,我妈人也倔,人太倔,就容易疯了!她砍我,也是被你们逼疯的!……我就知道她疯了!你看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除去我肩膀那个,就是前几天我打坏了个碗,她下手抽的!我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灾难!她的魂给魔鬼占了!她现在的心肠就是铁打的!她疯了!疯了!她不爱我了!她不要我了!”
我咬牙切齿的样子,像一下子掉到悲伤的水里般,说着,“以前我妈也有对我好的时候,就算我再皮,成绩再差,她也不会要我命,以前她会买那种小布丁的雪糕给我,以前会担心我是死是活,可现在……”
谢蔷惟用那种楚楚可怜的看着我,我委屈就上来了,“要是你爸不抓我爸,我妈就不会……”
“可你爸杀了人……”
他的声音让我一下子没了底气,“你没错……你们都没有错……”我径直回到不属于自己的房间,心里想到的是,有错的是我爸。是我们……
X镇(5)
早上的时候我还要去上学,我姐姐过来接我,“妈还在睡觉,你去把衣服给换了,小点声。”
我走之前,谢蔷惟叫了我一句,“顾姐姐……”我看着他白里透红的脸,看见拿出一瓶燕塘的甜牛奶,“给你啊。”
我看了一眼,拿过来。“哦,谢谢啦。”
家里很安静,异常的安静。我把谢蔷惟的衣服脱掉,换回自己的绿色校服。我原本想还回去的,又想到自己穿了一晚怪怪的,想洗了再还回去。阳光从这些商品房里穿过,然后无数条刀一样的光线斜砍在地面。
我读的是镇上的中心小学,4年级。2班。在第三楼里,靠近厕所的位置。我往走廊的护栏下看,是谢蔷惟,他是今天的值日生。旁边有一个女生喜欢盯着他的后脑勺看,有漂亮的长发。我故意发出很大的动静,谢蔷惟抬起头。我想他看见我了。我冲他挥挥手。
他也冲我挥挥手。
谢蔷惟是突然转进来的学生,3年级。1班。在第一层第2个教室里,座位是中间的第三个。深受老师喜爱的位置。我虽然比他大上两岁,之所以还处在4年级,是因为我在1年级的时候重读过,老师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最无药可救的学生。没办法。我的智商还没有开始启发,就继续让我停留在1年级。那时候8岁,比其他同级学生都要大点。
谢蔷惟说他之前是在市里上的小学,成绩很好,甚至是极其优秀。后来因为一些事情而转到这里来。这个镇是他妈妈的家乡,不过家里的老房子已经不能住了。
我问他哪个市。他说北京。我夸张地抬起嘴巴。哟。大都市啊。
这就怪不得我看谢蔷惟的时候,总觉得他像城市里的小孩,那么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不像我,我觉得自己是个洗都洗不去的乡下妞。我身上有股廉价的淋浴露味,像土,就是那股泡在泥泞里的怪味道。
我们学校特别小,特别旧,校长总说要覆新,还列好重建学校的美好宏图,不过没有钱,唯一的钱只够用在校门上,所以我们学校的校门特别漂亮,气派,宽大,与众不同。因为这是校长唯一砸钱的地方。
每次别人路过望着这样的校门,总会觉得我们学校特别高大上,事实上,也只有一个门值钱,进入的时候你只会看见许许多多的树,已经生锈作废的体育器材,泛黄斑驳的墙面。只有五层的教学楼,还有一条走廊有好几个教室挤在一起,只隔一层薄薄的墙。说话大声点,比如前面的老师在破口大骂时,而后面的教室也顺便享受到了高音质。
而且这么多的教室,一层楼只有一个厕所,而且特别小,没有门挡着。分男女。
女生上厕所总是成群结队,拉上一个,又拖上一个,比如那个女生明明没有尿意,却还是跟着去了。理由各种各样。
我一直都是独来独往,我甚至没有群体,吃饭一个人,回家一个人,上体育课一个人,当然上厕所我是不会找人的。所以我是另类的。怪胎。
我想我要是昆虫,我特别不适合当蚂蚁。我一定会脱离长长的队伍。然后漫无目的走着。
我一直以为我爸只是杀了人,可没有想到还有其他的,谢蔷惟没有告诉我,也许他也不知道,他看上去太乖了,没有任何邪恶。可是总有一个人告诉我,动机非善。
这个人就是我们班的陈佩佩。陈佩佩是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生,一年四季穿裙子。她妈妈是记者。她是班上第一个知道我爸的事。
那一天,才开学没多久,陈佩佩就在教室里大声说话,内容有关我。
“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妈妈告诉我的时候,我都吓了一大跳!我妈妈说要我小心顾心尚这个人啊,不要和她说话,待在一块,不然会学坏的。同学一场,我给大家提个醒。顾心尚他爸爸杀人了!而且……”陈佩佩的将目光定向我,对众人一脸好心好意,却唯独针对我,用沾满毒汁的舌头,咬下我的神经,“她爸爸不仅把人杀了,还睡了死人!是不是很恶心?”
我身边的同学,连那个平常胆小怕事的女生也下意识地躲了我一下,就只是简单地挪动了一下椅子,无声地告诉我:你这个人好恶心。
X镇(6)
“你胡说!陈佩佩!”我吼道。
“我妈妈是记者,我怎么胡说啦?我妈妈接的新闻就是你爸杀人那一条,你爸爸简直是恶心!变态!我妈妈说你爸爸这么坏,他的女儿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坏人的基因,生出来的也是小坏人!”
我肚子里的气它以最快的速度升到我的胸腔,然后膨胀着,肆无忌惮着,然后用力的拼命的,再也压不住的“啪”一声。响亮的。全爆发在我的手掌里。
我一耳光往陈佩佩的脸上扇去。我听见她仿佛可以把玻璃震碎一样尖叫着:
“啊!!!顾心尚要杀我!救命啊!”
没错,不是说我打她,而是我要杀她,连“想”这个词都没有,而是肯定的,像我爸那样,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顾心尚,你怎么这么坏,欺负同学!”
班主任骂完后,用木棍在我的手掌上打了三下,用力的,比我打陈佩佩那一巴掌重多了,但我皮厚。这点疼痛算不了什么。她们并不知道我的肩膀还有一处可怕的刀伤,它被宽大肥胖的校服挡着。挡得很干净。
我以为班主任就这样完事了,但她还是扯出那些玻璃渣,“顾心尚,你爸那事我也知道,人家也没有说错什么,你凭什么打人家?还有理了……呵呵……”
我铁石心肠。那些异样的眼光又算得了什么。
我把心磨了好几遍,直到锋利无比,直到我自己碰到都割手。都流血。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的。自食其果就是这样的。
我想到我妈那么爱面子,她连出去倒个垃圾,都要梳一下头发,她还不能被人气,她是憋不住气的,一点小事她都不能释怀,可现在我妈什么都知道,知道他丈夫杀了人,还把人给奸了,这件事整个镇上的人都在流传。
他们说,顾开远心理不正常,估计是不能得到满足,连死人的衣服都扒开。他们指指点点,我妈都看在眼里,我也看在眼里。
没有了我爸,我们日常开销都只能靠我妈一个人,她在厂里找了一份工作,按件的,电子厂。我的学费比我姐姐的学费贵,好在我姐姐免学费,还有奖学金。我不喜欢上学,可我还小,不上学会被别人指指点点的。
但无论怎样,上学是我一件头疼的事,我爸的事同学都知晓了,平时我都没有什么人际关系,所以也不会因此发生好朋友疏远我这件事,只有故意的针对。本身当个透明人也会引来嫌弃,现在我是个阴沉另人厌恶的仿佛一淌黑水,臭烘烘。
比如,我的桌面会有人用红色的马克笔乱涂乱画,而椅子上是小小的鞋印,我知道这个鞋印是谁,这种形状是公主鞋,也只有陈佩佩才有。粉色的,系蝴蝶结。
还有上课的时候有人在我的背后扔纸条,我拾过来看,纸页尾上是印着《巴啦啦小魔仙》的咒语,2008年这部剧一出来就火得不得了,班上的女生大部分都买着这种封面的笔记本。
上面写着“光头怪物”。还有“男人婆”这些字眼。
我并不是光头,而是平头,我还有头发的,我是班上唯一剪这么短头发的女生,当然了,要是我告诉他们我是因为长虱子才剪的。估计他们会把五官扭成一个癞蛤蟆似的。
我突然回头,我知道又是陈佩佩干的,我找准时间只盯着她看,她手里有个圆圆的纸,我知道她想扔,可是我瞪着她。我把所有的纸条都扔回给她。自从我打了她一巴掌,她就一直怀恨在心。
她恨不得撕烂我的脸。
而我总是后悔,那一次我没有将她的嘴巴打出血。我想打得她披头散发,我应该要她不止疼一下的,我应该要她全身上下都在疼,尤其是那张破嘴巴,我应该撕了它,拔了她舌头,让她哑巴!我现在没有这样做,可我长大了也许会,我有那种潜质,我想我爸那点恶人基因,是真的有遗传到我的。
七点,别人在做广播体操,而我不用,我今天要在在楼梯道口值日。我值日的那一天垃圾特别多,甚至平时不会有的口香糖,在我值日的地方像有人存心一样吐在上面,扫不掉,我只能用旧尺子一点点铲掉,所以这一次用掉了很多时间。我回到教室的时候晚了,别人都已经在吃早餐了。
我们学校的早餐特别简单,周一至周四日都是瘦肉粥,只有周五会有一个面包,但那一天是白粥,配咸菜花生米。我打开我的铁饭盒,自己去桶上装瘦肉粥,大大的铁勺子。粥冒着热气。
我才刚吃一口,就感觉到陈佩佩正在盯着我看,那种奇怪又有趣的目光。“陈佩佩,你看我干嘛?”
她笑了笑,“没什么,想不起来了。”
陈佩佩总是在我身上没事找事干。我正想要吃第二口的时候,事实上,我已经把第二口快吞进喉咙里,只不过这一次我咽得仿佛喝毒药一样,事实上,比毒药还要惨。我看到那个男同学正把自己吃剩的粥倒在盛粥的铁桶里,就是我现在在吃的这一口。
“哎呀!瞧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了……”陈佩佩已经整装待发,把早有预谋的事,好心好意地拎在我面前,“我早就想告诉你了,今天装剩泔水的那个桶满了,我们以为大家都盛了,就干脆倒在装粥的桶里,哎呀呀,我没想到你正好盛来吃了,我的那个也倒在上面了,怎么办?”
“你没事吧?”好心好意的微笑。
我不知道她还要说些什么,反正都是来者不善。她是故意的,她早就在等着我吃,等着我吃进肚子里的时候才假惺惺地说,哎呀。——哎你妈啦!
我闯进厕所,然后不停呕吐,用力到以为肠子都要吐出来,这种吐就像我曾经被鱼刺卡住了,然后只能抠喉,抠出血丝。那么痛。那么恶心。
我没有哭,我只是恶心。
太恶心了,哭也恶心。
我不停用水漱口。第一次觉得胃很脏,那种脏到全身都发麻起来,而止不住地颤抖。委屈。甚至不想离开这个臭烘烘的厕所。不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就在这里,就在这里一个人很好。
X镇(7)
我的座位在中间,前后夹着两个女生,穿着好看的裙子。我们学校是只有星期一升旗的时候才穿校服,而姐姐他们初中的是周一三五穿。
我妈总是给我买深色的衣服,驼色,藏青,黑色,都是裤子,布料结实,没有一条裙子,说容易破,而且还贵。尤其那些雪纺,我更是碰到没碰过。她从不让我挑衣服,因为她知道我想买浅色的裙子,当然,那很容易脏,尤其裙子还是我妈禁忌我碰的,裙摆那么大,又长,行动不方便,很容易划破,而且有拉链的裙子更是穿不久。
我妈只要我个子还没高到穿不下,就绝不会替我买衣服,一件衣服我是穿了很多年的。
甚至,我穿的是姐姐留下来的旧衣服,我弄破了,她就会因为一件旧衣服而骂我骂得很狠。说我不配穿衣服。
我的衣服老土又旧,我常受到那些女同学的白眼、嫌弃,还有故意的对比,贬损。还有男同学的吵吵闹闹,厌恶,开玩笑。
我的桌子和椅子之间窄得我甚至出不去,我甚至连呼吸都觉得难受,我前后的女生把椅子桌子向我这边推,仿佛要挤死我。我位子这么小。
她们是故意的。和陈佩佩一样。
我忍下了,和我妈一样忍下了,我再也没有力气给谁一巴掌了。这样的事太多了,我反抗一次又自我伤害一次。老师永远是帮她们。
因为她们看起来那么干净,善良,温柔,美好。
而我,因为皮肤黑、伤疤等看起来总是脏兮兮的,又没有什么头发,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爸是别人恨之入骨的杀人犯。他们总是给我带上这种标签,仿佛我爸杀了人,我就是要跟着去做牢。我就是和他一样坏,我要知羞,痛苦,悲伤,低声下气,抬不起头,因为我留着他一样的坏种。劣根。
我恶心。
他们生怕我不知道,而要用眼神、动作、言语时时刻刻告诉我。顾心尚啊,你就是世界的害虫。你就是不能得到幸福。你就是不配微笑。
我没有哭。这种事太常见了,失去了新鲜感。
我也不敢哭。它太像笑话。